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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所学供埋骨:政治运动中的陈梦家

发布: 2016-5-15 12:50 | 作者: 朵渔



        “反右”中应声落马
        刚调入考古研究所的前几年,是陈梦家生命中相对平静的时期,也是他学术丰产的时期。这几年里,他相继完成和出版了《殷墟卜辞综述》《西周铜器断代》(分6期连载于1955~1956年的《考古学报》上)《尚书通论》等。他不仅第一次在考古和古文字领域引入了现代西方学术规范,同时还完成了由浪漫派诗人向古文字、考古学专家的蜕变。
        陈梦家不再是一位诗人了,这一方面是个人兴趣的转移,另一方面也是政治气候使然。建国后,“小资产阶级诗人”陈梦家已被主流文学所抛弃,他失去了重提诗笔的机会和勇气。与陈梦家经历相似的何其芳曾讲过一个故事:“古代有一位诗人,在一个风景美丽的秋天里,听见风雨吹打树木的声音,他就想写诗了。但他才拿起笔来写了一句‘满城风雨近重阳’,不巧催收田赋的人忽然来了,打断了他的兴致,这首诗就再也做不下去了。”何其芳说,教条主义的批评会败坏人的创作情绪——陈梦家又何尝不是如此。他被那些充满革命浪漫主义情怀的政治抒情诗败坏了胃口,他唯有闭嘴,像沈从文那样将自己埋进故纸堆里,似乎只有那样才安全。
        赵萝蕤在回忆那段岁月时说:
        1956年,他用《殷墟卜辞综述》的稿费在钱粮胡同买了一所房子。从此他一个人占有了一间很大的寝室兼书房,在里面摆下了两张画桌。这一大一小两画桌拼在一起成了他的书桌,上面堆满了各种需要不时翻阅的图籍、稿本、文具和一盏台灯。梦家勤奋治学有着很好的物质条件。他身体好,不知疲倦,每天能工作差不多十小时到十二小时……
        梦家喜欢朋友,对朋友从不苛求。他爱戴老人,如徐森玉、容庚、于思泊、商承祚诸先生;也亲近青年,对他们无所不谈。他很喜欢去看望朋友,海阔天空地畅谈一切。他喜欢游山玩水,虽然这样的闲暇和机会不多……他喜欢看戏(各种形式的),喜欢写这方面的评论文章和泛论文艺的小文,如发表在《人民日报》副刊的《论人情》等,据说这些文章很受读者欢迎。不过他新诗作得很少。他写过《甘地》一诗,写过几首咏景物的小诗,曾在《诗刊》上发表。他喜欢和郭小川、艾青等同志交朋友。
        1956年1月,中共召开了知识分子会议,周恩来做了《关于知识分子问题的报告》,毛泽东在会上说:“有的同志说些不聪明的话,说什么‘不要他们也行’‘老子是革命的’,这话不对。现在叫技术革命,文化革命,革愚蠢无知的命,没有他们是不行的,单靠我们老粗是不行的。”1956年5月26日,中共中央宣传部长陆定一作了题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报告,政治气候一下子变暖,作为诗人的陈梦家也被重新“挖掘”出来。
        陈梦家觉得他作为一位作家重新出现,应该有一个新的形象。于是,他便刻意与当时并不光彩的“新月派”划清界限:“我很不愿意别人老把过去的招牌挂在我的头上,而且这块招牌对我也不大合适,当时我只不过是喜欢写诗,和‘新月派’诗人接近罢了。有一些诗人像何其芳等比我更接近‘新月派’,却因为他改造了思想,入了党,而不再给他挂这块招牌,我虽然没有入党,也不能老挂着这块牌子。”1957年,徐志摩、戴望舒等人的诗选也重新与读者见面,陈梦家写了一篇《谈谈徐志摩的诗》的文章,发表在《诗刊》上。