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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镜像

发布: 2016-3-11 06:27 | 作者: 夏维东



        那个踏着杂草和乱石向你走来的东方男子就是赵光,这是你后来猜到的。
        当时你在开车,车子经过一大片辽阔的草原,阳光像暴雨一样渲泻而下,住惯纽约的你忍不住想吼几声才过瘾,你看了看旁边睡熟的妻子你忍住了没喊。这时你看见一个胡子拉茬的东方男子从斜坡下面走上来,手牵一条又肥又壮的牧羊犬。他并没有朝你这边看,可你记住这个人和他的狗。你以为在南方这个偏僻的小镇,不会有中国人,没想到在进入小镇的路口你就看见了一个,而且是一个特征很明显的人。不知道为什么,你心里认定那个男人就是你的同胞。可能是那个男人有着和你一样的气质,难以言说,却如影随形。
        你住进事先预定好的湖边宾馆。连续数日开车,你很乏,胡乱在楼下餐厅吃了点东西,就回到房间里睡觉。你妻子在车上休息过,她说她还不困。你合上眼皮之前听到妻子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这鬼地方太空旷了。
        半夜时你醒来,妻子已经睡熟了。
        你打开窗户,凉爽的夜风扑面而来,风里掺着湖里的水气和水草的幽香,你感到你粗糙的皮肤似乎突然变得光滑起来。湖的名字叫LAKE MEAD,蜜湖,多美的名字,音和意都和谐一致。此刻,你是蜜湖的一条鱼。你放肆地呼吸着,你能感觉到肺最大限度的欢快起伏。在纽约你是不敢这样呼吸的,灰尘和汽车尾气即使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仍然如同幽灵飘散不去。你就像在美国第一次吃自助餐一样,贪婪地呼吸着南方。
        你悄悄开了门,走到阳台上。月光柔和,你怕碰一下就碎了。你点燃一根烟,看袅袅的青烟和银白的月色交融到一起。你放眼望去,一览无遗,没有任何令人生厌的人造建筑阻挡目光的去向,于是你的目光便和草地或者沙漠一起延伸,延伸到地的尽头,延伸到想象的开始。
        
        这时你想起在纽约的打拼岁月,恍若隔世。你在纽约呆了十四年,比你在故乡生活的时间还长。在你四十五年的人生里,你一直在路上奔波。你生命的最初十年在江南的水乡度过,乌篷船和桥洞是你童年永远的记忆;接着你随着父母的调动,举家迁往遥远的北方,那个乌篷船永远不能抵达的地方。你在第二故乡没等到高中毕业,就去了北大荒,一个更北更冷的地方,那个地方现在已经成了一段历史的标识;六年后,你从北大荒回到父母身边,接着你考上大学,来到南方最大的城市上海上大学,然后留在那里工作,然后的然后你揣着六十美金来到纽约。
        这个你无数次在电影上看到的城市是机遇的代名词,你对朋友说,纽约的外号叫“大苹果”,如果大苹果掉到你头上,你就能成为发现“万有引力”的牛顿。你的朋友笑话你说那只苹果早就被一代又一代的幸运儿采过了。你面不改色地说那么纽约应该改名字叫“苹果树”,你一定能采到一个属于自己的苹果,哪怕那个苹果里有个虫子。
