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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家文革二三事

发布: 2016-5-15 17:57 | 作者: 陈谦



        鲁姆姆一家是我儿时的邻居之一。 当年我家和鲁姆姆家、喻老师家合住在我母亲任教的广西农学院教工宿舍西区一个五居室的单元里,三家人共一个厨房和一个卫生间。单元有个大门,通向外面开放式的公用走廊。我家占单元里的两房,分别在小过道两侧。我住在家里当吃饭间用的小房里,单元里这侧只有我这一间房。鲁姆姆和鲁伯住最靠里的那间约十二平方米的房间,与我的小屋斜对着,紧挨着厨房。鲁姆姆家里只有老俩口:姆姆和鲁伯,虽然那时姆姆总跟我说,她有一儿一女。但在我儿时最初的记忆里,姆姆的儿女很久都未出现。
        鲁姆姆可以说是我儿时所见过的最胖的人,胖到走路双手都没法正常地前后甩,而是要在身后左右摆动,很像一只大鹅。鲁姆姆不仅胖,骨架还很大,个子高高的,这在广西人里很少见。她的五官也是大的,两只圆鼓鼓的大眼睛总像瞪着,金鱼一般,且嘴大唇厚,这让她的面相看上去有点凶。广西的夏天极是湿热,她常只穿件蚊帐布质的无袖T恤——当然那时叫汗衫,下身总是一条松紧带裤头的宽腿黑色七分裤,春秋天就穿那种斜襟褂子,以铁灰或灰蓝色的居多。姆姆那时应该未到六十,可在我的印象里,她从一开始就是一个老人,皮肤松驰,头发花白,像那个时代的中老年妇女一样,剪个齐耳短发,再用两只铁质发夹在两边夹起。
        我们平时都叫她鲁姆姆。“鲁姆姆”这三字要用桂林话念,全平声,非常顺口。广西农学院在南宁西郊,我母亲在院里的植物保护系昆虫教研室工作。1949年后广西首府从桂林迁往南宁,在1958年成立广西壮族自治区时,农学院便被连根拔起,从桂林郊外的雁山直接移植到南宁郊外。由于这段历史,与其它的广西大专院校一样,我们大院的“官话” 是桂林话,也是我们这些小孩子的母语。我们小孩子如果当面用我们的桂林话叫她,免姓,只姆姆长姆姆短地喊。她本名叫刘珍——这是我上学识字后,她告诉我的,还拿户口本给我看,一边叹气说:有好多事,慢慢跟你讲,等你以后会写字了,帮我记下来。姆姆告诉我说,她小时不爱读书,只得高小文化。我听得心里生出小小的自豪感,说好啊好啊,我以后帮你写,但没想过问她要写下来给谁看。
        姆姆的先生叫鲁纯,我们小孩随周围的大人叫他鲁伯。我后来才听说,姆姆和鲁伯没有生养过的,姆姆还告诉我,鲁伯早年在桂林当警官时娶过一房小老婆,但那二房也没能生下个一男半女。姆姆跟我说这些话时表情很自然,好像面对的不是个小孩。我那时对“小老婆”这词半懂不懂,根本没想起追问那女子的下落,想来必是1949年江山变色后,大难临头各自飞了。
        从记事起,我就知道鲁伯是个“历史反革命”。这当然是因为他过去在国民党的警局里当过警察,就在当年广西大学农学院所在的雁山镇上的警察分局里,49年后给就近遣送到农学院当了小职员,之后便随农学院从桂林搬迁到南宁。在我小时候,听到“国民党”,跟听到“砒霜”的恐怖程度不相上下,何况还是国民党的警察。后来知道鲁伯当年不过是警局里的小股长,那是低得不能再低的官阶了,薪水不会高,却还娶了个二房,想来是因急于生养。
        鲁伯虽然很瘦,但腰板挺得特别直,头发总是梳得很整齐,这让他看上去确实有点警察的派头。他的形象跟红色样板戏中反派人物的造型非常像,有只眼睛是坏的,看上去眼里总有一层白白的雾。他的脸是长形的,看上去有点浮肿,脸色暗中带点黄绿,总像在病中。在我的记忆里,他也是从一开始就是个老人的模样。刚明白他的“历史反革命”身份意味着什么时,我很有些害怕,有一阵总是偷偷地观察他,想像是他是个潜伏的敌特分子,总在准备搞些颠覆活动,特别是后来读了反特小说,有段时间甚至怀疑他那有问题的眼球里面装了发报机。他不仅看上去像个瞎子,而且几乎无话,与邻里也没什么来往,下班回家后基本就不出门了。我那时经常在他们的小屋出入,他不可能一句话都没跟我说过,却给我留下个哑巴的印象,可见他连跟老婆也不怎么说话。记忆里,鲁伯总是穿着有洞的老旧月白色背心,阴丹士林布做的短裤,沉着脸静坐在靠窗的木椅上抽烟,吞云吐雾。他们家里总会有不少晒干的烟叶,由姆姆拿去菜市场找人切成烟丝,然后拿回家自己卷成烟码好,那个卷烟的工具是个长匣子,很好玩,我经常要求姆姆让我帮她卷,所以鲁伯抽过不少我卷的烟。我儿时从未好奇过鲁伯静静地坐在那儿抽烟时心里想什么,他的感受是什么。相对于姆姆而言,他在我眼里就是个透明人。而我们这些到他家如入无人之境的小孩,于他大概也是透明人,两不相干。
        我的房里有个圆饭桌,一张大竹椅。窗前放着一台上海牌縫轫机,我平时就在上面写作业,房里放的是架床,我睡下铺,上铺放着樟木箱皮箱之类,床下也塞了不少东西。在寂寞的童年里,我无数次地爬到架床上翻看那些箱子,里面多是父母的信件、记事本、相册和书之类,我竟百看不厌。窗外有棵两层高的白玉兰树,夏天一树的花香袭人。房里还有个碗柜,碗柜上放着热水瓶等,也有茶杯水杯。父母总是很忙,没人不停地往那瓷水壶里加烧好的开水。大人可用热水冲茶,可我们这种小孩一是不爱喝茶,二是总是在玩疯到口渴得实在顶不住了才想到要喝水,哪里喝得下热水瓶里的热水?那年头又没有软饮料,家里更无冰箱,所以总是去姆姆家蹭喝凉白开。
