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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邻

发布: 2016-5-05 18:46 | 作者: 刘爱玲



        护士娟娟刚给我把吊瓶扎上,才十来分钟,我的电话就响了。我从床上翻身坐起来,想要去够放在桌子上的包,我的电话在包里。娟娟停了手里的活,从包里把电话掏给我。我用没扎针的左手摁了接听,就听一个大嗓门的女人在话筒里叫我:彩虹,我是你德江家婶子!你德江伯的老毛病又犯了,我陪你德江伯来看病。我摸不来你们医院的科室,你德江伯叫我给你打电话,你快出来,把我们领上,另外再给你德江伯找个好大夫!
        我已经两天没吃饭了,头还懵着,不知道她说的那个 “德江伯”是哪的?我问她,哪个德江伯?
        哎呀呀,真是贵人!咱村里还有几个德江是你叫伯哩?电话里那个女声嗡嗡响着,震得我的头越发疼痛。然而她这么一说我就有点明白了,一定是老家村里的哪个邻居,他们一有病进城就想起城里医院还有个他们村嫁出去的女子杨彩虹。可是我已经出来20年了,即使我的母亲也搬到姐姐家十几年了,我怎么还记得村里有个叫德江伯的?
        见我吱唔,那个德江婶子又喊起来,还没想起?就是村头南洼里的,有一年你回来看你妈,我还专门给你炒南瓜籽吃,你还说就我炒的南瓜籽香!不记得了?
        她这么一说,我就越发难为情起来,只好说:哦哦,德……江婶子呀……
        她说,这就对了么!你在哪里,快出来,我跟你德江伯现在挂号的这里……
        我说我正在挂吊瓶。德江婶子也没问我为什么挂吊瓶,而是快人快语地说,那咋办?我跟你德江伯两眼一抹黑,还指望你哩!说着也不挂电话就在那边等。
        我说,我真在挂吊瓶,要不你们先看着,一会我吊瓶完了联系你。
        那怎么行?德江婶子一听就反对,接着稍一沉吟,说,你在医院扎针又不要钱,你先把针拔了,先领你德江伯把病看了再挂你的吊针行不行?我跟你德江伯来一回县城不容易!
        听着像是征求我的意见,实际上却是不由分说。我不知道要怎么回复她,就说,先这样吧,我一会来找你!
        德江婶子的大嗓门又在电话里喊,你快些!别让你德江伯等!
        挂了电话我有点生闷气。平常乡下来了人找我领着看病,也不乏这样不由分说的,每次我都尽量让他们满意而归。遇到可怜的,还要自掏腰包请他们吃顿饭,完了少不得给买张车票让回去,谁让我是杨家庄出来的女子呢?可是今天我正难受着,这个德江婶子也不问问我怎么样也就罢了,怎么还就让我把刚扎的吊瓶拔了?就算我在医院上班,扎针不掏钱,那扎一针就不会疼吗?我是橡皮做的?也亏她说的出口!
        看见我闷闷不乐,娟娟说,彩虹姐,又是你那帮乡下亲戚?!说着一付幸灾乐祸的表情。看我没理她,娟娟打趣我,谁不知道咱医院都成了你们杨家庄驻县城办事处了,你这个办事处主任当的……
        娟娟的一句话没说完,我手里的电话又急促地响起来,一看那号码不是刚才的德江婶子是谁?我决定不理她。
        那电话固执地响,娟娟说,你真不接?!一付看笑话的语气。
        我说不接!
        娟娟的嘴一撇,你不接得行?!转身忙她的去了。
        后来我终于被那电话吵不过,摁了接听,就听德江婶子说,彩虹?你干啥哩嘛,咋还不见你过来,我都在这急得打了几十个转转了!
         
        每年的清明节我都要大病一场,怎么小心都躲不过。这个毛病是从十八年前落下的,那时候我儿子江一楠才三岁。
        我跟老公江尚峰是同学,从小学到高中,一直在一个班级。江尚峰学习好,我怎么撵都撵不上他。我们本来说好一起上大学的,高考之后他如愿去了自己向往的学校,我却名落孙山。这也正好,我们两家的条件都不好,如果两个人同时上,谁也帮不到谁。
        江尚峰当然想让我再复读一年,我却决定打工支助他上学。他父亲死得早,一直和母亲相依为命,而他母亲还身患肝炎,要她供他上大学的想法是很危险的。我说,这不正好吗?我上班供你上学,只要你不变心就行了。
        为了我这个决定,我妈气得半年没理我,亲戚朋友也说我吃错了药鬼迷心窍,说江尚峰变心那可是抬抬脚的事。——有你娃吃的后悔药,他们说。
        江尚峰上学走的那天泪汪汪的,在我们县城的环山公园,拉着我的手说,彩虹,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变心的,如我变了心,就让老天用雷劈了我!
