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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的故事

发布: 2016-5-12 07:10 | 作者: 刘爱玲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顾城
         
        一
         
        也许头天玩得太疯了吧,那晚上她睡得真实,半夜里厕所也没去一次,所以没有人发现她的变化。早上,父亲照例很早就去上班了,他要完成一些什么。母亲照例要到八点以后才会醒,可就在那时候,她想上厕所。
        她叫爸我要撒尿。在她的记忆里,总是父亲在晚上照顾她,她以为他还在床那头睡看。她叫了几声,把母亲吵醒了,她说开灯,她要撒尿。母亲说太阳都这么高了,开什么灯?自己尿去!
        她看不见太阳,看不到一点点光亮的东西,她以为世界还在深黑的夜里,她只看到了黑,她向黑的更深处沉去。可是,她要尿了。她翻身起来,身体在被子上趔趄了一下,焦急而无助地对母亲喊:开灯!她以为随着一声轻微的咔哒,熟悉的一切会在她的眼前展现……
        呀!你有眼睛!你的眼睛怎么了?是母亲的尖叫。
        你睁开眼睛!她用命令的口吻。
        她要撒尿。她咧着嘴,带着哭音说。
        后来,有好大一会儿,她以为她们在和她开玩笑,她以为时间还停留在夜里,她奇怪她们为什么不开灯,而要在黑暗中说些奇奇怪怪的话。她觉得她的眼睛睁得够大了,可是母亲还在让她睁大眼睛,这让三岁的她烦躁而又不安。母亲说你自己摸摸眼睛,于是她抓到了两把肉肉的东西。
        黑像一张厚重的棉絮,她怎么也撕不破它。
        她终于安静下来,相信太阳就在她的头顶,只是她无法感受它那金黄的丝线而已。母亲惊慌的尖叫,她起床的声音,洗脸的声音……她的头很重,身体困倦,她要再度沉到一场睡眠中去。然而又被母亲一次次从沉睡的边缘叫醒,让她睁眼睛。她不情愿地做她要她做的事情,泪水在黑暗中划过面颊,又向更深的黑暗坠去。
        恍惚中被母亲抱着走在街上,因为有车流的声音。父亲的又一声尖叫把她从黑的夜里唤醒。不断有人让她睁开眼睛,让她告诉看见他拿了一件什么东西。可是她看不见,她什么也看不见。她只想请他们安静,请他们允许她睡觉,梦,成为她唯一可逃的地方。
        父亲弄了什么药,是面子,很苦,和在勺子里,他让她张嘴。有流水的声音,父亲把一个滚烫的毛巾搭在她肉乎乎的眼皮上,她被烫得浑身一阵惊悸。
        毛巾揭开了。——这是什么?他从她棉桃一样的眼缝中揭下一些东西,在他充满惊奇的描述中,她知道那是一些白色的分泌物。
        父亲不断地把烫的毛巾放上她的面颊,又不断地揭下那些分泌物。每一次,他都会试着让她睁一睁眼睛。几天以后,面对意念中的太阳,她看到了一片红色。她以为眼睛流血了,世界泡在血中,她惊恐的大喊大叫,这叫声却鼓舞了父亲。
        血红在慢慢消退,乳白的迷雾升起,有两天时间,父亲一直在问她他伸出了几个手指头。她无法告诉他确切答案,她想撕破那团棉花似的东西,她在自己的眼睛上抓挠,脾气变得坏透了。
        影子。她看到了影子!当她终于说出父亲的手指头,这熟悉的一切是多么的美好!
        穿越时光的风尘,今天她依然看到父亲眼中那欢喜的泪花。他把她高高举过头顶,他们一起转啊笑啊,那笑在风里飘散在水里播撒,在几十年后她苍茫的耳膜上撞响。
         
