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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世纪

发布: 2016-5-16 12:35 | 作者: 周伟驰



            一

当他走进山巅上的教堂,他走进了一只复眼。
一幅幅画扑面来,带着海风的咸味和天使的呼喊。

他眯眼观看,波罗地海炮筒冒烟,正指向海岬上的营寨。
他辨认,日本海巨浪的空隙正露出长刀和旗帜。

靠东边的一幅,两支军队正在山海关撕杀,另一支静立不动。
旁边的一幅,一个皇帝哭泣着杀死了女儿,正奔向一棵槐树。

他游目,红皮肤的印度人正在宫中地毯上辩论诸教的和睦,
而在凡尔赛宫,骑马人正在密语,恐怖象涟漪一圈一圈地扩散。

他突然醒悟到,他正站在一座异端教堂里:他观看,
就是上帝在观看。那些画面正同时发生,就在活生生的现在。

              二

我再见到她时,她忧郁的眼神业已养成,象春天河边柳树扬起的烟色。
当我拿起笔,她嘴角的纹路坚毅,象命运走过的车辙。

我愿意只画出她的背影略带伛偻,不象希腊的少女那般扭动有力。
我愿意只画出她弯腰拾扇子的一刻,象麦地里的路得。

但我还是要在她前面放上一张镜子,映得她脸色苍白,嘴蜃红润。
在镜子的一角,我要画上一个男人、一个儿子、三个女儿、半个仆人。

我原想把自己放在画里:半秃了顶,拿着笔站在画板前,望着这一家子。
但为了我眼里的哀愁,我只画了一张半敞着的门。一抹斜阳射进。

               三

当我拿起望远镜,我看到了卑微的人不应当看到的:太阳上的黑子。
我看到了亚里士多德衰微的视力没有看到的,月上晶莹的世界融化了。

当月亮上沐着强光的山体和环形的阴影呈现在我眼前时,
我愿意上面有河流和人烟,马车卷起尘埃。

上帝啊,你用数字、尺度和重量造了万有。异教徒毕达哥拉斯领略过你的美。
哥白尼曾经竖起耳朵听到过星星的合奏。还需要缪斯的竖琴吗?

我看到了本不该看到的你的手的拂动。这是否一种冒犯?
你使木星围绕太阳旋转,又使木卫围绕木星旋转,阴晴圆缺。

那上面有雨吗?有人吗?有象我一样的头脑在思考吗?
有裁判所吗?有望远镜对准地球象对准海平线上出现的桅杆吗?

                四

我们见过这个怪人,他画的猫头鹰都一只眼睁着一只眼闭着。
他用秃了毛的笔随便抹两下,鸟爪下就出现了一根枯枝,一节竹子。

他也坐在戏台前吗?旁边的书生是谁?青衣正碎步演绎《桃花扇》。
我有做梦的感觉,透过明瑟楼前的廊柱,仿佛回到了从前:一幅卷轴画。

是的,我正在做梦,我的前生梦到了今世,而且这不是一个人的感觉。
所有人都痴狂,仿佛风还从南湖上吹来,扬州的歌伎踏萧声,悠扬。

他如何画出这三生?这泪水?这前朝遗恨?这亡国人散乱的衣冠?
他如何面对江水、楼台、乱石,以及天上那永恒的、幽冷的独眼?

                五

亲爱的神父,此刻我正在给您写信,窗外银杏叶落,露出远山的青黛。
想到您收到信时也许已到了夏天,因此,请您体会秋高气爽时一个人的感觉。

我们疯狂的敌人终于被挫败了,我们的人准时地预言了日食,
而三百年前传来的回回历早已破败不堪,那些异教徒如今正面临失业的危险。

新皇上对科学有着浓厚的好奇心,如今他正在跟着我们学习数学和天文学。
对于我们伟大的宗教他也了解得十分深入,有他写的诗歌为证。

我们指望在罗马和罗斯发生过的事,在不久的将来也会发生在皇帝身上:
一想到一亿个灵魂就要涌进天国的大门,我就浑身发抖,彻夜无眠。

皇上交给我一个任务:通过古老的典籍,证明中国人早已领悟到我们的真理。
请您告诉那些诽谤者,不要让内争耽误了大业,对不了解的事最好闭嘴。

               六

当卷轴被慢慢地打开,一个新颖的世界徐徐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狮子、骆驼和犀牛在亚非利加出没,而鲨鱼、鲸鱼在日本海游弋。