        我在江尚峰的嘴上拧了一把,骂他,有这么说话的吗?江尚峰把我抱在怀里,我们的泪水糊了彼此一身,但那是幸福的眼泪。
        我进了我爸的医院,当了一名小护士,之后又去进修。在江尚峰上学的四年里,我没有乱花过一分钱,舍不得给自己买件好衣服穿,一心想着尚峰读成归来,一河的水就都开了。
        尚峰终于回来了,我们如愿结了婚,如愿有了孩子,我们成了人们羡慕的一对儿。那些当初不看好的亲戚朋友见了江尚峰都暗暗竖大拇指,然而谁知道命运的恶魔正狞笑着伏击在尚峰必经的路口呢?那个早晨尚峰亲了亲还在睡梦中的一楠,又为我拽了拽被子,像往常一样上班去了,但却一去无回。
        江尚峰出了车祸,我的天一下子黑了。
        从那以后,每年的清明节以及与尚峰有关的日子,我都要病一场。有时候是感冒,有时候也不知道是什么,反正是人不舒服,需要打针吃药,那几天过后,身体也就慢慢地复原了。十几年来,这病已经成了我的生理期,不病反倒不正常了。
         
        我终于没能抗过德江婶子招唤,听从她的建议,拔了吊瓶。当我走进天天都集市一样人来人往的大厅时,看见一个胖女人一脸的焦急,在她的脚边,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手捂着腹部蹲在地上。
        看见我走近他们,胖女人试探地说,你得是彩虹?
        就这样,我领着他俩在我们医院的大楼里穿梭,找大夫,做各种检查,直到把塑料袋的药递到德江婶子手里,叮嘱她给德江伯按时吃药,这事才算告一段落。走的时候德江伯两口子一再感谢,说我是个好娃,等德江伯好了过几天再来谢我。可是说老实话,直到我重新坐在我科室的椅子上,让娟娟为我扎上刚才打了一半的吊瓶我依然没有想起来,这个德江伯到底是哪个?
        现在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几天的不适加上夜晚咳嗽失眠,让我的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沉重。从医院到家只有十分钟的路程,我却用了二十分钟才走完。我开了楼御门准备上楼,102的防盗门却哗地一声拉开了,让我怀疑米嫂子就一直在猫眼后等着我。
        这是一个很复杂的感觉,一个人每天出、进,回自己的家,楼道里并没有人,你却时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你。因为在你自己都忘记自己今天做了什么时,有一个人会不经意告诉你,你今天除过上班还出去了几趟,你几点回来的,手里拎了什么。在你不在家的功夫,都有谁来找你,敲了你家的门,来的人是男是女胖瘦高低……这感觉是不是有点恐怖?可是这个人却对你是那么好!
        果然,米嫂子说,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我都等了半天了,我做的西红柿鸡蛋面,吃不吃?又怕我不答应似的,说,吃一点吧,不吃饭怎么行?
        听我说行,她哗地一声拉门让我进去,说,你先坐沙发上歇着,我给咱下面!
        米嫂子与老公是两年前离婚的,她老公有了外遇,像所有被第三者插足的家庭一样吵吵闹闹,在漫长的拉锯战中,米嫂子自尊尽失,那男人有错在先,却宁愿净身出户也不愿与米嫂子过下去。那时候,米嫂子整天以泪洗面,想保住她的家庭,却一点辙都没有。她来找我,好像从那时起,我们俩的关系好起来。
        其实我也帮不上她什么,不过在言语上安慰安慰她罢了。后来她看开不哭了,我劝她再找一个,她却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她说,你说,男人有好东西吗?那你这么多年了怎么不找?
        她这话我不能认同,我说,我没找是有原因的。
        她说,还不是没有好的!
        我想起江尚峰,就觉得她不懂,也跟她说不通,就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可是后来她的表现越来越让我哭笑不得。
        上个周末,我准备买个书柜,让表弟来帮我把屋子的旧家具收拾收拾抬到地下室去,好腾出地方第二天新柜子回来有地方放。我表弟是中午来的,吃过饭,我们开始干活。屋子里杂七杂八,好多年都没挪过收拾过了。一个女人,家里没有男劳力,虽说儿子江一楠长大了,但他住校,老不在家,也没有时间帮我。
        从表弟进我家半个小时后,米嫂子就上来转了一圈,我故意没向她介绍,看着她犹犹疑疑离去的背影,我想笑,知道今天我表弟不走她是安宁不了的。果然,又过了半小时她开始打我电话,我故意不接,她就再打,再打,再再打!
