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应该不知道傅雷。
爱好文学的人,大都读过傅雷翻译的《约翰 克利斯朵夫》,这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品,至今都是世界文学顶峰上的顶峰。还有傅雷翻译的伏尔泰、巴尔扎克。
喜欢美术的人,大都读过傅雷写的《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这部完稿于一九三四年有关美术的著作,在大学里,被列为美术本科、硕士、博士生的必读书籍。
研究音乐的人,大都读过傅雷写的《独一无二的莫扎特》、《贝多芬的作品及其精神》。关于对这两位大师的论述,难有人企及。还有傅雷关于肖邦、关于古典音乐的一系列论著。
如果文学、美术、音乐都没能让我们了解傅雷,那我们不论是为人子、为人女,还是为人父、为人母,都有必要细读《傅雷家书》,这是一部最好的艺术学徒修养读物,也是一部充满着父爱的苦心孤诣、呕心沥血的教子篇。如果我们根本就不打算读,那也不妨花上一包烟钱,一支口红钱,给我们的家人、后人买一本。不是每一个人的书都值得细读,傅雷的值得。不是每一个人的书都值得家传,傅雷的值得。
说这么多,大家记住了傅雷,但这不是我写下这些文字的目的。
是的,此刻我说的是另外一个人,要记住的也是另外一个人。这个人与刚才前面说的一切都有关系,这个人已经被我们忘记很久很久了,被我们很多很多人忘记了。
这个人就是朱梅馥。
说出她的名字,不少人都会觉得陌生。她就是傅雷的妻子,傅聪、傅敏的母亲。
著名大学者钱钟书的夫人杨绛先生说:“梅馥不仅是温柔的妻子、慈爱的母亲、沙龙里的漂亮夫人,不仅是非常能干的主妇,一身承担了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的杂务,让傅雷专心工作,她还是傅雷的秘书,为他做卡片,抄稿子,接待不速之客。傅雷如果没有这样的好后勤,好助手,他的工作至少也得打三四成的折扣吧。”
傅敏评价妈妈就来得更直截,“她是无名英雄,没有妈妈,就没有傅雷。”
二
台历又翻过了新的一页。2015年大年初二,是阳历二月二十日,看见崭新的一天,我猛然想起了一个人,今天是这个人的102岁诞辰。这个人就是朱梅馥,一个平凡的女人,一个安静的女人。一个我们怎么也不能忘记的女人。
朱梅馥于1913年2月20日,出生上海南汇县城,在上海教会学校读完初中和高中,仟仟长指能够把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弹奏得行云流水。19岁时在上海与从法国归来的表哥傅雷结为伉俪,直至1966年9月3日,在他们的住所,上海江苏路284弄5号,双双含冤自缢身亡。
这篇怀念的文章,本应是写给傅雷的。
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20出头的我,对知识处于如饥似渴的年龄。傅雷是我最喜欢的作家之一,不论是他翻译的作品,还是他关于音乐、美术、文学方面写的散文、评论,我都收藏并细读,尤其是众人皆知的那本《傅雷家书》,在我人生的每一个阶段,每一次阅读,都有不同的感受和收获。傅雷对人类所有艺术的感知和独到的见解,使我对他的才华无比的敬仰。尤其是因不堪红卫兵三天四夜的批斗、殴打、凌辱,他和夫人朱梅馥在家中“宁为站着死,不愿跪着生”的自缢的壮举,如一块磐石,多年来一直堵压在我心头。对傅雷的崇敬,直到今天,只要是逛书店,一看见傅雷的作品或有关写傅雷的书籍,我都会轻轻地抚摸、翻阅,即使不买,心里也感觉到释然和亲切。
但是本该写给傅雷的这篇文章,我却写给了朱梅馥。
