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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生活拾零

发布: 2016-5-15 13:52 | 作者: 邬象庞



        承包畜群
        春末夏初,草原上已是一片葱绿,当年的羊羔子蹦蹦跳跳的完全能够跟上畜群了,牧民离开接羔棚,开始慢慢地向夏季草场转移。分场又给知青调换了工作,除了一部分人继续在牧民家帮工外,开始试着让知青承包畜群了。我、毕士宏、张子奋三人承包了一群羊,有一千二三百只。还有两个女生包也承包了羊群。我们的蒙古包就扎在乌兰哈达山下。不知是巧合还是分场有意安排,牧民朝乐蒙家就扎在我们附近,他家也放着一大群羊。我们刚住下不久,朝乐蒙主动来到我们包,“賽努,賽努!”热情打招呼。仔细打量朝乐蒙,中等身材,体格健壮,三十多岁年纪,穿一件蓝色杰布恰(挂布面的皮得勒),有棱角的面庞透着俊朗,说话总带着笑容,看着就十分热情干练。没想到他汉话说得不错,问长问短的和我们聊开了。我们刚接畜群,什么都不会,正好多问问这位有经验的牧民。他是有问必答,从放羊到下夜,说得仔仔细细。我此时认定了:这是我们的第二位牧民老师。
        我们包三个人,一个白天放羊,一个给羊群下夜,一个做饭干家务活儿。早上起来趁羊群未动,吃过早饭。放羊的备好马,跟着羊群慢慢启动,朝着预定的方向让羊群散开,随吃随走。这一去就是半天儿,日头过了正午,羊群吃了个饱,要趴一会儿,慢慢倒嚼。这时可把羊群放到看得见的山坡上,骑马回包喝点奶茶补充点干粮,算是午饭了。
        一个刚刚接手的羊群,都是从牧民各个羊群中分出来的,羊之间互不相识,短期内也未公推出领头的羊来,各自为政,总爱分散乱跑,羊倌就得往一块儿圈,比较难放。遇到别的羊群了,尤其是听到原来羊群熟悉的叫声,就总想着往那个羊群跑。若真掺和到别的羊群里就麻烦了,人家羊群的羊耳朵上都有记号,我们的羊群是大杂烩,掺群后说不清哪只羊是我们的,少了也只能自己吃亏。所以我们开始放羊都格外精心,总是骑马跟着羊群,有时中午那顿茶就顾不得吃了。见到羊群歇够了,又开始移动吃草,必须马上骑马赶过去,一直到太阳偏西才往回赶,天黑之前回到蒙古包旁。
        我们用三张柳条席耙,后面扎上苇子,围起一个半圆形的羊圈。一头是蒙古包,另一头是毡蓬车,这就是晚上羊群睡觉的地方,当地叫羊盘。待羊群卧下了,我们进包吃晚饭,喝茶,聊天。等放羊的和做饭的睡下,下夜的穿着大皮得勒,拿着手电,钻进毡蓬车里给羊群下夜。那时我们养的狗还没长大,不能帮助主人完成夜间守护羊群的任务,下夜的人几乎一夜都不能合眼,羊群稍有动静,就要打手电围着羊群转转,一直到天明。
        一场雨水过后,青草长得更旺,草原上开满细碎的野花,旭日升起,晨雾弥散,披着一冬天白雪的广阔草原,此时彻底改变了容貌,看着这草原的美景,我们简直陶醉了。这天朝乐蒙骑马过来,邀我们向夏营盘转移。第二天一早,两家的羊群沿山坡赶着向南走,我们开始拆蒙古包装车。为适应畜群转场的需要,分场给我们每个知青包配了六七辆勒勒车,平时就停放在蒙古包旁,每逢搬家,打头一辆是毡蓬车,里面装被褥衣服。拆下的蒙古包架子和毡子放在两辆车上。再一辆车装箱柜小桌等家具,一辆车装着个大木头水缸,还有一车装肉食、粮食和炊具。最后装上一车干牛粪,全部家当就都装上勒勒车了。不远处朝乐蒙家七手八脚的也在装车,他却跑过来帮我们把每个车的东西捆牢,然后套上牛,勒勒车串成一串,沿着牛车轧出来的车辙,向南边的夏营盘进发。