        二
         
        麻疹。水痘。还有早些时候的儿麻,它们让她永远失去了站立的机会。春天过去了,她的身上还留着水痘的痕迹,它一片片青紫着,仿佛眼睛,她浑身都长满了这样青紫而无光的眼睛。最要命的是她的眉心也长了一个,母亲说会留下疤痕。六岁的她已经知道了什么叫美,因此她的话让她感到惊恐不安。她无法知道这枚讨厌的痘痘会不会成为她的第三只眼睛。
        就在这时,她真正的眼睛开始痛痒、流泪,几天后,在眼睑上长出一个小红疙瘩来。
        父亲在忙着收麦子,金黄的麦穗堆了一院子,热烈的阳光又把它们炙烤出一院麦香。她的眼睛难受极了,像扎了一眼睑金色的芒刺,不时地想用手去抓,挨上那枚讨厌的疙瘩又会猛地一疼。几天后疙瘩长大了,顶尖开始发白、变薄,接着溃烂,流出浓血来。母亲说她肯定在路上撒了尿,不然怎么会长眼橛?她不知道撒尿与长眼橛有什么关系?况且她并没有乱撒尿。母亲说她肯定撞了什么,她听到一个偏方,把她抱起来,用她家的大门环顶眼橛,说是这样会好。她不相信这样会好,但如果万一有用呢?
        出过浓血之后,那枚疙瘩开始收敛。她以为母亲的门环起了作用,并且努力搜寻记忆,自己是否真的在路口撒过尿。她一整天都被这个问题纠缠,于是就有些恍惚。
        尽管她很注意,眼睛又痛痒起来,照照镜子,发现那种疙瘩又出来了。后来她的双眼眼睑都长满了这样的小疙瘩,此起彼伏,血水不断,以致于一整天她的眼睛都模糊着。
        天气凉了的时候,她眼睛上的最后一个疙瘩结痂、消褪。清晨的阳光像一缕缕淡蓝的烟雾,她把眼睛从正在背诵的课文上抬起,投向对面澄澈的山峦,忽然觉得,双眸清爽的感觉真好!
         
        三
         
        父亲不在家。她的眼睛又酸又涩,流泪,眼珠慢慢变红了。她不知该用些什么药?况且家里很久都没有一粒药了。上课的时候,坐在第一排的她看了一会儿黑板,就感到很吃力了。原来玩得好的几个同学不再凑上来,说她的眼睛吓人。她们好奇地看了她一眼,想知道为什么她的眼珠会那么红,血一样。那血会不会流出来?可是仿佛受到了刺激,她们的眼睛也立刻又酸又胀,泪水滚滚而下。
        老师说你不要来了,你的眼病会传染给其他同学,让家长带你去看看吧!她很伤心,也很委屈,因为要离开课堂,因为没人带她去医院。那时她刚刚学会了柱着拐杖走路,一下子也走不了多远。
        那一年她九岁。
        母亲给她五元钱。家离医院很远,大约五里路,因此一大早就出门,走一走要停下来揉眼睛。
        到医院了,挂号、找眼科,却怎么也不敢进诊室了。她站在门外,不知在等什么。医院的气氛让人在肃穆的同时感到害怕。无声的白大褂仿佛一些影子,还有不断涌向鼻腔的消毒水的气味,这一切都仿佛、好像和死亡有关。她小小的心脏鼓一样承受着从来没有的压力,没有勇气迈那一道命运的门槛。
        下班时间到了。楼道里变得安静。她小小的身体在眼科门前蜷缩,她知道没人会在意她,只有自己,承受着第一次面对博大世界时的那份煎熬与惶惑。
        一个懦弱的女孩,由于身体的缘故,在父爱的呵护里长大,现在父爱没有了,她要自己学会走路。
        饥饿被遗忘了,眼睛被遗忘了,她的任务只是抬脚,把手里的纸片拿到端坐桌前的医生那里去。
        暮色渐渐来临,而她还等在门外。又要下班了,这一天将要结束,而她还什么都没做!她是多么失败啊!她想哭。
        医生终于站起来,他已经多次注意到她。他走过来,他要看看这个诊室外徘徊了一天的女孩要干什么?
        他接过纸片,翻看了她又酸又涩的眼皮,然后在纸上快速写下一些字迹,递给她,说取药去吧!他的声音犹如天籁,在背转身的一刻她的泪水冲出了眼眶。
         
