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灌木丛生掩护的石壁后面，黑皮按住了我的脑袋示意我蹲下，透过丛生的灌木的枝叶间隙，四只邪恶的小眼珠掉落到了对面数丈开外的女厕所的围墙内。于是，那些进进出出的女人们以及她们宽衣解带的样子与下蹲的姿态，霎时间被一览无余……我木呆呆地趴在那里，蓦地感到胸口上突然有一只野兔子一阵砰砰的乱闯狂跳。我同时听到了黑皮从未有过的沉重的喘息声。
也许为了让我闭上嘴，永远地保守住这个秘密，黑皮让我在两支红灯香烟或者一对拳头之间做出选择。我看见了黑皮邪恶的眼睛后面的另一双眼睛，最终小心翼翼地选择了他手中的两支“红灯”香烟。
没意思！玩了一会，黑皮就失去了兴致了。没了兴趣的黑皮一头便躺倒在树荫底下的石板上，呼呼大睡起来。
两个男人玩没意思！黑皮一骨碌翻身坐了起来，烦躁地说。
我抬头望了望天空，太阳光火辣辣的，像蛇信子一样舔在我的脸上。知了远远的躲在树丛里，没完没了地烦躁地嘶叫。
要不－－喊叶子出来，我们一起玩捉迷藏？！
黑皮又烦躁地说。
要喊你去喊。她又不是我老婆！我嘟囔道。
你找死？黑皮朝我呲牙咧嘴地挥舞着一对拳头。
事实上，那天我根本没有见到叶子，而是被人带去了另一个地方。
起初我在叶子家敲了半天门，里面没有一点动静。接着我又跑到她家窗子下面大声喊着叶子的名字，依然没人应声。后来我发现门是被锁着的。一个头发灰白的邻居老太太听到声响跑出来，她告诉我，早上看见叶子往街上去了，说是去找她的爸爸，她说她爸爸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回家了。
我无精打采地坐在学校的大门口，一个独自发呆。一个拿着小旗子臂上戴着红袖套的人看见了我，他走过来问我想不想妈妈，然后他说我带你去找妈妈吧，就把我带走了。
我认识那个人。他就是那个企图贪污我母亲两元八毛钱伙食的丑陋的男人。我讨厌那个人。我想要挣脱他，他反而把我搂得紧紧的。那天，他把我带到了一个批斗会的会场上。
…………
那天在靠近批斗会场的某一个角落，谁也不曾料到，会有一双恐慌的眼睛始终在盯着。那双挣扎着恐慌的眼睛就是叶子。叶子当时躲在一个角落里，含着泪目睹了令她胆战心惊和恐惧的一幕——
批斗会场的四周塞满了陌生的面孔，一个下跪着的人被包围在一片人山人海之中。那个人把头勾得很低，几乎垂下了地。跪在一滩铺洒开的碎石头上的那个人，脖子上吊着一块大大的牌子，牌子上面的名字是黑色的，同时被划上一个大红的叉叉……
斗争会开到一半时，响雷似的响起了一阵高过一阵的口号声。有人出了会场，带回了一箩筐的碎石子。他们把那些尖利的石子倒在了会场中央跪着的那个人的面前。他们喝令跪着的那个人跪上去。就在我惊恐万分之际，那个把我带到批斗会场的苟兽医，突然将我抱住嘿嘿地笑着，分开两腿一把把我放到那个正跪在一堆碎石上的人的颈脖上，就像小时候我们骑在大人的脖子上嚷嚷骑大马一样。然后拉着我的手，去扯那个人头上的头发。丑陋的兽医一面疯笑，一面把我颠来倒去骑在那个人的颈脖上摇晃……惊魂未定的我吓得大声叫唤，哭喊着要挣扎下来。慌乱之中一股浑浊的尿液从我的裤裆中溢了出来，稀里哗啦的尿水当场将那个跪着的人溅了一身一脸……
我当场就吓得魂不附体。
我突然看清了那个跪在地上的人的脸：他正是叶子的爸爸！
我失魂落魄地逃了出来。在回家的途中，我竟然意外地看见了惊恐万状的叶子。脸色惨白的叶子卷缩在一个屋檐下，浑身哆嗦不停的发抖。叶子用一种怨恨而恐慌的目光呆滞地望着我。
叶子哭着说我恨你。
叶子哭着说你为什么要骑我爸爸的大马。
叶子哭着说你为什么要往我爸爸的头上撒尿。
叶子不停的哭着说，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
当天叶子就再也没有回过家。
叶子失踪后的第二天的傍晚，大人们才在大院后面山脚下的草丛中找到她。大家看见叶子脸色苍白气息奄奄躺在地上，她身上的花衬衫不知什么时候被扯成了碎片，膝下的裤子也被撕破了，草地上淤滞着一滩黑糊糊的血污……
从那天开始，我每天夜里都不断地做着噩梦。我一会看见一列呼啸而来的火车朝我奔袭过来，将我撞翻在地然后从我身上轰响飞过；一会又看见波涛凶涌的洪水朝我猛扑过来，我来不及喊叫便被猛兽般的洪流迅速掩埋吞没……
