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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五的世界杯

发布: 2016-5-12 07:13 | 作者: 刘爱玲



        小五的家在一大片农田里,农田是小五自己家的。之前小五弟兄五个全住在村子的老屋里,可是雀儿大了,老屋就显出局促和不够用来。先搬出去的是大哥,在村子另起了宅子,接着是二哥。三哥因为没有房子,干脆做了别家的上门女婿。与此同时,老屋经历了岁月的洗礼,如母亲额角眉梢的皱纹,日渐一日地显出它的老态来。
        小五的婚礼是在老屋的窑洞里举行的,媳妇妮子大大咧咧没多少心计,有个地方住就行,倒也没说什么。那时候,小五还是白云城里一个摆地摊赶集卖菜的小贩,能住这样的窑洞,窑洞里还有几样像样的家具似乎也没哪里不对。况且窑洞冬暖夏凉,还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再后来,小五就有了儿子强强,这时候的情形已很有些不同,村里的老屋相继闲置,人们赶趟似的起了新房,搬出去,有的还在外面买了房子,再也不回来了。人这种动物,就是群居的,小五的老屋日渐孤零飘摇,已做了老板的他决定:起屋。
        小五的新屋起在自家的麦地里,原来这一片是规划了宅基地的,等到小五的新屋刚起来,政策却变了。乡村的规划永远赶不上城市前进的步伐,于是,乡村像六月里一柄巨大的荷叶,被城市这只怪兽迅速地蚕食着,都听得到它嚓嚓的咀嚼声,那咀嚼声是巨大的,哐当哐当,暗夜里听得人胆颤心惊。接着,小五新家的对面就起了一座楼,高大的遮天蔽日,小五家的小三层隐在它的阴影里,半早上都见不到阳光。再后来,那一栋变成了一片,没几天,又被一圈围墙圈起来自成一个世界了。
        小五的新家孤零零地伫立在野地里,旁边那些没来得及起的屋当然就起不成了,说不定连小五的屋也不保呢。城市已经向更远的地方逶迤而去,小五的家是它嘴角暂时遗落的一粒饭渣,迟早有一天会被这只怪兽舔干净的。
        小五家成了孤岛,顾名思义,配套设施就跟不上,水和电是小五死磨硬缠递烟走关系在前边的小区扯了一根线,倒也凑合了好几年了。电视呢,小五在房顶架了只天线,也能收那么几个台凑合着看。
        可是南非世界杯来了。
        可是小五架在房顶的天线收不到央视五。
        小五准备这次好好把看不到电视的问题解决一下,他想着像前几次的水电一样磨一磨,在前面的小区拉根线,能看就行。因为说不定什么时候他这孤岛式的家就会被拆了。一问却不行。原因是以前有线台的模拟信号都关闭了,现在开通的是数字信号,而数字信号是一家一号,只能供一台电视,而且是由广电的总机房控制的,不像以前的有线电视,只要有人同意分他一条线出来就行。数字信号,顾名思义,即使有人同意分你一条线,也要立户,要机顶盒,要找广电的总机房……等于新开户,麻烦着呢!
        小五问清了来龙去脉,为了世界杯,一咬牙,开户就开户!向公司请了假,跑广电公司,人家却不给办!人家的线路不来这块。难不成给你小五的孤岛拉条专线?广电公司一核算,还是省省吧,人家宁愿不挣这个钱。站在广电公司的门前小五愣了半天神,连春生打来的手机都没听见。
        春生是小五的副手,今天市上的什么单位要来检查,春生问他在哪?自从小五组建了这个建筑公司,市上七七八八的机构就以各种名目前来检查指导,其实就是来找饭折。小五不耐烦地说,你应付下就行了,不能什么事都问我。中午安排一顿饭,我回来陪就是,现在这会子忙着呢!