在当时任作协秘书长的郭小川的日记里,记有陈梦家当年的一些情况:“到十一时,唐祈说陈梦家正在《诗刊》谈到我的《深深的山谷》,我和丘琴一起去和他谈了好一会。他赞扬了我这首诗。到十一时半,我约他们去吃饭,在崒华楼且谈且吃,搞到一时半多。陈梦家极健谈,他有他的见解和人生态度,又大骂了一阵刘绍棠,主张在整风中好好整他。”(1957年5月17日)“陈梦家来,谈了一下他对右派的看法,他认为有些右派分子老不满足。又催我早些看他的编好的诗集……”(1957年7月9日)显然,在“反右”前的一段时间里,陈梦家在政治态度上还是比较积极的。此后,因为政治气氛的突变,便再也没有了关于陈梦家的记录。
        1957年“反右”斗争一开始,陈梦家应声落网,他被划成“右派分子”的罪状之一是“反对文字改革”。早在 1950年,根据毛泽东关于文字改革不能脱离实际、割断历史,应首先办简体字的指示,文字改革研究会即开始着手汉字简化工作。经过数年的酝酿修订,《汉字简化方案》于1956年由国务院公布。 在1957年有关文字改革问题的“鸣放”中,陈梦家提出:“文字是需要简单的,但不要混淆。这些简化字,毛病出得最多的是同音替代和偏旁省略。简化后有些字混淆了。”“汉字虽然非常多,但是常用的并不多,普通人认识三千就可以了……有了这三千字,就来研究怎么教。有人说汉字难学,我说不难,所以难,是教的人没教好”。“在没有好好研究以前,不要太快的宣布汉字的死刑”。“文字这东西,关系了我们万万千千的人民,关系了子孙百世,千万要慎重从事”。陈梦家的意见说得很有道理,但关键是他没能正确预测风向。罗隆基当时就曾说:“毛主席是赞成拼音化的,这样让大家讨论就很难发表意见了……”
        陈之所以被打成右派,与其才情、性情、学问均不无关系。论才情,陈是旧时代的浪漫派诗人,天纵英才,风流潇洒,恃才傲物,不免让人又忌又羡;论性情,他的诗人气质极浓,与制度时相冲突,又口无遮拦,好指点江山、臧否人物。另外,他当时的稿费收入很高,生活条件优越,容易引发“仇富”心理。据《夏鼐日记》记载,当时陈家中已有电视机,他“几乎每天都看电影、电视,有时还加评语”。他搜罗明式家具,也多在此一时期。赵萝蕤说“梦家喜欢朋友,对朋友从不苛求”,事实上陈梦家并不喜好结交朋友,更不会拉拢投靠,因此人缘较差,在群众性运动中最易落马;论学问,陈梦家不仅已是蜚声中外的诗人,更在历史学、古文字学、考古学等诸多学科方面取得了卓越的成就,已蔚然成家,老话讲“文人相轻”,在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往往成就愈高,愈易遭忌恨。当年院系调整时,陈梦家由于口无遮拦,被迫离开清华,去了社科院考古所;岂料考古所的官僚作风更让他难以忍受。陈梦家到了考古所后,反对政治挂帅,批评当时学术界的行政领导是“外行领导内行”,甚至反对学习马列。当时考古所所长尹达是20世纪30年代投奔延安的老革命,并无多少学术贡献,但因政治出身好,名正言顺做了一把手。陈梦家为此很反感,曾质问当时的副所长夏鼐:“你是否有职无权?”意在讥讽尹达。这些话,在政治气氛宽松时可能无所谓,但到了非常时候,就有可能转化为“定时炸弹”,成为消灭一个人的罪证。在1957年批判陈梦家的文章里,就有一篇西北大学历史系学生的来信,说陈梦家在西大讲学期间,“恶毒攻击我们敬爱的郭院长(郭沫若)”,攻击革命烈士闻一多“不洗澡,不换衣服,身上臭得要命”。陈是闻一多的学生,两人关系亲密,开个玩笑是有的,绝对谈不上“攻击”;对“郭院长”的学问,以陈的性情,讥讽几句也是有的,但绝对称不上“恶毒”。