黑皮没有猜错，他强暴叶子的事就是我告的密。
黑皮被押走的那天，被人用一条拇指粗的麻绳五花大绑捆着从我家的门前走过。他好像是故意让人用枪顶着他从我家门前经过的。好像是为了想证实他的想法。所以黑皮在经过我家门口的那一刻，脚下像长了钉子似的定住了。黑皮用一双仇恨的眼睛读遍了我所有的表情，然后就冲着我大吼大叫。黑皮瞪圆了一双野狼似的血眼珠朝我破口大骂：他妈的敢出卖老子？老子坐完牢回头就收拾你！老子一定要宰了你！！
说完，黑皮挑衅地朝我吐了一堆口水，然后扬长而去。
终于有一天，我和黑皮在大街上相遇了。那天是黑皮被送去强制劳改八年之后，刚刚刑满释放回来。
我们在长途汽车站见的面。我看见他时，他正从车站出来，背后还扣着一砣衣裳和一个破脸盆。
黑皮看见我的时候只是楞了一下，却一点也不吃惊，仿佛从来就不知道我的存在一样。黑皮停下脚步，远远地盯着我足足看了三分钟，脸上不断地抽搐，一副极为复杂的表情。
我们俩找了一处僻静的地方，面对面坐了下来。
黑皮对我说，你信不信――老子要弄死你，简直就像捏死一只臭虫那样简单！
我盯着黑皮那张有些扭曲变形的脸，说我信。我想起了当年黑皮被人押走的那天说过的话，尽管紧张得手心里尽是汗，但仍强作镇静。我说我知道你不怕死。我又说这世上就没有你不敢做的事情。黑皮在听我说这番话时始终在咯咯地咬着牙，一对半眯的眼睛斜着看我。黑皮重重地吐了一口痰，冷冷一笑说知道就好！然后黑皮突然收了横肉，露出了一副笑脸。
黑皮从自己的外衣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转运”牌的，扔给我一支，那是我平生第一次抽烟。烟雾把我呛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我发现，八年之后的黑皮仿佛换了个人。
后来我们要了一打啤酒和一盘油暴花生米，俩人就喝开了。几支啤酒下肚之后，我问黑皮当年为什么要那样。黑皮说他恨叶子她爸。因为是叶子他爸的乱咬因此毁了他的一家。他不能让他们问心无愧地活着，他要叶子她爸为他自己做的亏心事付出代价，这叫以牙还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黑皮忿忿道。黑皮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一边说一边旁若无人地朝地下大口大口地吐着唾沫星子，一支接一支地大口吸烟，吐着他心头上的怨天怒气。
我说他们大人们的恩怨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她是无辜的，她只是一个受害者，你为什么要加害于她？！
黑皮狠狠地瞪着我看。但我知道他最终忍住了像火山一样即将暴发的怒火。黑皮沉默了良久，然后把目光转向窗外，喃喃道：其实……我也是一个受害者……
黑皮说，本来他想以暴力的方式解决掉叶子她爸，可是苦于没有机会。叶子她爸很小心谨慎，一直寻不到合适的机会下手，无奈之下他只好捏造事实，写了一封署名“人民群众”的匿名检举信寄给革委会，目的就是想让叶子她爸也倒霉，尝尝被冤屈的滋味……至于对叶子那样，他起初并没有想要施暴她，只是当他被叶子大骂并指责他为狗崽子后，一时性起，将叶子打昏了，然后用一根茄子塞进了叶子的阴部……
我对黑皮轻描淡写的说法感到不寒而栗。我愤怒地将一大杯啤酒泼到黑皮的脸上。我说黑皮你根本就是狗崽子，你就是人渣！我说你知道吗你这样做受伤害最大的是叶子－－你把叶子的一辈子都给毁了你知道吗！？
我在说这番话的时候，黑皮一言不发。那个曾经飞扬跋扈满不在乎的黑皮，此刻脸上的肌肉却在不停地抽畜，眼神始终在躲闪着……
那天到最后将分手时，黑皮竟诧异地问我：－－你是怎么知道那事是我干的？
我没有回答他。
那一刻我又想起了叶子。想起了叶子像只被人遗弃的野猫子一样，终日流落街头，逢人就嘻嘻哈哈地傻笑，接着又撩开自己的衣服要解下自己的裤子……
我什么也不想说。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当时我只想结结实实地狠揍这混蛋一顿！
我无法忘记，叶子的父亲被揪斗的那天的情景。