        四
         
        一盏十五瓦的灯泡,照尽人世的沧桑。十八岁的女孩在灯下学剪纸。各种各样的图案,在她心灵的底色上蜿蜒鲜活,然后又被她一剪一剪地挖出来。现实的残酷让她失明,不管她剪下的故事有多么美好。离开了课堂,她看不到路了,抑或对于一个残疾人来说,太多的路都只是昙花一现。她像一个溺水的孩子陷入无边的黑暗,拼命地伸手想抓住一些什么。
        眼睛、眼睛……
         
        五
         
        一张黑白底片的老照片儿,照片上一位留双辫的女孩眼眸清澈着,眉宇间有一股倔强一股忧郁。
        好多年前的一段画外音:
        咳,你的眼底怎么会是淡蓝的,湖水一样?
        你是不是用了眼影?
        老师不让化妆。
        ……她不知她们在说什么,为什么对她窃窃私语。后来有人说,你肯定用眼影了,你的眼睛和我们的都不一样。十四岁的她不知道什么是眼影,但她喜欢自己的眼睛。
        二十四岁,他盯着她良久,说,你的眼皮为什么和周围的皮肤不一样?你用了什么?她暗笑他的憨,还真的用毛巾擦给他看,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他说你的眼底像孩子一样,为什么你能发现那么多美好的东西?那时候她的剪纸刚参加了一个国际民间艺术展,还拿了大奖。而她的一本剪纸作品集也已在印刷厂开机了。
        他说,你是一个永远的谜。他把自己温柔的唇印上她谜一样的双眸,他试图用这种方式解读她。多年后,他成了她的爱人。
         
        六
         
        眼皮里发热。不能闭眼睡觉,一闭眼就有泪涌出来。鬓角的头发一夜一夜湿着,她以为是怀孕的特别反应。
        她已经无法记起眼球的最初变化了。生完孩子的最初几天,眼睛白天也开始流泪不止,又涩又胀。在一面小圆镜中,她看到一张青黄而又肿胀的脸庞,一双棉桃一样鼓起的眼睛。眼底的蓝色迅速消褪,代之而起的是一根根粗大的血管,它们蛇一样在她原本清澈的眼底纵横盘踞。
        医生说你得了结膜炎。还有别的病。医生说你不能再这样没有节制地用眼,你必须休息。
        开始怕光。开始有一些黑色的影子于她越来越模糊的眼前飘乎不去——她被这些幽灵缠住了。一付硕大的茶色镜片成为她弃之不去的缀饰,她讨厌它。
        记起那位诗人的话: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眼睛寻找光明。她不知道,如果不为光明,即使有一双明眸又将如何?
        夜深了。对她来说,深夜是放飞灵感的好时段。深夜里,她如星的眼睛可以穿越事物,直达它们最为真诚而美好的部分。而她的手指,她灵巧的手指仿佛放飞一群美丽的蝴蝶,她要记下她们飞翔的十二种方式,每一种方式都能使她残缺的生命来一次涅槃。在那种灵魂的涅槃中,她是她的上帝,是她自己的精灵。
        硕大的镜片后面,泪花翻涌,她的耳朵被镜架压得生疼。她知道她在和自己赛跑,和自己的眼睛。
        十年后,她的眼病再度发作。她预感,这世界留给她光明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每当这时,第一次失明的感觉就会来到心间,它拽着她,向一个无尽的深渊里,滑。
        她忽然记起曾经读过的那本书:假如给我三天光明。她不要假如,她只要记住天的蔚蓝,云的洁白,花的芬芳,草的温柔……记住一切心灵的美好,一切生命的坚强。记住善良,这样她就记住了她永远美丽如初的眼睛,它会在她心底永远地亮着,在所有认识她的人的心底永远地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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