        自1957年7月13日考古所第一次反右运动大会开始,对陈梦家的批判就没停下来过。郑振铎在当天的日记里有记录:“下午二时半,到考古研究所,参加对右派分子陈梦家错误的讨论会。首先由我说了几句话,然后由陈梦家作初步检讨。琐碎得很,全无内容。王世民加以比较详细的揭发。石兴邦予以根本的驳斥。大家一致不满陈的检讨。近六时,我先走,因为要招待外宾也。(热,晚上有大雷雨)”“琐碎得很,全无内容”,由此可见当时陈梦家自我检讨之艰难;可见那种唾面自干的自我作践,对一个清高出尘的知识分子而言,是多么大的痛苦和煎熬。而“热,晚上有大雷雨”看似闲笔,却又像当时政治空气的隐喻。陈、郑二人算是朋友,对文物、旧书有着共同的嗜好,但政治风向变幻莫测,二人也只能形同陌路,以求自保。

        商晚期青铜器
        当时写文章批判陈梦家的,有很多都是大名鼎鼎的学者,王力、夏鼐、翦伯赞、唐兰等人都写了长篇批判稿,有的还火药味十足。如唐兰就曾撰文《右派分子陈梦家是“学者”吗?》,不仅在学术道德上将陈梦家定性为“偷”“盗”,更站在政治的制高点上将陈梦家一举打倒:
        在大鸣大放期间,向党进行恶毒的猖狂进攻的右派分子陈梦家是“学者”吗?不是的。他是“冒牌学者”,实际上是一个十分热衷、不择手段地拼命向上爬的野心家,是一个善于投机取巧,唯利是图的市侩,是一个不懂装懂,假充内行,欺世盗名的骗子。
        陈梦家在三反运动时是大老虎,党和政府没有追究既往,他应该改过自新。但在院系调整后,他转入了考古研究所,相反地把尾巴翘得更高了。几年来,他似乎很努力,很忙,据他说是“社会主义热情”。但忙的是什么呢?忙的争权利,当把头,捧这个,拉那个,搞小圈子,挑拨离间,打击人;忙的东跑西跑,沽名钓誉多写东西,多拿稿费;忙的买房子,买明代家具;装着热心戏剧,搞鬼把戏。
        陈梦家在完成了甲骨学巨著《殷虚卜辞综述》后,用稿费在美术馆附近的钱粮胡同买了18间平房,此举使不少人眼睛登时变红,于是谣言四起,举报信不断。据胡厚宣先生回忆,当时科学院的领导也曾动员他和张政烺先生出来批陈梦家,胡先生明确表示“不干这种缺德的事”,张先生也没有答应。他们不干,但有愿意干的,特别是那些有野心的人。批陈开始后,曾做过陈梦家助手的李学勤当即写了《评陈梦家殷虚卜辞综述》(载《考古学报》1957年第3期)。文章不仅尖锐地质疑了陈梦家的学术成就,在文章的结尾,逐渐演变成人身攻击:
        陈梦家并未拿出任何实在的成果,与他的傲慢自大相称。陈梦家这个人自命甚高。比如说,在书里的第20章,陈梦家忽略了很多其他学者的研究和理论,只是收录了他自己的想法……我们不应该接受这种竭力鼓吹自己的态度。
        经此一役,陈梦家彻底倒下,不但被剥夺了发表学术论著的权利,已经在《考古学报》上连载六期的《西周铜器断代》也被大批判文章所取代,没了下文。
        写出过《寻路中国》《江城》等著作的美国《纽约客》记者何伟(Peter Hessler),曾就此事采访过李学勤,何伟想不明白,一位诗人、学者何以招致如此不堪的批判,而且很多都是赤裸裸的人身攻击。“不只外国人很难明白”,李学勤说,“年轻一代的中国人也很难明白。在那个时候,我们受到了压力,必须要写这种东西。考古研究所叫我写的。那时我很年轻,没办法拒绝。你会发现,我在文章里避免说任何有关政治的话题。我没有用过‘右派分子’或其他类似的词。我把那种批评写成了仅有的一段,放在全文的最后。”李学勤解释说,他在评论里面所写下那些学术观点都没有问题,“但那种个人化的攻击是我不想写的。那篇评论发表以后,我很少见到陈梦家。不过1960年代初期,我偶尔会在考古研究所碰见他。每次碰见他,和他说话总是觉得不自在。我没办法和他说话了,因为我感觉很内疚。我总是后悔我写了那篇文章。”那一年,李先生才24岁,风华正茂,血气方刚,还有大把的好机会。