        在夏营盘,我们扎包的地点是朝乐蒙选的,南面是查干温都尔山,山北坡下有一块平地,我们包扎在东侧,朝乐蒙家在不远的西南,正西还有马倌小白依拉的家。初到夏营盘有一种新奇的感觉,这里已经不是牧场北面广阔无际草场,而是起伏的山峦和谷地,查干温都尔山是这里的最高峰。山的背阴面,成片的白桦林顺着山沟直到山脚下。山顶上的积雪还没完全融化,与树木花草点缀着山坡有好几种颜色。再往东去像是一条川,有湿地、小河、柳树丛和一些沙丘,还有通往垻前的路。扎好包准备烧茶,木缸里的水不多了,趁着犍牛还没撒开,我套上水车向朝乐蒙打听在哪儿取水,他拦住我说:“打水的小河不算近,天不早了,等明天我们一起去吧。”说着他拿起铁锨,在我们包东边的低地上,铲掉草皮,挖了个一尺见方、二尺来深的小坑,再把草皮贴在坑壁上,在靴子上抹了抹手,拉着我回包坐下说:“等一会儿,到坑里打水吧。”我将信将疑,他又聊起别的。说这里离山近,山里有狼,夜间下夜要精心点儿,他家扎的更靠山根,因为家里有四条厉害的狗,不怕有狼。夜间如果他家的狗叫的凶,让我们就多注意些。朝乐蒙走后,我提着小水桶到那小坑前一看,呵!满满的一坑清水。我拿茶缸子舀了半桶水回来烧茶,这水还真不错,只是有一点点青草味儿,烧出茶来没什么两样。又学会了一招草原生存的技能。
        几个月的时间,我们已经和朝乐蒙很熟了,也时常到他家串门。朝乐蒙年纪不大却有一大家子人,妻子乌云看起来瘦弱些却十分能干,汉话更好,家里虽有大女儿帮助,因孩子多,家务活仍旧很繁重。朝乐蒙的弟弟白依拉是牧场出类拔萃的马倌,娶妻生子分包单过。老爷子怎么称呼不记得了,有五十多岁,和朝乐蒙一起生活,能说一口地道的林东汉话,经常赶个牛车到垻前,用羊油、肉干和奶制品换回垻前的蔬菜。朝乐蒙大女儿花拉十五六岁,做饭、下夜,是她妈妈的好帮手。二女儿都达过拉十二三岁,跟着姐姐干活。大儿子乌力吉,年岁与都达过拉相仿,据说是抱养的,像是得过小儿麻疲症,个子不高,走路腿有点跛,可是骑在马上却游刃有余奔跑自如,他是家里放羊的主力。下边还有杰林台、达林台、图木勒巴根三个男孩。这一大家子人虽说生活不富裕,但也过得其乐融融。我们开始称呼朝乐蒙‘巴克希’(蒙语老师的意思),他连忙摆手,“不要,不要,还是叫大哥吧!”其实他真是一位称职的老师,包放羊群的点滴经验都教给了我们,使我们这些‘只吃过羊肉没见过羊跑’的城市学生,能够这么快的融入草原,掌握放牧本领,朝乐蒙居功至伟。他家的乌云大嫂在生活上也给了我们很多照顾,我穿的第一件特勒格(布面蒙古袍)就是她帮我做的。

        剪羊毛
        盛夏的草原,阳光充足,直晒之下也感觉很热。但是只要有遮阴的地方,风吹过来还是凉爽的。我们把蒙古包围墙上的毡子从下边掀起来,蒙古包像是个凉亭,坐在里边喝奶茶,穿堂风吹过,别提多舒服啦。这时的羊群也怕热,不爱在中午时分吃草。绵羊披着一身厚毛,越热越往一处挤,总是把头低下来,伸到前面羊的阴影里躲避阳光。山羊好一些,不扎堆,但遇到灌木和小树棵子,会不停地蹭来蹭去,身上的羊绒就刮下来许多。这就告诉我们:该剪羊毛了。
        牧民剪羊毛和刂羊绒是采取互助形式.羊倌家剪羊毛,牛倌、马倌家抽出人手来帮工,集中人力突击剪一群。我们包和朝乐蒙家互助,不放羊的知青也来帮忙。清早把羊赶出去吃草,到中午羊已经吃饱,用几块柳条席耙圈起来,把毛熟透的绵羊抓出来剪毛。朝乐蒙家几个人都是剪毛好手,我们先在一旁看。只见他把羊放倒,捆上三个蹄子,从羊脖子后背处开始,一手扒开羊毛,只见厚厚的旧毛已经脱离羊皮,缝隙之间是稀疏的新毛,朝乐蒙说这就是熟透了,于是大铁剪刀顺着缝隙下剪子,剪断稀疏的新绒毛,半片旧羊毛就连剪带剥地下来了。翻过来再剪那一半。剪完毛的绵羊光秃秃的,撒开之后,呼扇着大尾巴,连蹦带跳地跑去吃草,就像脱去冬装一样爽快。