        姆姆家里一进门的矮桌上有两个有盖的大号搪瓷缸,里面永远盛满了凉开水。我在外疯玩跑得气喘吁吁,只要口渴了,拔腿就会往回跑上楼来,直接冲进姆姆家,不由分说,揭开搪瓷杯盖“咕咕咕”地往肚里灌水,每到这时,她会用一口标准的桂林话不停喊:渴死鬼投胎嘛?慢点慢点,慢点喝啦!等下呛到了又哭又喊,造孽啊!姆姆开始肯定只是为自己盛的凉水,大概我们小孩子来多了,她就弄出那两个大瓷缸,随时添满水凉着,待我们享用。水是室温,四季不断,随到随有。这儿时的生活经历,养成了我一年到头都爱喝凉白开的习惯,后来随父母搬了家,年纪也大些了,就才懂得自己随时往家里的大茶壶里盛开水凉上。后来来美国,我从一开始就对喝凉水和冰水很适应,就是因为从小喝惯了鲁姆姆一年四季为我准备的凉白开。
        单元里喻老师一家住在大门边的两间直套房里。喻老师是学院附小的语文老师,四川人,从家乡的师范学校毕业后,随她那四川大学毕业的先生夏叔叔来到广西。夏叔叔在农学系教植物分类,小时我还跟他学过如何认中草药。
        三家公用的厨房不算小,灶台上并排放着三只煤炉,有个洗菜用的水池,从厨房拐进去则是共用的卫生间,竟是抽水马桶的,虽然那抽水的机关早坏了,院里也不来修。
        姆姆家的饭桌上永远罩着个防苍蝇的罩子。姆姆是家庭妇女,不用上班,每天总是早早就将饭菜做好,久不久会有个蒸肉饼或者煎小鱼,看得我直流口水,她偶尔就让我尝一口。他们一屋的家具颜色很深,看上去毫无光泽,老旧得让小小的屋子显得沉闷而拥挤。饭桌边有个脸盆架,鲁伯一回来就在那儿洗脸。跟我们一般人家里不同的是,鲁姆姆家的蚊帐每天都会认真地收卷起来,再用塑料布搭上,两头用大木夹一夹,以防灰尘,这个细节看在我眼里真是太讲究了。姆姆没事就拿个鸡毛掸在桌椅间划拉。大床一头靠着窗,边上那把椅子,就是鲁伯经常坐着抽闷烟的地方。虽然卫生间出门一拐就是,鲁伯却总是在自己的屋里用痰盂大便。每到这时,他家的门就关上了。便后由姆姆拿痰盂去卫生间倒。对我而言,他们屋里最引人注目的是就是床底的那只大铜盆。姆姆总是从厨房里打来烧好的热水,倒到铜盆里兑凉水,让鲁伯在屋里洗澡。这样一来,除了姆姆用厨房,鲁伯是基本上不与邻居分享公共空间的。
        姆姆是旧社会过来的家庭妇女,在文化大革命中已无麻将可搓,也没扑克可打,跟我们小孩子相处的时间便很多,在某种程度上成了我们的看顾人。那时大学已经停课,而停课是为了闹革命,周围的大人看上去就更忙乱了。外面电线杆上挂的高音喇叭抽疯一样,时不时就突如其来地狂响一番。红歌,样板戏,大批判稿不停推送,还动不动就来个紧急通知,什么批判会,批斗会,学习班,游行,应有尽有。有时半夜里高音喇叭也会突然大响,那是毛泽东在北京又发表了什么最高指示,每到这时,大人们就要立刻爬起来,套上衣服冲出去参加游行,还敲锣打鼓庆祝。那些最高指示在我听来不仅很费解,还非常无趣,我真的搞不懂为什么人们要那么激动。为写这篇文章,我打电话问年长的朋友为什么当年老毛总在半夜里发表最新指示,朋友说:大概是半夜里才开完会,讲了话呗,下面的人就当接到圣旨,要立刻传扬。这么说,老毛当年是夜以继日在折腾啊。
        我到姆姆家喝完水后,没人玩了就在她屋里盘桓,听她东讲西讲,也很乐意帮她干点穿针引线之类力所能及的活儿。姆姆看上去粗眉大眼,说话声音也粗,嗓门也大,但我很爱听她说话。她并不把我完全当个孩子,不管我听得懂听不懂,什么都对我讲,还有问必答,不像周围的其他大人,对我们小孩以打发为主。我小时大部份的时间是在学院里的幼儿院、托儿所度过,有时半托,有时全托,从无与祖辈们共同生活的经历。可长大后与生活中碰到的老人家总容易谈得来,相处自然而愉快,从不觉得听他们说话不耐烦,这应该跟我儿时跟鲁姆姆的密切往来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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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5-18 04:21:07
读到杏荣压抑的哭泣,我 流泪了。无辜的冤魂。我也知道文革中惨死的人。韦国清是侩子手。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5-17 21:08:06
远宁兄,看得好细致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5-17 10:00:03
有一个字打错了。写得非常好,让我看了回忆儿时的往事历历在目。(远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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