        其实小五发愣的当儿是在想,广电的有线拉不成,能不能想个办法拉条网线,他听说有了网线在电脑上也能看世界杯,而他前几天才买了一台台式机。
        恍然间,小五又回到了以前到处找电视看的年月。那时候小五上初二,成绩不好。成绩不好的原因是小五的心大部分时间没在课堂上,大部分神游到了他家的菜地、邻居的自行车、他的那两只大老笼上。小五过完了星期天周一回到了课堂,心却在盘算,到了周六,小五就成了出笼的小鸟,又像攒足了蜂蜜的小蜜蜂,浑身都是甜的。这甜要先把邻居迷倒,借了他的自行车,然后把自家地里的西红柿豆角带上两大老笼,用绳子在车后绑紧了,然后站在自行车上,一只脚从横梁底下跨过去,身子一趔一趔地蹬到五十里外的市里去。市里的农贸市场场地紧张,每次小五的菜都是由母亲头天就帮他收拾好,他在早上四点多就上路去占摊位。到后来,自家的出产已不能满足市场的需求,于是小五自然而然地就学会了搞批发,把邻居地里的出产也发过来。
        小五成了同学里最富有的人,除过交给母亲补家用的利润,自己手里也有了活钱。但是小五毕竟年龄小,个子还不够蹬车子呢,有一次,过铁路时脚下一打滑,带的两大老笼西红柿就翻到了地上,拣起的破西红柿装了大半筐,气得他一边拣一边掉眼泪。
        那一年电视里演《陈真》,小五家没有电视,但《陈真》的诱惑实在是大,晚饭后小五骑了自行车——小五卖菜没多久就给自己挣了一辆自行车,到处找电视看。镇上的机关里有电视,但那把门的老头大多不让外人看,轰他们这些野孩子像轰一群大头苍蝇,那神情骄傲得仿佛那电视是他家的,仿佛他就是国家大总统。小五不服,也像镇上当时成群结队的野孩子一样,翻墙、打狗、声东击西,遇到门卫老头去厕所,那就是天上掉馅饼,一哄而进。但这种方法具有极大的不稳定性,小五的《陈真》就看的有前无后有一搭没一搭地续不上趟。再后来,小五发现镇上有一两家的电视是卖票的,电视票,自制的,有见天卖的,五分钱一张,也有月票,那就贵些。不同于那帮想看电视口袋里又没银子,被《陈真》勾得坐卧不宁抓耳挠腮的半大小子不一样,小五有钱,他愿意在门口买一张票,大大方方地走进电视室,站着或者坐着,享受一场视觉的盛宴。
        初中毕业,还没领毕业证呢,小五就直接去了建筑工地,成了一名农民工。这时候,他有一个并不远大的理想:为家里买一台电视机,晚饭后躺在自家的床上看!
        小五的愿望很快实现了,他买了电视机,而且是18吋带彩的。夏天的傍晚,小五的电视机总要搬出来,放在老屋门前的大槐树下,惹得一个村子的大人小孩都来看。
        小五家的电视不要钱,为了大家看电视方便,还用家里的桐木板打了几条长凳子,小五建筑工地下班,又捎回些便宜的茶叶,泡上水,端给那些看电视的爷爷奶奶大叔大婶,茶香说笑绕树三匝,那样的日子让小五的内心充满了成就感。
        后来小五的家庭建设与时俱进水涨船高,伴着小五新家的落成,城市发展也一日千里,如今小五村子的大部分土地已被征占,仅有小部分山坡山角的还种着一些菜蔬,但也仅供自用。当年浩浩荡荡的卖菜大军在小五这个村子里是再也看不到了,不说卖,如今村子的好多人家吃菜都是要买了来的。
        小五也从当年建筑工地上和沙浆递砖头的小普工成长为一个有着二十几人的建筑公司的小老板,按说小五已从当年的被管理者转变为现在的管理者,日子过得轻松才对,但他一点也没感到这种角色转换带来的变化。他越来越发现自己的知识不够用了,跟不上时代的发展。夜里躺在床上,细细地回味自己的以往,他并不为自己当年选择练摊卖菜而后悔,因为那是时代的产物,不练摊他就得饿肚子。如今知识结构的欠缺让他仅能温饱,再复杂的活就不敢接了,看不懂图纸,不了解规范,还有一些零七零八的困难,总之吧,是不太顺畅。然而小五的理想却不是仅仅是温饱,于是,他像所有这个年龄的家长一样,把未竟的梦想寄托在了儿子身上。
        儿子却不争气,时不时地回来苦着脸说,我们老师让你去。这时候天大的事在小五都能推脱,只有了孩子,和孩子的那一张苦脸。
        老师的眉高眼底小五都陪着笑,但年年孩子的评语上都写着建议转学。这让小五很懊恼,自己的孩子自己最知道,回来家长也没少下功夫,怎么就是这么个结局呢?