刂山羊绒是用粗铁丝做成的小耙子,在山羊身上顺着毛刂,细细的羊绒就挂到耙子上了,一只山羊产绒不过几两,但价值却很高,在市场上见到的羊绒制品,其实羊绒含量只有百分之几,手感却非常好。按照牧民的示范动作,我也剪了起来。开始还好,没费多长时间就剪完了一只。可遇到没有完全熟透的绵羊,旧毛离开皮的缝隙太小,插不进剪刀,剪起来就比较费劲,要扒开一点儿剪一点儿,好不容易剪完,再看那羊不是光溜溜的,而像没出徒的理发匠剃的光头,留下一道一道的痕迹。有时候一不小心,剪子绞破了羊皮见了血,我正在束手无策,朝乐蒙走过来,抓了把“六六六”粉涂在羊的伤口上。我不解其意,他告诉我:夏天,羊的伤口暴露在外,苍蝇叮了会下蛆的,蛆虫敷在伤口处,靠吃羊的血肉越长越大,伤口溃烂的也就越大,就不好治了。我才知道,这苍蝇居然能在活体上下蛆繁殖,太可恨啦。还有一次,我剪完一只羊,撒开的时候,羊带着捆腿的绳子跑了,我站起身刚要追,被朝乐蒙的女儿花拉叫住。就见她抓起一把羊毛,用双手搓了几下,露出个绳头用呀咬住,往下一手攥住一团羊毛,双手合十,象洗手一样搓了起来,那动作象印度舞者的手势,既熟练又漂亮。眨眼功夫,二尺多长的羊毛绳就搓好了,绳尾打了个结交给了我。我都看愣了,没顾得再去抓羊,非要跟她学搓绳子不可。羊毛剪了大半天,羊群又该放出去吃草了,我们收拾好装羊毛的麻袋,集中起来等待分场过称、运走、记工钱。

        药浴
        剪过毛的羊群要进行药浴,在夏营盘选一适中的地方,挖一个二尺多深长方形的坑,放一个大铁槽子,槽帮三面直立,仅有一面是一个斜坡。此时总场的兽医图木勒必到现场,他矮矮的、胖胖的,挺着肚子,总是笑呵呵的,活像个弥勒佛。指指点点地安排往铁槽子里放水、加药。据说加的药主要是“六六六”粉。铁槽子一端是斜坡开口,另一端围着一大圈柳条席耙。羊群赶过来,圈进席耙,只有跳进水槽才能从另一端斜坡出口走出去。开始羊群挤挤攘攘哪个也不敢跳进药水里去。牧民在席耙这边呼喊,用套马杆轰赶着。羊群里总会有两三只体壮、胆大、爱冒险的羯羊(骟过的公羊),首先跳下水槽,药水刚好没过脊背,扬着头走向出口。要不说有‘羊群效应’从众心理呢,有带头跳下的,后面跟着也陆续跳了下去。呼啦啦的就像非洲角马过马拉河一样,个头大的羊走过去,个头小的是游过去的。由于羊身上带走了些药水,这边还要不停的添加,直到一千多只的羊群洗完药浴。
        
        我们的牧羊犬
        夏营盘南边就是重峦叠嶂的大山和浓密的树林灌木,在这里放羊必须随时随地防御狼害。记得那是来牧场后的第二个夏季,我们包和朝乐蒙家仍旧在这块草场放牧。一个漆黑的夜晚,刮着小南风。先是南边朝乐蒙家的几条狗狂叫起来,下夜的打着手电。静了一会儿,我们包的狗也警觉起来,这一年,我们养的狗已经长大。朝乐蒙头年还从垻前给我们抱来一只狗仔,是良种牧羊犬,起名叫班布拉(蒙语小老虎),仅一年多,个头长得比一般狗都大,站立着狗的后背也有70公分高,头大打架凶狠。布日格特首先叫着冲了出去,跟着班布拉跑出去,还有嘎啦、阿斯楞也都叫着往南跑。我们都被惊醒跑出包来,拿大手电顺着狗跑的方向一照,就见远处的夜幕里有几对儿绿色目光,那应该是好几只狼呀!我们拿着套马杆,呼喊着追了过去,狗仗人势,在远处叫得更欢并且传来撕咬声音。我们再往前追赶,撕咬声停了,手电光下三只狗回到我们身边,却不见班布拉。等了好一会,班布拉从远处慢慢悠悠走回来,拿手电一照,狗头上有血,仔细查看没找到伤口,就见犬牙及嘴角上挂着一撮灰色的狼毛,看来是班布拉把狼咬了。张子奋兴奋地抱住狗头不停的夸赞。这时班布拉发出嗞嗞的吟声,我们再往它后边一看,狗的屁股上也被狼扯了一个大口子。赶紧回包用消炎粉涂上伤口,拿出肉干儿来奖励斗狼功臣。
