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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馒头

发布: 2016-5-12 07:11 | 作者: 刘爱玲



        老袁的工队进山的时候已经过了清明节,一行人走在曲曲弯弯的山路上,前面请的向导那只红马夹似一点跃动的火苗,又似一丛刚开的山花。老袁不时地向队伍挥一挥手,吼一嗓子:跟上!跟上!大家辛苦点,赶天黑必须到达目的地!
        山是一弯一弯的,却高,站在山下,得仰了头才能看到盆子底似的一方天。阳坡里的草已茸茸的地毯似地铺起来了,不时从路边灌木丛里冲出只雀子,子弹一样锋利地向天空射去。鸟们叫得没遮没拦,让人像进了一只大音箱,满耳都是脆得玻璃一样的叫声。可是转过一弯山到了阴坡里,猛不丁的,还是会看到皑皑的积雪,与头上的白云一起悠然。
        老袁的工队要去的是观音桥村。早上九点在入山的路口下了车,大家开始背着行李步行。走到这会儿早已是人困马乏,队伍东倒西歪了。老袁就喊,声嘶力竭地喊,让大家跟上。说山里的事可说不来,有狼,有野猪……向导也说有。大家就抱怨老袁怎么把工程接到了这儿?可是老袁说,是盖希望小学,造福后代呢!积德行善的好事——你们就忍心娃娃们在这样的山路上被野物糟蹋?这老袁总是会小题大做,还让人反驳不得。
        向导说,就是的,去年还有一个娃娃在这山路上让野猪拱了,那些长嘴的家伙出来就是一家子,大大小小好几只,娃娃们不注意走个对面,就遭了秧了。唉,我们这村子偏,干个啥都不方便,娃娃们上学要去几十里外,林子里不光有野猪,还有别的野物,就是千万小心着躲过了,也还有独木桥,夏天雷雨,山上的水下来,大人们操不尽的心。说着就看到一根大树被伐倒了顺势架在两个山头之间。老袁的十来个人都停下来,抱怨说这怎么过?老袁就又喊,娃娃们都过得我们就过不得?怎么过?走着过!向导赶紧说,过了这个独木就到了,大概村长的饭都准备好了吧!这么一说,大家的肚子叽哩咕噜叫起来,有着饭菜的诱惑,稍事休息了一下打起精神,照着向导的样子,颤颤悠悠站上了独木桥,把两脚横了,紧紧地扒着那一根边上长着绿苔的木头。向导说别往下看!就都不敢往下看。就这么着过了,果然再没走多远,一个山弯里的村子零零落落地显示出来。走在队伍后面的袁东说,感情我们刚过的就是观音桥啊?我怎么一点也没看出和观音有联系的地方。
        袁东是老袁的三弟,本来说过了年去南方打工的,忙了地里的播种,就晚了,况且老袁接了这个山里的工程,找不到为工队做饭的,而袁东以前打工时在饭店干过,就把他找来了。但袁东心里一百二十个不愿意进山,他的心思还在南方那些大城市里,所以一路就他的牢骚多。
        向导说,我们的村名是有来历的,说是多少年前观音菩萨去赴一场神仙会,走到这里累了,就靠在我们刚过来的那处山边休息,结果一不小心把净瓶里的树枝掉了出来,就在这片长出一大片柳树来,大家刚才过的那个独木桥也是柳树倒下的,因为有观音这一层在里边,大家就认为是观音为大家修的路,我们村就叫了观音桥。其实是个很吉利的名字呢。
        袁东走得脚疼,听他这么说就切了一声,这时候队伍已走到村头的一处高地上来,下一个坡就进村了。一条半大的黄色笨狗发现了这一队人,“汪”地一声报了警,于是,村子里大大小小的狗都狂吠起来,像猝然而起的合唱。那条先前的黄狗支着毛狂奔过来,后边跟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一张圆圆的小脸上又脏又黑,只有一双大眼睛,顶着长长的睫毛,清澈得像一汪春水,一眨眼那睫毛闪一下闪一下,像商店里的洋娃娃,漂亮得有点不真实。