        划成“右派分子”后,对陈梦家的惩罚是“降级使用”,妻子赵萝蕤受到过度刺激,导致精神分裂。他曾经一度被下放到河南农村劳动,种田、踩水车等等。1960年,由于夏鼐的关照,他得以借调到甘肃整理新出土的“武威汉简”,并在那里干出了一番成就,这也许是不幸中之大幸。

        毛公鼎
        作为陈梦家的朋友,三十多年后,著名史学家杨宽先生还痛心地反问道:“为什么在政治上对他进行陷害的同时,还要贬低他的学术著作的价值呢?事实上,(《殷虚卜辞综述》)学术著作的价值是有目共睹的,历史将作出公正的评价。”
        考古学家的陨灭
        被贬兰州后,陈梦家又投入到了汉简研究之中,并以惊人的毅力和才华,完成了《武威汉简》和《汉简缀述》两书。在兰州呆了两年后,60年代初期,政治气候回暖,陈梦家又被召回考古所,《汉简缀述》也得以出版。正当他准备大展身手的时候,“文革”却爆发了。1966年8月,“死老虎”陈梦家在考古所作为“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被重新揪出来“批判”“斗争”。夏鼐八月九日的日记记载:“今晨广播中共中央关于‘文化大革命’运动的决定,并且连续广播几次。这是指导性的革命纲领,是当前运动的方向盘。整天街道上有锣鼓声,各单位送喜报,欢迎党中央这个伟大的文化革命纲领。所中今天起成立了监督小组,‘三反分子’及‘右派分子’(夏鼐、牛兆勋、林泽敏、陈梦家)每天上午劳动,下午写检查。晚间大雨。”
        8月的北京,烈日当头,陈梦家被强迫长时间跪在考古研究所的院子里。有人往他身上吐唾沫,有人往他身上扔脏东西。他的家被抄,他苦心收藏的那些明清家具、古玩器具、丰富的藏书,被一扫而空;他们夫妇的房子住进了别人,“宁娘子的象牙床”也被红卫兵小将们占用,陈和妻子被赶到一间本来是车库的小破屋里居住。此时,赵萝蕤的病情更加严重,曾两次发病,但是送不进医院。
        与陈梦家一起被打倒的还有顾颉刚、侯外庐等一大批专家、学者。考虑到顾先生藏书太多,政府特意安排他住在一套200平方米左右的平房里。“文革”一开始,就被人以征服者的姿态,住进了原属于顾颉刚先生的一间正房,并在院子里搭起了厨房……
        8月24日傍晚,在被“斗争”了一整天后,陈梦家离开考古所,来到住在附近的一位女性朋友家中。一整天非人的折磨与侮辱让他几乎出离地愤怒,并产生了一种可怕的绝望感,他告诉朋友:“我不能再让别人把我当猴子耍了。”这时,考古所的一些造反派又跟踪而来,在他的朋友家中,强行将他按跪在地,对他进行又一轮的叱骂和毒打。随后,这些人把他押回考古研究所。
        那天晚上,陈梦家被关押在考古所里,不许回家。事实上他已无家可归,妻子疯了,房子被占了,家被抄了……那个晚上,想起这么多年走过的坎坷路,他感慨万千。自美返国之后,接二连三的运动让他没过过几年安稳日子,特别是在被打成右派后,他的右派帽子就一直没有摘下来过。他成为千夫所指的罪人,没有朋友,更没有学生,曾经相濡以沫的妻子几成陌路。(“文革”结束后,三联书店曾约赵萝蕤写一本约10万字的关于陈梦家的书,赵拒绝了,“我实在没那么多的话可说,5万字都写不出”,最终只写了篇千字文。很难想象,这对夫妻曾是燕园里的那对让人艳羡的情侣……)那个夜晚,邻近考古所的东厂胡同有至少6个居民被红卫兵活活打死。拷打从下午延续到深夜,凄厉的惨叫声在胡同里久久回荡,邻居们不忍聆听,只好用枕头捂上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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