        在夏营盘放羊,白天我也见到过狼。那一天太阳快落山了,我赶着羊群顺着小山坡往家走,羊群散开随吃随走,我牵着马在坡顶坐着等羊过来。忽然坡下的羊呼噜噜往上一跑,我赶紧上马跑到坡前一看,一只灰黄色的狼正在追我的羊群。我大喊一声挥着套马杆冲了下去,那狼胆子很小,见了我掉头就跑,速度极快,我追了一会儿,惦记着羊群,就转回来圈羊了。
        
        打狼
        这里的牧民每年都要打一次狼。一般是在“五一”左右,此时狼熬了一冬,身体瘦弱,再加上狼崽还在哺乳期,掏狼崽也是打狼的内容之一,以绝后患。清晨,天才蒙蒙亮,牧民约好了,骑马挎枪带着狗一起出发,我们也骑马跟着去看。到了山边树林处兵分两路,一路预先跑到很远处包抄埋伏,这一路一字排开大呼小叫的向前推进,为的是把狼轰得向前跑,进入包围圈。我在轰狼的这一队。第一次参加打狼,兴奋的不得了,也扯着嗓子嗷嗷怪叫,催着马穿过树丛前行。走了一段路,忽然听到远处狗叫起来,这边的牧民告诉我说,那边一定是见到狼啦!我更加兴奋,真想跑过去看看怎么打狼,就在这时“呯呯”前边传来两声枪响,随后静下来。我们这边的牧民拍马向前赶,兴奋地对我说:一定是打到狼啦!当我们赶到前面时,那一队人马已经集合起来寻找狼窝了。我就见德木其格的马鞍后面搭着一只灰狼,用干其嘎(马鞍后边的皮条)捆着,顺着狼头还在滴答淌血。大家边走边聊兴奋不已。
        草原狼十分机警狡猾,狼窝都藏在隐蔽的密林深处,若没有狗帮助搜寻,很难找到。这里的牧民寻到狼窝后,先看看有几个出口,分别把守住。再放狗进行试探,确认成年狼在不在里边,才让狗钻进狼窝去掏狼崽。抓到的狼崽就地摔死,带回去剥皮。我们还听说,有的地方牧民抓到狼崽不马上杀死,而是折断它的四条腿,放回狼窝中,它不能行走,而母狼却要不停地喂养它,直到长大,母狼被拖累得疲惫不堪,第二年,牧民到此处杀死长大了却不会走路的狼,又能轻而易举地得到一张成年狼皮。这只是听说,我们没有亲眼所见,听起来有些残忍,但是,当你亲眼见到被狼咬的羊群,横躺竖卧、死尸遍地的场面时,就不难理解牧民打狼的这些做法了。这一次我们打狼,虽然找到了一个狼窝,却是空空如也,狼崽已被转移,看来人和狼的斗智斗勇远远没有结束。
        
        搞运动与保牲畜
        在夏营盘的几个月,水草丰盛,羊群吃得膘肥体壮。绵羊圆滚滚的身上又长出新毛。当年的羊羔已经长大,但还没有脱掉稚气,吃饱了草后总是蹦蹦跳跳地嬉闹。此时的羊虽然胖,牧民说是水膘,入秋后还要到秋冬草场上抓油膘。秋冬草场休闲了一个夏季,牧草茂盛,虽然草已开始发黄,但草梗上结满无数的草籽儿,随风摇摆,这可是牲畜的最爱。草籽中含有丰富的养分和油脂,羊群要靠吃它长膘,储藏脂肪,以抗寒冬。
        随着九月中旬的第一场雪,草原一天天的冷起来,金黄的草地不时也要银装素裹。牧民们要操持着过冬的准备啦。由于这两年的冬季,宝日格斯台牧场的雪都比较大,我们到牧场的那年冬季,据说是六十年不遇的大白灾(雪大造成灾害),没有转场到垻前躲灾的畜群损失过半。今年冬天雪情如何谁也说不准,有备无患,大家在议论着走垻前的事。1968年初冬,全国还在搞文化大革命,牧场也不是世外桃源,除了读“两报一刊”、学习上级文件外,内蒙地区那时正在挖什么“内人党”,弄得蒙族干部人人自危。白音温都尔分场的北京知青虽然也参加“挖肃”运动,但是很讲政策。重证据,重调查研究,严禁逼供信,尤其反对武斗。这在当地蒙族牧民、干部中留下很好的印象。牧民居住得相对集中时,晚上各家出人,集中到一家蒙古包中开会、学习。有一次白音温都尔分场开会,总场干部和农分场的知青代表也参加了。