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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家文革二三事

发布: 2016-5-15 17:57 | 作者: 陈谦



        我记得鲁金的死讯是在夏天的黄昏里传来的。我刚被家里从幼儿园接回家,正要兴冲冲地去姆姆家中打个转,就看到他们家里来了黑压压一屋子人——那肯定是因为屋子小给我的错觉,当时来的应该不过两三人。那些人拎着皮箱之类,表情都很严肃。我在门口一出现,就被大人扯回。过了好一会儿,那些人走了,我出门一转,听到楼下空地上三三两两站着的大人正小声议论着什么,我听不清楚他们讲什么,又折回家里,好奇地往鲁姆姆家看去,只见平时白天里几乎从不关门的鲁家关上了门,我和喻老师家的孩子在单元的小过道玩起来。喻老师那漂亮的女儿悄声告诉我:“鲁金死了!” 我半懂不懂,甚至也没问怎么死的,只觉的情况有点严重,难怪大人们的表情都这么难看。很快我就忘了,又在过道里跑动起来,弄出不小的响声。这时,鲁家的门开了。姆姆一出来,随手将身后的门又带上了,她挪着自己胖大的身子朝我走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晃了晃,压着声跟我说:你们出去耍吧,不要吵,鲁伯想安静点。她那两只金鱼眼有点发红,说话带着鼻音,表情却看不出有特别的变化。因为平时跟她说话很随便,我就问她为什么,她说:你鲁金哥死了,刚才他单位的人来送他的遗物,鲁伯很难过。姆姆说得很直接,“遗物”这个词,跟她说的“英俊”一样,对我而言非常陌生。她说完转身,摇摆着回自己的屋里去了。我感到周围的空气很凝重,就踮着脚躲回自己的小房间了。
        到了第二天,鲁姆姆家的门又敞开了,我趁鲁伯不在家时又窜进去,看到家里多了一只皮箱,想来那就是鲁金的遗物之一了,不知那件漂亮的褐色皮夹克是否在里面。从那天起,鲁伯抽烟更凶了。我从没听说过鲁金遗体的下落,想必是被集体处理掉了。记得那段时间在幼儿园听到阿姨们闲谈时说,学院里有很多人被拉去市里武斗的重灾区解放路一代清理现场,看到防空壕里有很多尸体,基本都是“四•二二”的人,很多都是学生仔,很年轻,死得好惨。在韦国清的指挥下,广西军区等派出军人直接上的炮轰,连轰数日,还从邕江抽水直灌对方的地下工事,造成“四•二二”人员大量死亡。清理现场的人撬开炸塌的砖瓦堆,很多尸体挖出来都已变形腐烂,只得集体处理掉了,然后撒石灰、药水什么的消毒。或集体焚化扬灰,或干脆抛入邕江。鲁金的遗体应该就是这样被处理掉了。儿子作为已被中央定性为反动派的“四•二二”的一员,鲁伯自身又那么黑,哪敢说什么。那么一个生气勃勃的英俊小伙子,说没就没了,且死不见尸。
        由于鲁金的死,我终于见到了姆姆嘴中念叨不断的“杏荣姐”。杏荣姐是什么是什么时候到的,是接到了谁的通知而来的,我已无从知晓。我那时应该没被全托在幼儿园里,所以夜里会在家。听大人讲杏荣回来了,就很想去看。杏荣姐显然没有时间和心情搭理我们。我远远看到杏荣姐个子不高,打两条短辫,比照片里显得老成多了,看上去普普通通。杏荣姐回来,鲁家的门又关上了,她跟父母是如何互动的,我无法得知,只清楚地记得,那个夜里我起身去卫生间,刚走近厨房,就听到喻老师和杏荣姐在里面低声说话。那时为了省电,卫生间和厨房里的灯瓦数都特别低,夜里显得特别暗。我探了个头,看到杏荣姐在卫生间里,坐在一张小板凳上搓洗面前木盆里的一堆衣服。喻老师靠在卫生间的门边,背对着我,小声地跟杏荣姐讲着话。我听到了鲁金的名字,赶紧竖起耳朵。搓洗衣服的响声没了,短暂的静场,我在厨房门外缩回头,一下就听到了压抑的哭声。喻老师的声音愈发轻下去,显然是在安慰杏荣姐。杏荣姐的啜泣声越来越急,变成了抽泣,努力压低着,不敢放声。我的心跳在加快,小心地探头往里看,只见黑暗中,喻老师已在门边蹲下来,杏荣姐坐在小木凳上,手还泡在一盆衣服里,喻老师的声音带上了浓重的鼻音。杏荣姐说了句什么,接着是一串低沉的“呜呜”声,可能是压抑得太狠,那哭声带着呼呼的低鸣,好像嘴里塞了个布团,哭一声咬一下团布,又因乏力而没咬紧,听上去非常怪异。作为一个孩子,我之前从不知道人是会这样哭泣的。我第一次见到杏荣姐竟是在这样的情境下,她是鲁伯最爱的女儿,她心爱的弟弟死不见尸,她却不敢放声痛哭。
        我悄悄地退回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我再从托儿所回来,杏荣姐就没了人影。我去问姆姆,她轻叹一口气,说杏荣姐已回柳州去了。从姆姆家的窗口望出去,晾衣杆上搭满了衣裳,我知道那是杏荣姐前夜里洗出来的。姆姆自语道:她的孩子还很小,她要赶回去照顾小孩啊。
        从那之后到文革结束,我没见杏荣姐再回来过。听喻老师跟大人们讲,杏荣姐的丈夫出身好,又很要上进,入了党,还当上了学校的领导,他坚决反对杏荣跟她那“历史反革命”的父亲来往。杏荣姐只得在那样的天枰中作出无奈的选择。