我无法知道，假若不是我当时在惊吓中失禁撒出的那一泡尿，并且强烈地震撼并刺激了叶子父亲的悲壮人格，促使他陡然间选择了一种极其残忍的方式，做出了令人瞠目咋舌的举动，那么情形又将会是怎样的一种结局。
那天在批斗会上，叶子的父亲不知哪来的一股力量，只见他蓦地奋力扬起头来，仰天长啸发出了惊天动地一声大吼，接着又作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震惊的举动：嚯地一下从跪着的地下挣跳了起来，突然甩脱了那些想要摁住他的人，斜着身子发疯地朝着会场中央的一张台桌猛扑过去，一头重重地撞在了桌子的方角上，当场溅了一地的血……
那一瞬间发生的事情太突然，足以让我从此一生不安，永远背负内疚。
即便在后来一段相当长的日子里，我的脑海里仍然连绵不断、不停晃荡着叶子那双哀怨而悲愤的眼睛……
我母亲后来对我说，从另一个角度来讲，是你救了叶子的父亲。
我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是真的。接着母亲对我说，如果不是我的那一泡尿，叶子的父亲有可能就死了。因为那天他把自己撞昏后，没法再批斗他了，所以侥幸逃过了死亡……那一阵子死了不少人，一些人被斗着斗着就给拉出去，结果莫名其妙的死了……
——我那一泡尿让叶子的父亲活了下来？这是什么逻辑？！
所以然，——从另一个角度来讲，你救了叶子的父亲！
母亲再一次说道。我知道母亲从不撒谎，母亲所讲的应当是真的。
可是母亲永远无法替我解开心底的死结。就像永远无法弄清我的一条腿究竟是如何弄蹶的一样。这是一个秘密。一个只有我和黑皮知道的，永远埋葬在两个人心底的秘密。
那个下午，我和黑皮终于有了一次决斗的机会。
我站在学校里的一棵老桃子树下，抬头看着黑皮吊在树杈上睡觉。黑皮对我不屑地说，还记得吗你还欠着我两个铜板。我说记得，我一定还你。黑皮说别扯了，这话你都说过一千八百遍了。黑皮说我晓得其实你根本就没钱。然后黑皮说，你敢上树吗，你若是敢爬上这棵树然后再跳下去，你欠我的钱一笔勾销并且再倒贴你一个5分硬币。你敢吗？你就知道耍嘴皮子！我明知道黑皮在蔑视我。但胆小的我依然在犹豫不决。于是，黑皮便在树上不断地大喊：5分！——再加5分！――再加5分！……
后来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爬到桃树上去了。甚至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莫名其妙地从那棵离地一丈多高的桃树上纵身一跃，真的跳了下来……
那纵身一跳的结果是，我当场粉碎性骨折，活生生折断了一条腿。
包括我自己在内，谁也不曾料到，我竟然会在一刹那间做出了如此刚烈和勇敢的举动。我为自己的选择感受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热血冲动。
黑皮当场惊愕得脸如土色。
黑皮在离开我们向阳镇的前一天，临走的时候曾经找过我。他拉着我的手，很为难地沉默良久。后来他终于像个兄弟似的抱了抱我，小声问我知不知道叶子现在的下落。我问他想干吗，我说黑皮这些年你害她害得还不够吗，你还有脸去找她？黑皮脸色一下子变得难堪，半晌，他才红着脸说，他这些年也积攒了一点钱，如果能找到叶子，他想带她去省城的医院去看看，假若还有可能的话，他愿意养她一辈子……
说完，黑皮从随身带着的包里掏出一把东西塞到了我的手里。
――那是一把泛着金黄色泽的橄榄果。
我知道你喜欢这东西。留着做个纪念吧。黑皮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望着黑皮熟悉的背影愈来愈远，愈来愈远，不知为什么眼睛潮湿了。心里陡然记起了那些青橄榄酸酸涩涩味道。
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直没有再见过黑皮。
我不知道最终他究竟找没找到叶子？！
【老 旦，原名覃力平，男，生于1962年8月，广西罗城人。在各地报刊公开发表文学作品40余万字，供职于某文化单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