会上提到牧民的畜群,尤其是羊群,冬季要走垻前,引起了争论。农分场的个别知青比较激进,认为走垻前畜群分散,无法组织集中学习,是破坏“挖肃”运动的阴谋。这言论遭到牧民的反对,牧民的理由是:要抓革命,也要促生产。不能让国家的财产白白受到损失。争执不下时,我们分场的知青代表也发表意见:农业分场冬闲可以脱产革命,而牧业分场却是抗灾保畜的紧要关头。况且家家都有半导体收音机,走到哪儿都能听到毛主席的指示,要实事求是嘛!这个发言引起大多数牧民的共鸣,都说:塔日吉那,塔日吉那!(对的,对的!)最后,德木其格拍板,白音温都尔分场畜群冬季仍然要走垻前,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
        冬季转场路途遥远困难重重,事先要做好准备工作。一是要把畜群中的老弱畜挑出来,留在冬营盘喂养。二是检查修理搬家的勒勒车,防止途中误车。三是准备好过冬的肉食和粮食,因为第二年三月末才能回来。于是我们和牧民一起开始冬季转场前的准备工作。

        宰杀肉食
        刚来牧场的那年,冬季肉食是牧民帮我们宰杀的,我在一旁也看出了些门道。这次要我们自己宰杀心中还是有些忐忑。分场分给我们知青过冬的肉食是每人七只羊,半头牛。我们和女生包采取互助的方式,男生负责宰杀,女生收拾下水灌血肠。真正干起来,这活儿也不很容易。我们学着当地牧民的宰杀方式,找一片干净的雪地,把要宰杀的羊放倒,四脚朝天,不捆不绑,左手攥住羊的两条前腿,右腿跨过压住羊的下半身,腾出右手,用锋利的电工刀,在羊胸部偏下的肚皮上剌一个十公分的口子,伸进右手,摸到横膈膜,在上方捅一小洞,手继续进伸,感觉到跳动着的心脏,顺着心脏后边摸到大动脉血管,拉断它,一股热血涌到羊的胸腔,这时羊已经断气。接下来用刀从中间挑开羊皮,一直划到四个蹄子。然后趁热用手把羊皮一点点揣开,尽量不用刀子,保证不划破羊皮。揣羊皮是个累活,大冬天也能弄得你满头大汗。羊皮剥开后切断四蹄,把羊皮平展开来,在羊皮上面清理五脏下水,再把羊大卸八块。摘下来的羊肚和羊肠由女生清洗干净,这可是个苦活儿,冰天雪地用凉水冲洗,冻得手生疼。她们冲洗下水,我这里掀开羊的胸尖儿骨,打开胸腔,把羊血舀出来加点儿食盐灌血肠用。卸下心肝肺,剌下胸膈膜后开始卸羊。卸羊的关键是找准关节,找对了一刀下去豁然断开,找不对剌上千刀也不断。最难的是把肋骨一根根从脊柱上剔下来,每根肋骨与脊柱连接都是错落的两个小关节,而且不在一个平面,刀子切开一个关节后要立即转向,才能找到另一个关节。所谓大卸八块是:两条后腿,两条前腿带着肋骨,一块胸尖,一个脖子,一个脊柱,一个羊头。卸下的带骨肉放到蒙古包顶子上,很快冻结实,收到柳条席耙圈起来的勒勒车上。女生这时按照牧民的方式罐制血肠。羊的肠衣不用抻开,切一块羊肺塞进羊肠的一端,挤出一段空间,灌上清水,再封上一块羊肺,用手顺着肠衣向前挤压,经过两块肺的擦拭和一段清水的洗刷,这一端再把羊血、食盐、荞麦面粉及五香粉调和成糊状食料,用一段漏斗状的羊肠子做工具挤压进羊肠。最终,待羊肠中的杂物、羊肺、清水都从羊肠的另一端挤出去了,羊血和食料也到了另一端,略微挤出一些食料后,羊肠两头封口,一团羊血肠就灌好了。把灌好的血肠与羊心、羊肝、羊肺、羊腰子、羊大肠,统统放到洗干净的羊肚中(羊四个胃中最大的那个),冷冻后收起。羊皮挂起来风干,准备总场收购。宰杀羊的雪地上见不到一滴血,一只羊就这样宰杀完毕。那时分配给我们的肉食羊,都是由分场干部、牧民代表鉴定作价。根据羊的品种、大小、肥瘦定价。小一些的每只五六块钱,大一点的七八块钱。宰杀羊后,完整无损的羊皮可卖四块钱。如果不灌血肠,羊肠衣也可卖两块钱。这样一只羊几乎是白吃了。宰杀完肉食,一部分带到垻前,另一部分用牛皮裹好,放在分场部储存,留作第二年开春转场会回来后食用。转场前的工作准备就绪了。
        