        当你在JFK机场下来时,你这样安慰自己:你没有什么可以失去,最多六十美金而已。你其实根本没有吃什么苦,对于你来说,纽约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它是你的另一个驿站。你靠奖学金顺利地拿到物理博士学位,你没有经历过什么催人泪下的打工遭遇。尽管你做好了打工的准备,你把它想象成另一次“上山下乡”,你甚至准备把在纽约的打工岁月作为你未来写传记的素材。你是一个自信的人,你相信你是这个行当最出色的学者之一。你并不狂妄,你的导师就说如果你坚持下去你一定能在现代物理学领域大有作为。
        你曾在北大荒的广阔天地里,成为大有作为的泥水匠和菜农。作为泥水匠,你砌过全北大荒最漂亮的猪圈,猪圈漂亮是因为在比例上暗合黄金分割率;作为菜农,你在冰天雪地里的北国居然种活了南方的黄芯菜,你的办法说出来非常简单,你不过用几张废弃的透明薄膜为那块小小的菜地做了一个“帐篷”而已,那便是大棚蔬菜的雏形了。你的聪慧有目共睹。你的战友们说如果把你放进狼窝,你有本事教会狼们跳“忠字舞”。
        也许你真的有这个本事,可是你没有本事在拿到博士文凭之后找到工作。你的全A学分和导师热情洋溢的推荐信都不能把你送进研究所或是学府,这时你才发现你这个专业的博士们要想得到一份教研职位比进入天堂的窄门还难。你在毕业的同时失业,那张金光闪闪、货真价实的文凭就像一只生了虫子的苹果。
        你妻子那时正在一个社区大学读一个会计学位,全家没有任何收入。你们甚至连医疗保险都没有,这意味着你们不能生病,绝对不能。这其实也是赌博,而且赌注很大——以生命做赌注。你走上了留学生文学里喜闻乐见的打工之旅。你在不同的餐馆里洗过碗、送过外卖,在杂货店码货,替花店送花……每份工最长不超过一个星期。不是老板炒你而是你炒老板,那些粗活你当然不是做不了—一个在北大荒“接受再教育”六年的人,没有什么体力活干不了,你只是放不下身段,你不甘心顶着名牌大学的博士帽去和那些偷渡客或者非法打工者为伍。
        你忘不了那天下午,你从花店出来,身上还留着玫瑰、茉莉和康乃馨的芬芳,口袋里的几枚钢崩随着你的疲惫的步伐叮当作响。那时你忽然明白了俗语“穷得叮当响”是什么意思。你捏出五枚硬币买了一枚地铁筹码,筹码是金黄色的,它是纽约通道的通行证。车厢里人不多,你闭目靠在椅背上,想着该怎样和妻子解释你又一次炒了老板鱿鱼,你发现这比证明宇宙黑洞的存在还要难。就在你心乱如麻的时候,忽然有东西从你脸上飘过,你睁开眼,看见一张纸正自上而下降落到你的脚边。
        你弯腰捡起那张纸。纸上有一些你感到亲切的数字和字母,你一眼便看出来那是一个数学分析模型,你在宇宙能量和空间位移的测算中,无数次用到过类似的模型,而且比这纸上的模型要复杂得多。有意思的是,你用来估算能量的模型被人家用于投资优化模式的建立,金钱和能量居然在物理和数学意义上都是相通的,想到这一点你苦笑了一声。你后来又笑了一次,因为你发现这个模型并非最优,而且缺乏稳定性。
        那张纸的主人是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怀里夹着一只黑色公文包,手上拿着文件夹,夹子里的纸张很散乱。你打量了他一下,他年纪比你大,但看上去比你年轻得多,那张脸上写满了春风。他接过你递来的纸,道了谢,淡淡地扫了你一眼,转身就走。那一眼把你扫得毛起来,它让你看到你就是“目中无人” 里的“人” 。
        你在他身后响亮地说:先生,你的优化模型其实很不理想。那人触电了一般,猛地拧过身,紧紧地盯着你。你抬头看见自己在他的眼睛里微笑着。几秒钟后,那人才吐出几个字:为什么?