        向导呵斥:大黄!乱喊啥喊?!不认得了啦?红红,管着你家的狗!红红细细的声音散开来,黄狗得了训,声音低下来,在喉咙那里唔唔,接着打了个响鼻前边跑回村子,大概是报信去了。
        村子的狗吠渐渐平息,就有人家有头探出来,向这一队人不错眼地看,接着有男人出来站在院坝里,跟向导打招呼:接来了?接来了!向导的神情像个功臣,语气里满是自豪。
        一些五六、七八岁不等的娃娃跟在他们后头,一个个脸上抹得像花猫。袁东逗跟得最近的一个小男孩,那孩子的上衣看来有一阵子没洗了,胸前的卡通图案模糊一团。他说你叫什么?那孩子不说话,一双大大的眼睛盯了他,那神情他觉得在哪见过。正思谋间,从一个盖得相对齐整的院坝里出来一个黑脸汉子,那汉子满脸堆笑,老远就伸着手迎接老袁,嘴里说辛苦!辛苦!说着把他们让进了黑乎乎的屋子,进屋后大家得知黑脸汉子就是观音桥村的村长。
        村长的饭果然早就好了,一干人被让在堂屋里,村长的女人前前后后地忙活,一盘一盘往桌子上端。堂屋的光线不好,桌子是一张八仙桌,原木的,用得时间久了,也黑乎乎的,四周围了四张条凳。大家围桌而坐,看到村长女人端上来的盘子碗很不整齐,也个个泛黑,说不上是什么,却香。村长的女人最后给每人面前放了一只黄铜的盅子,老袁以为是喝茶的,却见村长搬上来一只酒坛,他说,尝尝我们山里人自己酿的苞谷烧,真正的纯粮酒……你们今天能来山里给娃娃们盖学校,就是我们的恩人!来来,喝!
        这一只盅子装不了一两也足有八钱,大家都有点被震住,老袁说,酒要喝,学校也要盖,不过今天就少喝点,帐篷还没搭呢!村长说,不打紧,明天搭也不迟!说着招呼大家举筷子尝桌子中央那一盆黑乎乎的东西,说是狍子肉,前几天山里打的,专门招待老袁这些贵宾的。
        吃饭的时候两只小狗在桌子底下悄无声息的,专等人们吐下的骨头。几只鸡在门外瞪着眼向屋里张望,村长的女人进出的步子惊得它们一跳一跳的,但似乎并不怕人,得闲还进来叨一口人们掉下的饭渣子。
        山里的天黑的早,观音桥村还没通电,屋里暗下来的时候,村长的女人送进来一只煤油灯,一点如豆的灯光模模糊糊照亮了村长的堂屋,灯光下村长与老袁的人都喝多了,东倒西歪的,村长还一个劲地在劝:吃!喝!只是有点语音不清了。
        这天的主食是一盆子洋芋,老袁的脑袋是迷糊的,抓了一颗,都想不起吃没吃就睡着了。半夜里被尿憋醒,发现躺在村长家的大床上,床那头村长也睡得像个死猪。老袁摸到了门外,山里的夜真黑啊,伸手不见五指,黑暗中一只狗不知道藏在哪里,嗡地一声吓了老袁一跳,但并不真来咬,打个响鼻又没声息了。老袁不敢再往前走,就在房后解决了问题,转回身来,脸上凉晶晶的,空气中有一股呛呛的味道,想来是起雾了。
        农历三月的早晨,鸟儿起得比人早。老袁睁开眼睛的时候,屋外树上的鸟儿已叫成了一片。他翻身爬起来,走出屋去喊自己的人搭帐篷。老袁的工队扎在一小片开阔地里,帐篷搭起,村长又喊人给砍了山柴送过来,这工队就算住下了。袁东扎扎乎乎的,在大家搭帐篷的时候他就张落着他的灶。袁东进入观音桥村为大家做的第一顿饭是蒜苗炒肉,熘了馒头。昨天进山时就考虑到灶得现盘的问题,所以馒头是在街上买的。村里也来了一群人帮忙,大人们忙前忙后,孩子们就围了一片开阔地跑,笑声喳喳的,仿佛平白又多出一群雀子,是的,春天了呢!