        艰难转场
        宝日格斯台的冬季转场,是抢在大雪封住道路之前,牵着勒勒车,拉上全部家当,赶着畜群边吃边走。每天行程大约三十里地住下,若好天就继续前行,这样行走十二三天,来到垻前昭乌达盟阿鲁科尔沁旗的地界,那里地势低了很多,又有坝上山峦遮挡,风缓雪小气温也相对较高,是躲避白灾的好去处。
        十一月份,宝日格斯台牧场又下了几场雪,路上的积雪已有些厚度,走垻前转场该动身了。我、毕士宏、张子奋这个放羊包,仍然和牧民朝乐蒙家结伴前行。开始两三天还好,因为途经的仍是宝日格斯台的地盘儿,地势平坦,道路熟悉,纵然有些河道沟坎预先也有准备。再往前走接近坝上,山路崎岖,上坡路多,拉车的牛和勒勒车都出了问题。因为牧场畜群集中走垻前,家家都是长长的一串勒勒车,套车好使的犍牛不够用。分场分配给我们拉车的好犍牛只有四头,其他几辆车就得用差一些的牛。好在朝乐蒙夏天帮我们栓了两头四岁口的生个子犍牛,老实,有股子冲劲儿,但毕竟年岁小,没有耐力。那天是毕士宏放羊,远远地在前边轰着羊群。张子奋牵大花头牛套着毡蓬车走在车队最前面,后面是装蒙古包架子、毡子的车,再后面一辆接一辆一共八个车。每头牛的龙头都拴在前边的车尾上,形成长长的一串,这就是蒙古草原上特有的勒勒车队。我骑着马跟着车队前后巡视,时不时的轰赶一下牛。当走到一条上坡路的中段,牛都累得够呛,前边几头成年犍牛虽然也呼呼地喘着粗气,但还是用力地向前走着。两头生个子小犍牛累得吐了舌头。最差劲的是临时配给的牛,有一头牛打赘坡不愿往前走,结果把牛龙头抻断了,我重新接上龙头,用马鞭抽打着,但还是走走停停,影响得整个车队没了节奏。朝乐蒙家的车队已经走远,寒冷的西北风夹杂着雪颗粒在路上不停地刮过,照这样何时才能到达今天的驻地呀?我心急如焚,火冒三丈,大声吆喝,不停轰赶。这头牛却咕咚一声趴下不走了,任凭你抽打纹丝不动。前边牵牛的张子奋也跑过来,一边劝我别着急,一边拉拽牛龙头,那牛还是不起来。情急之下,我冲过去,抓起牛耳朵狠狠地咬了一口,这牛蹭的一下爬起来,瞪着大眼睛往前紧走。张子奋哈哈大笑,说:“这招儿还真灵!”又赶紧跑到前边牵牛去了。我站在原地苦笑着,心中充满无奈。
        勒勒车翻过一道高高的山梁,牧民称它是腾格日大坝,再往前走应该就是垻前了。道路上积雪少了些,下坡路也多,牛车行驶速度快了许多。垻前的道路不像我们坝后的草原路平坦,石头很多。这对我们的勒勒车是个考验。我们的八辆车里,只有两辆是带金属轴承、铁辐条、硬橡胶轮胎的车,当地称之为“轻便车”。其他几辆仍是木轴、木轮毂、木头辐条、木头车轮的老式牛车。虽然出发之前进行过加固,但十来天的长途跋涉,老旧车仍经不住折腾。这一天行至下午,下坡路上一块石头没绕过去,咣当一下,一辆车的木头车轮被撞散了,一车东西侧(zhai)歪在路上。我们支起车轴,卸下车轮,把散落的木头辐条重新插进木轮毂,再对上掉下来的那块弧形木车轮,找小木楔子塞进榫子缝隙,车轮总算又装上了。但是用力一晃,还觉得不牢固,走起来难免再散架。正在无计可施的时候,朝乐蒙从前面纵马过来,见此情景,二话不说,从路上抓起两摊新拉的牛粪,啪啪啪地糊到车轮毂插辐条的木榫处,车轮的榫眼也糊上许多,我们在一旁惊讶的看着,朝乐蒙干完活儿用雪擦着手说:“等一会儿,牛粪冻结实了再赶路吧!”就这样直到驻地,我们的木头牛车再没坏过。不得不让我深深地佩服朝乐蒙的生活经验。