记得第一次到上海,我就去寻找朱梅馥和丈夫的故居。当我站在上海江苏路他们的旧居门前时,平时不太引起注意的朱梅馥,却从我的印象里渐渐清晰起来,总觉得眼前这栋旧式的小楼里,当年进进出出,上上下下的主角就是朱梅馥。作为才女和贤妻良母的朱梅馥,不论是哪本书,哪篇文章,在傅家三男子的故事里,她总是若影若现,如画幅上的底色,如音乐里的伴奏,永远都是傅雷故事的配角。也许我们都错了,我们习惯于赞美傲立于山巅的青松,却忘记了润育和撑起松树的厚实的山体;我们习惯于捡拾海滩上的贝壳珍珠,却忘记了沙滩和大海;我们习惯于赞美春天的花朵,却忘记了润生百花竞开的阳光雨露。朱梅馥就是傅雷三父子脚下的山体,背后的海滩,春天的阳光雨露。
知道了上海这栋小楼里曾发生的故事后,每次想起那个可怕的夜晚,心里都隐隐作痛。想象中,我无数次地去还原当时的现场,当时的情景。当黑暗笼罩整个上海,作为妻子的朱梅馥是怎样陪在丈夫身旁?怎样铺平纸张,看着丈夫留下遗书?怎样将53.5元作为他们死后的火葬费装入一个小信封?作为传统文人的傅雷,通晓古今,多年来陶醉在艺术里,陶醉在人类一切的善里和美里,长时间地畅饮着艺术和善的醇酒,在眼前的动荡和邪恶的劫波中,傅雷清醒地知道,刚正不阿的性格注定,他脚下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如嵇康、文天祥般慷慨赴义、凛然成仁。但傅雷要完成人生最后这艰难的一跃,需要的是前行的勇气和力量,而这种勇气和力量,只有信仰和爱才能给予。黑夜中,朱梅馥用理解,用支持,用来自血液里的欣赏和来自骨子里的爱跟随在丈夫的身后,安静地陪伴着丈夫写遗书,在那几页遗书的文字里,看不到他们对这个世界半点的不满和抱怨,有的只是平静地交代死后事:房租的支付、保姆生活费的供给、亲戚寄在家的东西被抄走应付的赔偿。甚至,还没忘记在楼板上放上棉絮和床单,以免自缢后,他们的身体倒地时发出声响,惊扰了楼下的其它人。后来,有人写文章说,朱梅馥夫妇,干净了一生,最后的死,干净得更让全世界震惊。什么是中国传统文人的高贵,什么是中国传统女性的优雅,那就是傅雷的离去,那就是朱梅馥一生的安静和最后的跟随。从这个角度来看,傅雷的选择,傅雷的弃我们而去,是走向完美,走向理想,走向人生的盛宴,是完成他崇尚的文格与人格的完美统一。这样的统一,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更显光泽,会让后人更加赞赏和敬仰。在朱梅馥的陪伴下,丈夫踏着“广陵散”的节奏,在 “安魂曲”的旋律里,完成了他不得不选择的一跃,跃进理想的天国,精神的天国。就在傅雷走后两个小时,朱梅馥也自缢身亡。
上海最黑暗的那个夜晚,傅雷走了,英雄辞世,孤立无援的朱梅馥在丈夫走后的这两个小时里,她是怎样度过来的,她望着身体渐渐变凉的丈夫,她在想些什么,她都做了些什么,她是怎样撕开床单,结成绞索?她将头伸进绞索的勇气和力量是哪里来的?她离开这个世界,最后看见的是什么?最后听见的是什么?但愿她看见的是那盆红红的月季花,但愿她听见的是舒缓的小夜曲。丈夫前行,有妻子作伴,而作为妻子的朱梅馥呢?只有残灯作伴,瘦影相随。朱梅馥既是人妻,可她更是人母,她还有两个优秀的儿子,一个在北京,一个在伦敦。一个母亲,要做出舍下儿子,独步黄泉,与这个世界决绝的选择,这要内心经历怎样的煎熬,这要多大的勇气,这要多大的力量!可是朱梅馥就是丢下了一个儿子,又丢下了一个儿子,她孤独、勇敢地随丈夫去成仁赴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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