        昨天叫红红的那个大眼睛女孩带着她的狗,那个叫大黄的狗一早上在人群里乱窜,追着孩子们的笑声。红红跟在袁东后边看他做饭,似是对袁东的动作好奇得紧,间或听到大黄在那边疯得不成样子,就细了嗓子吼一声。中午了,袁东喊大家吃饭,一瞬时,那些来帮忙的村民都走了个光,老袁喊他们也一起吃,他们却说不了不了,下午再来。红红的爸爸是一早上都在帮忙搭帐篷的,这会喊红红,红红跟在爸爸身后一跳一跳地走了。那汉子三十来岁,干活舍得出力,一早上都在说工队这是为村里做好事呢,学校盖起,他们红红就不用去山外边上学了。这事他愁了好几年了,外边还有幼儿园啥的,山里就没有。红红这孩子,聪明,却一年年耽搁着,眼看就大了。
        红红跟着爸爸回家,才几分钟就又来了,手里举着个黑乎乎的洋芋。
        水是早上从山那边的一条小河里挑来的,盛在一只从村民家借来的大水缸里,袁东喊着节约节约,一边掀开了锅盖。像是随着那团白气飘似的,还没等红红看清楚,每个人手里就多了一个雪白雪白的东西。红红的眼睛不眨了,她怎么也想不通那东西怎么那么白,像她冬天堆雪人团起的雪球。她不可思议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天上,没有雪,再看一眼山坡,也没有雪。山坡已经绿茸茸的起来了,而且早上爸爸拉出去的黄牛就在山坡上吃草呢,她似乎看得见她家黄牛红红的舌头一卷,就把一丛嫩草卷进了嘴巴。可是,这么白的东西是什么呢?红红的手举着,手里是那只黑乎乎的洋芋,她忘记吃了,她眨了一下眼,又眨了一下眼,抬起头,从这个的手上看到那个的手上,看他们大口地吃那“雪球”,一点也没被冰到的样子。而她记得,冬天的雪球是把牙会冰坏的。
        红红的样子把大家逗乐了,袁东说,你看这孩子看我们呢!大家七嘴八舌说她看什么呢?袁东就问,红红,你看啥呢?红红又眨了一下眼,袁东再问,红红就大了胆子,说,你拿的啥东西?这一句把袁东问笑了,袁东说你说是啥东西?红红摇摇头。袁东说你猜。他想这孩子太聪明了,想要都不明说,非要问是啥东西。红红说,不知道。袁东不理她了,自顾吃自个儿的,他把碗里的汤喝得乎乎响,红红还是不错眼地看,一个孩子这么看着大家就把一群吃饭的大老爷们看怪了。袁东说猜出来没?红红再摇头,袁东就手拿了一只馒头给她,说,你看看是啥东西?!红红不接,但她试探着说,是馍馍?小姑娘的脸上有一丝好奇,还有一丝迷茫。
        围在一起吃饭的人都笑了,袁东笑得把刚吃的一口馒头都吐出来了。老袁也笑了,他说你就逗孩子玩吧!娃娃想要就给一个嘛!红红,来,伯伯给你拿,尝尝我们的馍馍跟你家的馍馍一样味不?红红接了一只馒头举着,她的一只手上是黑乎乎的洋芋,一只手上是雪白的馒头,她左看看右看看还是想不通。又把举在手里的馒头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问,这馍馍咋这么白的?跟我们这里冬天的雪一样?老袁又笑了,袁东笑着说,这谁家的孩子这么小就这么会说话!红红,那你家的馍馍是啥样的?红红说,我们没有馍馍,我们吃洋芋。
        一个下午红红都在围着工队的帐篷转,她跟袁东混熟了,一会儿就要问,叔叔,你们的馍馍咋那么白?到吃下午饭的时候,袁东信了,这孩子真没见过白馒头。
        这天晚饭后红红回家的时候手里抱着四个白馒头,是袁东给的。看着她那一跳一跳的身影消失在暮色里,袁东的心里有说不上的一股什么滋味。一时间大家都愣着无话,过了会老袁喊,动起来动起来!该干啥干啥!都发什么感叹!?你们个个都以为自己苦呀?