        过了大坝又走了一天,进入到一条山谷,两边是耸立的大山,中间夹着一块谷地,虽然不是很宽阔,却很长很长一直延伸到山下。谷底平坦,长着许多柳条和灌木。正中间一条小溪从山上缓缓流下,此时虽已封冻,但踏开薄冰还能见到流水。傍着山坡有一条牛车路,沿着这条路往前走,隔段时间就能见到一个用高高的树枝扎起的牲畜棚圈,当地牧民叫它“苏勒荆”。这里就是阿旗牧民的春季草场,苏勒荆是接羔用的羊圈。我们和朝乐蒙家各选择了一个苏勒荆,在旁边扎下蒙古包,这个冬季就要在这条山谷里度过了。原来我们牧场与垻前相邻的阿旗牧民有个约定俗成的协定,秋季坝后草场好,草籽丰富,阿旗牧民的畜群赶过来抓油膘。冬季坝后雪大,宝日格斯台牧场的羊群到垻前躲避白灾。多少年一直如此,互助合作,互利双赢。
        
        垻前放牧
        在垻前山谷里放羊可不像坝后草原一样,都是山坡地,有些地方还十分陡峭。羊群撒在山坡上,不容易散开吃草。好不容易散成扇子面形状,调皮的山羊却径直地往高处爬,当年的依西格(山羊羔)在山石上蹦来蹦去,羊群很容易失去控制。山陡石头多,骑马不方便,我们只好爬山追着羊群。为了适应山地,毡嘎达、马靴都不穿了,从箱子里翻出大头鞋和棉胶鞋,扔掉套马杆换成打狗棍,索性步行放羊。遇到往远处跑的山羊,捡一块小石头扔过去,也能把它吓回来。偶尔一只山羊羔子爬上一块大石头,玩耍了一会儿却不敢跳下来,站在石头上咩咩地叫个不停,我们还得爬上去把它抱下来。一天下来腿累得酸疼。后来看到朝乐蒙家乌力吉放羊,仍然骑着马,遇到羊群爬高了、走远了,大喊几声,远处的羊群还真的掉头往回走。我们放羊时也试着喊了喊,还真灵。原来山谷里回声大,羊群受到惊吓就往一起聚。当然,随着羊群慢慢习惯,我们的喊声变得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怪才能奏效。
        有一天羊群回来,我发现有两只羊羔子走路摇晃,嘴里还往外吐白沫,赶忙去请教朝乐蒙,看后说,这是羊误食了山上的毒草,叫哈拉布拉。一般长在较高的山顶,成年羊分辨得出来,一般不会吃,而羊羔子没有经验有时会误食。说完用玻璃瓶灌上酸奶汤子,给中毒羊从嘴里灌进去,可以解毒。从此,我们又学着辨认毒草,什么哈拉布拉呀,狼毒花呀,放羊时躲着走,生怕羊再误食。垻前放羊不容易,而下夜却轻松了许多。晚上把羊群圈到高高的苏勒荆里,关好圈门,又有几条狗把守,我们可以安心地在蒙古包里睡觉,万无一失。
        在垻前渐渐生活习惯了,也有了空闲。有一天,朝乐蒙骑马过来,叫上我和他一起去串门儿。我俩骑马并肩顺着这条路走出好远,已经出了山谷,来到开阔的草场,这是垻前牧民的冬营盘,有许多白兴格勒(土坯砖房),我们到了一家牧民家,他家用木头栅栏围起一座挺大的院落,除了几间土坯房外,院中还有一座秸秆儿和泥做的蒙古包。一扣院门,里边传来凶猛的狗叫。户主人叫拉布腾出了房子,见了朝乐蒙,热情的打招呼,问长问短,看来双方相当熟悉。进屋上炕,聊了一阵闲天儿,朝乐蒙送上带来的礼物,无非是成坨的羊油、黄油和奶豆腐。还把我介绍给这家牧民,说是玛乃博津乃瑟格腾嘉洛(我们北京的知青)。垻前牧民的蒙语细听与坝后的还有些差别。虽然他们的对话,我大部分没听懂,但也听出来与我们知青有关,还提到了狗的事。接着主人把我俩带到院子里,在土坯房背后有个不小的狗窝,两条大狗呼的站立起来,见到生人一通狂吠,被狗主人喊住。再瞧那两只狗,硕大的身材,有半人多高,黑背黄腿,斗大的脑袋,一张血盆大嘴,煞是凶猛。朝乐蒙不停地夸赞,户主人也十分得意。后来我才知道,朝乐蒙这次拜访垻前朋友,是给我们预定下他家的狗崽儿。果不其然,这年开春,朝乐蒙就抱回来两只小狗崽,一只母的他家留下,一只公的给了我们,这就是后来我们蒙古包的斗狼爱犬班布拉。
        
        返场接羔