        其实这样的日子也没持续多久,建议转学的评语那老师也没机会多写,小五下了狠心把孩子从那所公立学校转出来,去了一家私立学校。小五不怕花钱,怕的是这样的环境把孩子废了。果然,孩子的成绩上来,一张苦脸上有了笑容。
        小五的公司不再去离家远的地方干活,他说,钱挣多少是个够呢?培养孩子才是一辈子的大事。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孩子都培养不好,挣再多的钱都是没有希望的。
        小五爱上了读书,各种各样的书;小五爱上了历史,不放过任何一次民间历史知识的普及;小五爱上了行走,带着儿子,祖国的大好山河被他在不太忙的情况下与儿子的双脚丈量;小五爱看新闻,关心国家大事,奥运会的时候买了啤酒,坐在电视机前,一天一天不动弹,谁得了金牌都像他得了金牌。他不光自己看,还让儿子看,说,一个有素质的人怎么能不关心国家大事呢?2008年汶川地震的消息传来,电视上刚一公布红十字会捐款号码,小五就领着儿子一起去营业厅捐了款,儿子用的是过年的压岁钱。那天捐完款后,小五问儿子想吃啥?儿子说想吃肯德基,小五爽快地说行,爸带你去!坐在肯德基的大厅里,十岁的儿子边吃边问他,爸,你今天为啥要请我的客?小五说,这都不知道,你今天把自己的压岁钱贡献出来了呀!人就是这样,你帮助了别人,你有难处的时候别人也会帮助你。末了问儿子:记住了?儿子吮着手上的油说:记住了!
        小五特别善于注意培养儿子的兴趣,有一段时间他发现这小子爱上了街舞,就为他报了学习班,天天雷打不动地在儿子学校门口等着,待儿子放了学,骑着摩托带他到十几里外的学习班去。为此小五推掉了很多应酬,大家觉得小五变了,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现在,世界杯来了,收不到央视五的小五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在全民都在欢呼世界杯的时候,小五怎么能置身事外呢?按说,央视一套的新闻里每天都会及时播报世界杯的最新战况,但那些播报毕竟是片断的、后续的,而小五需要的是一种及时的临场的享受过程。
        下午小五去了电信局,得到的答复也是不行。同广电一样,电信也不可能为小五的孤岛专门拉一条线出来,这让小五很郁闷。现在,唯一的选择是到别人家去看,可是世界杯的第二场比赛是午夜的两点半,这时候的人们早已进入梦乡,今天,已是小老板的小五不可能为了世界杯在别人家过夜吧,况且还要人陪。
        下午六点,小五准时回到了自己的家,妮子做的晚饭是油泼面,往天,油泼面是小五最喜欢的饭食,他呼呼啦啦就能吃下一大海碗,完了还能喝大半碗面汤,说是原汤化原食。今天妮子给他捞面的时候才捞了两下他就说够了,吃完窝在沙发上想心事,那个天天一回家就打开的电视机也没开,屋子里一下子显出静来。
        妮子说,拉不成就不拉了呗,不是还有这几个台能看嘛,再说,每天的新闻还少得了?小五的情绪就糟糕得透了,他一摆手:去去去,你知道个啥?!妮子并不生气,一个人带上门出去散步去了。