        就动起来了。帐篷搭起,铺位还没铺好的,紧着去铺了,晚上没电,睡的时候再铺就抓瞎了。袁东喊着老袁,白天搭的锅灶有一处露风跑气,火是散的,得让谁赶紧的再和把泥收拾一下。从灯火通明的山外来到这天一黑就伸手不见五指的山里,还真不适应,感觉像回到了原始社会。
        门前过去一群羊,又过去几头牛。跟在后头的孩子一只裤脚高一只裤脚低,手里摇着一根不知从那折下的柳条,鸡们全成了近视眼,低头高抬着脚走路,暮色像一块大布迅疾地就从四面山头上盖过来了。
        一夜无事。早上袁东起来生火准备做饭,才搭的灶湿,火不好生,点了好几遍都只见冒烟不见起焰,沤得袁东眼泪流着只想骂娘。一句娘还没骂出来,就听有人替他骂上了,妈的,让老子逮着你!……一抬头就见门前“噌”地闪过个影子,依稀是来时的那条黄狗。袁东还没反应过来,一条汉子手里拿着个大棒子,也风一般闪过去了。袁东好奇,扔了手里的柴禾,紧着撵到院坝里看,却是红红的爸爸,前边跑的可不就他家那条叫大黄的狗?!那家伙肯定闯了什么乱子,夹着尾巴,一闪就蹿进山林里去了。袁东以为红红的爸爸撵不上就会停下来,没承想他是那么暴怒,一点也没停下来的意思,三蹦两蹦也蹿进林子里去了。
        袁东还没见过这么跟一条畜牲较劲的,心里好笑,却听到他身后的灶膛里有了噼噼啪啪的声音,是那沤了半天的柴禾终于燃起来了。
        这一天的工地上没有看到红红爸,吃过晌午饭,袁东站在门前看大家放线挖地基,谁说,红红爸把他家的狗一棒子抡死了。因为早上看到那汉子从门前跑过去,袁东说,怪不得,我早上见他提了个棒子在撵,那狗闯啥祸了?
        这一说,不得了,工地上七嘴八舌都对了袁东:还不是你?那四个白馍是你给的吧?袁东说对呀,难道我给错了?!
        可不就错了!不是你那四个白馍,红红家的狗还死不了呢!
        袁东不乐意了,哎,把话说清楚,怎么又和他家的狗拉上了?
        你给了四个白馍,他们家不舍得吃,放在案板上用竹篮盖着,谁知道那狗进去把四个馍都吃了……红红爸一气之下要收拾大黄,谁知大黄也知道自己闯了乱子,一下子就跑了。红红爸撵了几个山头,越撵越气。他还到底撵上了,撵上就抡死了,就这么简单。
        袁东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说不至于吧?谁说,怎么不至于,我们这里从来就没见过你们那么白的馍馍,一年的主粮就是苞谷和高粱和洋芋,白馍还真是缺哩。
        一条狗的命是贱的,没有人上心,谁一岔,就又转了话题。袁东却闷上了,怎么能这样呢?一条狗再贱还不值四个白馍?趁晚饭前的那点空档,袁东去了红红家。山里的人家晚饭吃得早,袁东去的时候,红红家却一点没有晚饭的气氛。红红的爸爸正躺在石块支起的木板床上,红红妈坐在一截树根上,面前放着一个脸盆有一下没一下地洗着件什么。红红抹着眼泪,脚前是一张血乎拉叽的毛皮,可不就是进村那天报警的大黄?再看时,红红家既是灶房又是卧室的屋子里,灶台上放着一盆肉,想必就是早上夹着尾巴蹿到林子里去的大黄了。
        这天袁东从红红家出来的时候,手里端着那盆肉,是红红一家硬让他端着的。红红妈说,大黄给他们家看门已经好几年了,他们做了却没谁吃得下。红红爸仿佛找到了救星,他说帮帮我们……袁东是端也不是,不端也不是,后来他还是把那盆肉端回了工队。一进屋他就去翻带来的馒头,当时想着进山后搭灶还要些时候,馒头就买的多,袁东发现蛇皮袋子里还有些剩的,像跟谁赌气似的,一股脑地提了,出门。
        天已经黑了,袁东提了那些馒头,再次到了红红家,老远地听见红红还在哼着哭。袁东也不知道说什么,进了门,把蛇皮袋子放下就出来了。这天的晚餐桌上有一道特别的菜,就是这盆狗肉,但是这些平常嗜肉如命的家伙没有一个人动筷子,大家默默地吃完了饭。
        看着那一盆狗肉,老袁说,埋了吧!就埋了,在已经动工的希望小学边上。老袁的工队进度很快,没两天地基就起来了,一天袁东发现他埋大黄的那地方有白白的什么东西,有雀子一跳一跳地在上面,飞起一群又落下一群。
        过去看时,却赫然是他那天晚上送到红红家的那些白馍,显然是被谁不知道什么时候埋进土里的,这会子又被雀子翻了出来,已经啄得乱七八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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