        快开春了,我们从垻前返回牧场,虽说仍然是来时的路,仍然要走十几天,可总觉得没怎么费劲就过来了。也许是路熟悉了,又有了些经验,做了相应的准备吧,很顺利的来到牧场春节接羔点儿。乌珠穆沁的羊群,由于气候原因,种公羊是单独放养的,大畜群里只有母羊、羯羊和羔羊。每年的十月份,才把若干只种公羊撒到畜群中放上十几天,与适龄母羊交配。这样,到第二年四月份母羊集中产羔,待青草长出来时羊羔正好断奶,入冬时羊羔已经六七个月,能够抵御严寒过冬。
        我们的蒙古包就扎在接羔棚旁边。接羔棚是土坯垒的棚圈,三面围墙,向阳面敞开用木栅栏围挡,阳光可以晒进棚内,地上铺着干松的苇子,给带羔母羊和新生羊羔夜晚住,暖和干燥。这个时期,放大群羊的人要背着一个毡子缝的大口袋,随时遇到母羊产下羊羔,等着母羊把羊羔舔舐干净,羊羔“三跪六拜”颤颤巍巍地站立起来,围着母羊转,本能地吃上第一遍奶后,就把羊羔抱起来,装到毡口袋里,产后的母羊跟上大群吃草,我们快马奔回接羔棚,放下小羊羔,再回到畜群放牧。一天下来要往返跑上十几次,虽然累一些,但这是收获的季节,看着一个个新生的小羊羔,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有时候也会遇到难题,正常的生产是羊羔的头和前腿先伸出来,然后是身子和胎衣一并生出。可有的母羊胎位不正形成难产,只生出头来,前腿却别在里边,翻来覆去总生不下来。这时我们就要过去帮忙接生,掏出羊羔的前腿,轻轻往外一拽,立即离开,后边的事让母羊自己去做,不然的话母羊受到惊吓,生产完不顾羊羔,调头就跑,可就麻烦啦。傍晚大群羊回来,生过羔的母羊会跑出羊群,寻找自己的羊羔,我们赶紧把羊羔放出去,母羊叫着找,羊羔叫着迎,互相闻一闻来确认,一般不会找错。母羊站着用头抚蹭着羊羔,羊羔则钻到母羊身下跪着吃奶,那副母子情深的景象实在令人感动。但是还有个别母羊,不认羊羔,多数是第一次生产的两岁羊。这时就要按照牧民的做法,拉过母羊,挤些奶水抹到羊羔身上,或把羊羔在母羊的尾巴下蹭几下,然后把羊羔塞到母羊身下,让它吃奶。牧民口中还不停地唱着:“淘啊...淘、淘啊...淘”。据说这是在劝母羊,“认孩子吧,认孩子吧!”不知是母羊闻到羔子身上有自己的气味,还是反复听到歌声条件反射,不久这母羊就会认羔子了,能带着羔子喂奶、吃草。
        产下的羊羔渐渐多了,形成了一个小群,就要把带羔母羊从大群中分出来与羊羔一起放,当地叫“放萨哈”。因为羊羔食量大了,一天要多次喂奶,并开始吃些嫩草,又怕跟不上大群,所以母子成双组群单放。我们三个知青就要两个人放两群羊,一个人下夜兼做饭,确实辛苦。这样从接羔开始近两个月,直到萨哈群与大畜群汇合。
        六月的草原已是一片葱绿,天气暖和,羊群又吃上青草,放牧进入到最好的时段。小羊羔基本断奶,一个个吃得膘肥体壮,一身柔软雪白的绒毛甚是好看。吃饱了会在草地上蹦蹦跳跳,玩累了倒头睡,畜群向前走了,羊羔还在原地睡着,我用套马杆轻轻碰一碰它,忽然惊醒,“咩咩”地叫着跑向大畜群。夜间在营盘上也不老实,母羊都卧在地上倒嚼或睡觉,小羊羔却精神十足,蹦来蹦去地玩耍。有一次我在毡蓬车里下夜,群里一只壮实的依西格(山羊羔)竟然跳到车上,我一把抱住它,抚摸着锦缎般的绒毛,抓住两只刚刚露头的犄角,贴一贴羊羔小脸,能感觉到它的心跳,把玩一会儿放下,它奶声奶气地叫着跑回到母羊的身边。不久,我们的畜群又开始转场到夏营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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