        我的手机扔在床头柜上,在响了无数次之后,不堪其烦,我摁了接听,没好气的说,怎么了?你怎么了老打电话!
        电话里她显得委屈异常,她说,我做的鸡蛋涝糟,叫你来吃……
        不吃!
        我仍然没提表弟,就听她在那里没话找话,到了我说,别猜了!看你那难受劲。是我表弟,来帮我干活的,你又帮不了我!
        她突然有点不好意思,说,我还不是为你好?现在的人……哎,那个啥,我真做了涝糟,你真不吃?给你表弟也端一碗!
        ——终于消停了。那个下午,我的电话再没响起。
        可是就在前一段时间,她刚刚搅黄了我的一段姻缘。也不能说姻缘,是个教师,在我们医院住院,来的时候阑尾炎,做了手术,却没人照顾。有一次,医嘱下到我这里,我取好了药好久都没人来拿,我刚好有点空闲,给他送到了病房。这么一来二往地认识了,出了院,他有时候也喜欢来找我聊个天,慢慢了解了他的情况。
        他老婆去年跟人跑了,跟我一样,他一个人供着个大学生。下了班回家,一个家空当当的,他又不会做饭,就老凑合。看得出他很寂寞,空闲的时候,我们会去夜市的小摊上吃点什么,AA制。我这人从来不占别人便宜,即使我已看出他对我的好感,而我也不讨厌他。
        他提出要来我家坐坐,认认门,我好久都没答应他。
        那天我们在外边吃完饭,一出小吃城却发现下雨了,他非要送我回家,就这样,他跟着我上了三楼,看着我打开了防盗门。
        我为他倒了杯水,他坐在那里很拘紧。
        自从江尚峰不在后,我这屋子已经十八年没有男主人了——如果不算逐渐长大的江一楠的话。别看我在外面大大咧咧的,家里来了个男人还真不适应,不能不说,这十几年的生活把我过独了。
        就在我们彼此感到有点不自在的时候,外面传来了敲门声,我打开门一看,不是米嫂子是谁?她手里端着半个西瓜,说,听到你家来客人了,天热,我端块瓜上来。反正我一个人也吃不完!
        放了西瓜,米嫂子一点也没走的意思,她这里摸摸,那里看看,把我正绣的十字绣拿在手上一个劲地夸,彩虹,你的手咋这么巧?教教嫂子呗!
        教师终于坐不住起身告辞。门刚一关上,米嫂子就问我,他是谁?你了解他不?现在的坏人多着呢,又骗财又骗色!那语气仿佛我是她家三岁的小孩子,一个不小心就会被人贩子拐走。
        教师后来还来过几次,每次坐不到几分钟米嫂子就要敲门了,手里随便拿着什么。我能说什么呢?她对我是那么好!做了好吃的总是要端上来与我一道分享,常常是,我下午下了班回家,被她在楼道里截住,吃了饭,她说,你看电视,我刷锅。过不了一会,她连洗脚水也打了来,说,就在这里洗洗,上去直接就睡了!
        教师不来了。米嫂子却说,不来了好,没了男人这地球还不照样转!
         
        米嫂子端上的西红柿鸡蛋面我只吃了几口就没胃口,我说我回屋睡一会儿去,米嫂子赶忙拉了她的被子说,就在这儿睡吧!懒得上楼,又没外人。
        是没外人,但跑了一早上我想静一静,米嫂子不放心地说,你能行吗?没事吧?说着还是跟我上到了楼上,看我躺下,帮我拽了拽被子,才倒退着拉上门走了。
        我给娟娟打了个电话帮我请假,然后关了手机,打算下午不去上班了。
        我睡着了。
        迷迷乎乎中,看见江尚峰站在我的床前,他说,彩虹,还不起床,上班要迟到了!果然,床头柜上的闹钟指针已经7点50了。我忽地一下坐起来,头还是晕的。
        江尚峰从背后扶着我,说,醒醒,醒醒!我把饭已经做好了,蒸的鸡蛋豆腐,油炸馍!快起来赶紧吃一点上班去!