小帆船鼓着气正滑行在南亚美利加的海湾里:红皮肤的印第安人,
叼着烟叶拽着马尾巴,好象正在冒烟的上帝的形象(神父没有告诉我

他们过得怎样,他只隐晦地说,西班牙人的枪支不耐雨水)
而他的祖国意大利亚象一只脚伸进了海里,我想象得到那蔚蓝的天色。

当一艘海船在海平线隐约地闪现时,确实更象在绕着一只球面运动。
天不再圆了,地不再方了,我看到太阳正围着地球旋转,无形的绳拉着它。

               七

他在骆驼上远望,嗅到了烤肉的香味。他的喉结蠕动,他的教条松弛。
他不用趴在地上谛听就已知道了鞍马的行迹,轻缈的蜃景如今变成了实体。

他不必回想路经的废墟里的勿忘我(那令他想起少年时邻家的美人),
他不必回想苏非手把手教过的舞蹈,象细密画上小小的人儿踮起脚尖。

过了六十年回到故乡,那是一个什么滋味?被官方语言覆盖了的乡音
被异族血统覆盖了的面容,他要从儿童的眉眼间细细辩认。

河流在挪动,小城在伸展,童年温馨的小屋麦浪翻滚(你在油灯下读过书吗?)
他的姓氏无人记起,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他这个人。

是啊,他是一个外乡人,还不如头顶着水罐回屋的妇女,坦然而优雅:
一个异邦的际遇,一个陌生的信仰,令他着了火,令他没有了家。

             八

她在市井的烟尘中出落,她身上晃动着的波光,令我的世界惘然。
我画出她斜溜的肩膀(上面有绒毛的漩涡),半只隐约透露消息的乳房。

我曾经啜饮生活的琼浆,而今才醒悟世界是一场梦,一切皆荒诞。
她不曾意识到花儿的芳菲多么短暂,而我们的相遇是多么偶然。

我握着她的手,在空白处题诗一首,她颈畔的体香闻来确实香艳:
一幅格调不高的美人画,迹近于春宫,曾经那么地调高我们的情致。

如今留下的只有一幅画,残阳一抹照在墙上,她仍在画中撩裙行走。
我,一个衰老头,四肢如枯藤,想跨步回到那时候,但磕磕绊绊,无从下脚。

             九

夜里,火枪正在走火,瘟疫正在码死人尸体,成排被缚了双手的叛军
面对行刑队面孔惨白(惊慌的瞳孔映射出篝火边的围观者)。

他怀疑整个世界的存在,来自于一个恶魔:但他不能忘记自己的安危。
他怀疑事件的因果,一切是心象:但他不能怀疑几何。

在这纷乱的世纪,在暴风雨中的池塘僻静的一角,一颗苹果落地,
使一颗脑袋多么自然地迸发了万有引力:苹果为什么不向月球飞去?

上帝深藏不露的秘密,如今在他的手中被逐渐算出,绘制成图。
宇宙古老的音乐不复听到,三位一体被他减成了“一”。

再用三棱镜将挪亚跪拜过的彩虹分解,世界渐次地失了魅:
他热爱的上帝退位,宇宙裸露,象一具没有灵魂的身体。

             十

一具身体将褪变成一具尸体,一具尸体再褪变成一具机器:
它有自己的规矩,直到分解成最小的粒子。我找不到灵魂。

我找不到本性的目的,我也找不到超性的目的(宽恕我吧!)
在海涛中翻滚,习惯成了我的指南针(连祷告也是。)

在这个迷信和巫术盛行的国度,只有天子是明智的:
他禁止普通人学天文学,禁止普通人窥探天的秘密。

这样,他们保留了对于世界的惊奇。而我,一个吃了禁果的修士,
不得不为自己的知识痛苦而羞愧,象发现自己光着身子的亚当。

2009.4.28-5.22北京-香港-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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