        接下去的日子更差了。整个学院乱成一团。我看到很多小朋友的父母也戴上了高帽被游斗。父亲被隔离审查去了,身体很差的母亲也被弄去五七农场劳动,家里也被抄过了,连我最喜爱的一对玻璃糖罐也被抄家的人收走了。喻老师被她的前学生回校闹革命时打得流着鼻血回来。有一天我突然听说前楼的秦科长自杀了,跟着人们跑去看。到了那楼下,听说火葬场的车已经来过,秦科长的遗体被拉走了。大孩子说他们看到秦科长的舌头长长地掉出来——他们比划着,将我吓得直哆嗦,从此记住了,上吊的人舌头会掉出来好长好长。秦科长的妻子是我们幼儿院里的郭阿姨,也是当年跟着学院从桂林过来的老员工。我听到她哭着对围着安慰她的人们说:“老秦也就是接到让他下午去参加批斗会的通知啊,怎么就——”,她的独子比我还小。再后来,我亲密的小伙伴阿康的父亲也“自绝于人民”了。
        到了这时,鲁伯更是无声无息,铁青着脸,与身边的世界不作任何交流。可那个拿走了他心爱儿女的乱世仍没放过他。姆姆哭丧着脸告诉我,鲁伯因被定性为敌我矛盾,开始被扣发工资,每月按每人十三元的标准给他们发放生活费,那就只够吃饱,没法像往时那样能久不久吃点鱼肉,喝点小酒了,鲁伯买烟的钱也很难挤出。他们先是砍掉周末去城里走亲戚,姆姆叹气说,坐公车要花钱买票不讲,见到侄儿侄女的小孩子也不能空个手啊,现在荷包都空了,就不要去了吧。大概见他们一连几周没去,姆姆的侄女就来了,走时给她留了十五元钱。从那以后,他们周末又恢复进城走亲戚了。他们还是像过去那样,每回出门都换上自己最好的衣裳,头发梳理得清清爽爽。果然像姆姆常说的,马要鞍装人要衣装,两人收拾一下,看上去比平时真是体面多了。姆姆的侄女不时会塞个十块八块的给她,姆姆就讲那是借的,要一笔笔记下来,以后有机会要还给侄女的。来自自家兄弟和侄女侄儿们的关照,应该是姆姆和鲁伯在那段日子里最大的安慰。姆姆也就是从那时起,开始为宿舍区里的人家带小孩子,以贴补家用。
        日子过到1974年夏天,家里分到了宿舍区另一楼里的一套带厨房和卫生间的三居室单元,我们就搬走了。那时我已经上学好几年了,世界一下显得大多了。搬家后,我开始还不时会去姆姆那儿转转,慢慢的就稀疏下来。
        到了文革结束后,由于忙于准备高考,我就基本没再得空去找姆姆玩了。忽然有一天,听说鲁伯查出了胰腺癌晚期,我真是吓了一大跳,心里觉得很难过,又不知该怎么去表达。我在宿舍区里见到了专程从柳州回来照顾鲁伯的杏荣姐。她比我当年见到时显得更年长了,个子小小的,剪个运动头,搀扶着鲁伯进进出出去看病、住院。鲁伯更瘦了,脸色蜡黄,很热的天里还穿着厚厚的外套,听大人们说鲁伯已没有希望康复了,大家叹着气,又说,他最爱的女儿毕竟能回来尽孝了,陪他走人生最后一程,对他肯定是很大的安慰。
        鲁伯不久就走了。鲁姆姆看上去一下就老了很多。杏荣姐随后就将她接去柳州跟他们一起生活了。我忙于准备高考,越来越少有时间想鲁姆姆一家。等到了高考结束的那年夏天,忽然听说鲁姆姆回来了。我在宿舍里撞到她。她看上去瘦了不少,头发很白了,但说起话来还是中气十足,穿着浅灰色的短袖斜襟褂,看上去干干净净的,只是步子摇起来比过去慢多了。她见到我很高兴,唤她的一双外孙子女过来叫我“姐姐”。他们看上去比我小好几岁。姆姆告诉我,她是由杏荣姐陪着回来落实鲁伯平反的事情,院里给补发了当年扣发的鲁伯的工资。杏荣姐安静地站在一旁,话很少,只看着我浅浅地笑,说我长大了很多。我注意到她的声音是清亮的。我已经晓得告诉姆姆,我为她感到高兴。她晚年终于能跟女儿一家在一起了,又有两个可爱的外孙儿女,以她当年对小孩子们的那份热情,她一定会很享受这份次迟来的天伦之乐。她给我带来一包水果糖作为礼物,一如当年的鲁金那样。
        那次是我最后一次见姆姆。之后的人生,便是一路的飞奔,越跑越快,越跑越远。偶尔会想起姆姆,也总盘算着等有机会要到柳州看看她,后来就听到了她在柳州去世的消息。按她早年担心的,她是走在了夫后。我只希望她最后闭上眼睛的时候,并不觉得这个世界是“黑麻麻”的。
        
         2016.5.16.  记写于硅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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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5-18 04:21:07
读到杏荣压抑的哭泣,我 流泪了。无辜的冤魂。我也知道文革中惨死的人。韦国清是侩子手。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5-17 21:08:06
远宁兄,看得好细致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5-17 10:00:03
有一个字打错了。写得非常好,让我看了回忆儿时的往事历历在目。(远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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