        我说我瞌睡。
        江尚峰说,你这个赖皮!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地往我身上套衣服。看我坐着不动,又一把拉过床头柜上的梳子,把我的头发拢了拢,依然用皮筋扎住。
        其实这时候我已经醒了,但我不想睁眼睛,我喜欢他笨手笨脚地在我身边忙乎。
        不行,我得走了!耳边传来他气急败坏的声音。我用一只眼眯着,看他在门口换鞋,他说,赶紧起来吃点啊!
        我故意又倒在了床上,果然,他换完了鞋准备走,看到我又躺回床上,就跑了过来,一边喊着赖皮一边在我嘴上亲了一口,又用他的青胡茬狠狠地在我脸上噌了一下,然后提上包跑出了家门。
        这是我们每天早上都要上演的固定节目,我的心里溢着小小的得意,慢悠悠地睁开了眼。这回我看到窗外已经暮色四合,一片一片的阴影使这间四十多平的居室显得更加冷清,哪里还有江尚峰的影子?及至一滴泪水凉凉地划过眼角融入枕头,才惊醒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个做了千百次的梦而已。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是被一阵敲门声叫起来的,只听二楼的云姨一边敲门一边叫我:彩虹、彩虹!又听米嫂子说,快开门,烫死我了!
        果然,米嫂子的手里端了一碗红枣八宝粥,放在床头上,吹着手说,快吃点吧!我就知道你没动锅灶。
        云姨的后边跟着他的老伴,他们已经六十多了,孩子也都工作结婚分开另过,这个住处只有他们老两口,平时也没事,却总是夫唱妇随,让人羡慕。这会儿只听云姨说,听小米说你病了,下午都没去让班,我跟你叔上来看看。不要紧吧?医院看了没有?说着在我的两间屋子里转了一圈,如往常一样,云姨在我的桌子上用手抹了一下,还起来看看手指,对搓一下,又拉起我的床单,往床下瞄了一眼,仿佛想找到什么似的,一边说,唉,可怜的娃,屋子收拾得这么干净!就是屋里差个人……
        我看到云姨的老伴瞪了她一眼,但我已经习惯了云姨的这个动作,她过几天就要来我屋子这么走一趟,说一句相同的话,感慨一番。
        云姨进屋是没有换鞋习惯的,有时碰上我刚刚拖完地,地还湿着,她也照样进来,顺着两个屋子走一趟,把她的脚印清晰地印在我刚拖过的地上,那些脚印宣布着她的到此一游。
        云姨说,按时吃药!看你病了晚上连个倒口水的人都没有,要自己爱惜自己!又说,有什么事吱一声,云姨来帮你!接着就借口刚吃完饭要去散步,告辞走了。
        在米嫂子的注视下我一口一口喝完了那碗八宝粥,我说把碗刷了再给她,她却一把夺过去,说,快躺着!还帮我压了压被角,出门的时候顺手关了灯。
        屋子里一下子暗了下来,我听着她下楼,一步一步的脚步远去了。接着是谁家的电视声,楼道里开门关门的声音,之后一切寂然。
        不知怎么,忽然就想起了往昔的那些夜晚,一个单身母亲带孩子的夜晚。雪夜里,儿子发烧,我背着他,一步步去医院,等到他打上针,才发觉,一路上着急,出的汗把内衣都溻湿了,静下来才感到那透心的冷;还有他初中毕业,硬是不去上高中,去了郑州打工,我花半个月在那个石头森林的城市里找他,到底在一个破破烂烂的工棚里把已经睡着的他拽了出来。青春期逆反,他的脖子梗着不发一言,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扑通一声跪在了他面前!一个母亲的自尊与颜面丢得一丝不剩,但我不后悔,他终于跟了我回家,重新坐进了教室里。那些无助的夜晚啊……
        由于躺了一下午,我的睡意全无,寂静中睁大眼睛,不久,耳边响起轻微的车轮声,就看到一缕光透过窗户映在我床边的墙上。那缕光快速游走,从我的床头掠过床尾,看不见了。
        迅速压下来的黑暗让人透不过气,我爬起来开了灯,拿过桌子上这段时间正绣的那张十字绣。我选的是富贵牡丹,再有一点就完工了,一朵一朵的牡丹在那彩色丝线的映衬下高贵而热烈。我去取扎在上面的带着丝线的绣花针,手指上猝然有轻微的疼痛,看时,一滴艳丽的鲜血正从小指上渗出来,粘在了十字绣上。看着那滴血,我的心里有点小小的遗憾,但很快就释然了。
        ——绣品在完工后装裱前都是要洗的,装好的十字绣还要配镜框,到那时,这幅华美的牡丹挂在墙上,谁还会再找到和在意曾经的那滴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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