        第二天是六月十一日,世界杯开幕。小五到底也没为自己的家里拉上一条信号,所以他的开幕式是在春生家看的,还提了啤酒,买了小食品。接着是十点的第一场比赛,南非对墨西哥,期间春生的媳妇就洗洗准备睡了。女人大多是对体育没什么兴趣的。小五的脸却开始发烧,等到近十二点,南非对墨西哥的较量以1:1落下帷幕,尽管春生一再挽留,小五还是起身告别回家。走在晚风习习的路上,小五并没有为看了刚才的比赛开心,而是内心充满了沮丧,因为他知道,要不了好大一会儿,乌拉圭与法国的那场比赛就将开始,而他是没法及时看到这场精彩了。
        第二天的世界杯小五是带了妮子回母亲家看的。因是回母亲家,又是周六,就也带了儿子。小五看得很开心,还给儿子讲球员的趣事,十点过后,母亲撑不住进里屋睡了,进去之前说你们看,我瞌睡了,并问孙子睡不睡。小五的眼睛没有离开屏幕,听母亲说他就说你睡去吧,别管我们,说着拿起遥控板,只把电视的声音摁小了些。小五的儿子强强被父亲的情绪感染着,说,我不睡!妮子的眼皮却打了架,说,你们看吧,我进去呀!小五这才把眼睛从屏幕上拿开,盯着妮子说坐下!声不大,但不容置疑。知夫莫若妻,妮子知道小五心里有点不乐意了,她平常是崇拜小五的,虽然是在自己的亲人面前,她也不想让小五没了面子。于是说妈那你先睡,就又在沙发上坐下来,盯着屏幕。渐渐地,电视里呜呜祖啦的轰鸣像一只催眠曲,没多大功夫,妮子就坚持不住了,顺着沙发歪倒下去。
        小五看得开心,并没发现。等到阿根廷的一枚进球突破对方防线,小五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却发现身边少了应和,一转脸发现妮子早就进入了梦乡。小五使劲地把妮子拽起来,说,你这婆娘,怎么狗肉上不了席面?说睡就睡了,这么精彩的球赛也拉不住你!
        接下来两点半的英格兰对美国,更是精彩纷呈,小五看得像一只弹簧,一次次从沙发上跳起来,每一次都发现不是妮子睡了就是强强睡了,他一次次把他们从梦乡里拽出来,后来把妮子拽烦了,她说,你看就行了,我实在坚持不住了。听到这话,小五就恩威并施,又讨好又命令地说:起来!不许睡!我还就非把你们都培养成超级球迷不可!
        妮子仅跟小五回了这一次母亲家看世界杯就借口第二天还要去上班,再也不去了,强强则是要上学。后来的世界杯是小五一个人看的,为了怕影响到母亲休息,他也不是天天回家,但总归他是一场不拉地看了,用妮子的话说,谁知道他!
        世界杯后,小五依然喜欢行走,喜欢关心各种时事,在业务上,买来专业书籍,挤时间一点一点啃,不会的地方不耻下问。在儿子回来的日子,他放下手头的各种事情,跟儿子一起,那时候的他们,头抵着头,像一对兄弟。
        小五开始希望自己的家快点被占,这样,他就能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了。虽然,他三层的楼房被占之后肯定得损失一大笔,即使按一平赔一平也划不着。因为还有重建,还有装修,而他现在的家曾让他付出过多少心血啊!
        日子总是琐碎着向前,有时候小五会忽然发一会愣,那时候,他心里想着七七八八的事情,那些想法葳蕤生长,如春天的原野绿意蓬勃,辽阔而又充满着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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