        你扫了他一眼,用给学生讲课的口气说:你这个模型必须有个前提才能成立,请问你的前提是什么?那人放下公文包,在你身边坐下来,看着那张纸说:括号里的两个参数如果同步增长即可。你抱起双臂,说:你考虑到的其实是一种特殊情况,那就是正好这两个参数呈线性关系,你想过没有,如果它们不是线性关系怎么办?它们甚至有可能让你的模型恶化而不是优化。那人脸红了,问你该怎么办,你耸耸肩膀说:不难,导出一个新参数来,重新建立模型。
        那人问你是干什么的,你恶作剧地笑起来,说你每个星期的工作都不一样,你现在还暂时不知道你下个星期将要做什么。
        那人没有笑,问起你的专业和学位,你告诉了他。他掏出一张名片给你说:如果你下个星期没有更好的工作,欢迎来我们公司。名片上有公司的名字,你知道那是一家很大的金融投资公司。给你名片的人叫比尔,资深部门主管。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像一个临时增加的电影场景,像一个睡着了都会笑醒的美梦:一个大苹果突如其来地落到你头上了。你紧紧攥着那张小小的名片,生怕它飞走了似的。你用力对比尔点点头,却没有说话,连“谢谢” 都没说,因为你的嗓子那时突然发不出声音了。
        你从地铁站里钻出来,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你摊开手掌,发白的掌心里躺着那张名片。阳光照在你身上,风吹在你脸上,陌生的人群在你前后左右来来往往,说着你听得懂或听不懂的语言。你知道这一切不是梦,可是比梦更美。你幸福得想哭。
        你用身上所有的钱买了一磅虾,一条鱼和两只水晶梨。妻子看到这些奢侈的东西,目光短暂地闪烁了一下,然后问你是不是不想过日子了。你很心酸,上前一把抱住她,流着泪语无伦次地说:只要你愿意以后咱们每天都吃海鲜和中国梨,咱们想生病就生病。
        那天晚上你们有了一次完美的鱼水之欢,宛若新婚。她躺在你怀里说她要是能生个孩子就好了,你说没关系,将来你们可以领养一个。你自己知道你说得多么言不由衷,你曾在心里说你穷得连个孩子都没有。
        你持着比尔的名片从此走进了华尔街。你一去就做比尔的助手,成为白领中的白领。你们买了上百万的豪宅,又在五大道买了一套公寓,那套公寓平时是空着的,你们只有在周末去百老汇看秀时才在那里临时歇歇脚。
        你很忙。起初,忙碌并没有使你不快,你甚至很享受,你觉得那恰恰是你成功的标志,比尔不是忙得连乘地铁都不闲着吗?然后呢,你觉得自己没有理由抱怨,你一个星期的工资够你以前打工挣上一年。你的收入除了工资外,还有抽成,你在办公室的每一秒都可以折算成钱,你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少加班。当你把这笔简单的账掰着手指算给妻子听时,她也不抱怨了。她为你买了大量的营养品,生怕你累着。你是她的支柱,你的一切被她均以传奇的形式在亲朋好友之间传播。她看到一本名叫《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后,对你说你要是写一本《曼哈顿的中国男人》肯定能把那个女人盖了。你在她的眼里无所不能,是中国男人在美国的成功典范。你虽然口头上没说什么,但心里你是同意她的。你在公司工作还不到两年,随着比尔的高升你也高升了——你取代了比尔的位置。公司的中国人不少,但他们对你只能高山仰止。
        很久之后你慢慢地明白过来,你有的是钱,却没了时间。因为公司业务扩展到欧洲、亚洲,时差便成了一个要命的问题。加班加点是你的家常便饭,忙起来的时候办公室便成了你的卧室和起居室。你可以轻松分析数以百万资金的流向,却不能对自己的工作时间给出一个定量,为了跟上欧洲和亚洲的时光脚步,你只能没日没夜地守候在办公室里。
        你没有时间享受你置办的一切:那套几十万元的顶级音响你听过几次?你还得让家中的保姆告诉你如何使用。世界上的名城你去过很多,可对于你而言,就和平时上班没什么两样,你不过是从办公室走到另外一个会议室而已,你只能从妻子的口中听她看到的风光;后院专人设计的花园你去赏过几次花?那个漂亮的游泳池你下去游过几次?你甚至连家门都打不开,因为你记不住密码和解码的顺序,为了便于你半夜三更进门,只好把防盗系统解除。按道理说,挣钱是为了活着,可在你活着是为了挣钱,你居然没有时间去花赚来的钱,这真是一个悖论。悖论就像宇宙深处的黑洞,看不见却能把一切都吸进去,万劫不复。钱就是生活中的黑洞,它让你不由自主投身其中,并且不能自拔。你和你的公司一样都是赚钱的机器,所不同的是,公司不是人,而你是。问题在于,还有多长时间你和公司的这点区别也将消失?
        当你在夜晚等待来自欧洲或亚洲电话的时候,你常常掀开窗帘漫无目的地向外看。你什么也看不到,你看到只是茶色滤光玻璃里的自己。那时那刻,那种影像很诡异,就像一个人站在岸上看着在水中挣扎的另一个自己或者像一个人看着自己未来的底片。你可笑地移开目光,似乎那样就可以逃避镜像,可你的目光落在任何一个地方,那个镜像便随之而至。
        你打开窗户,镜像消失了。你没有意识到,你其实正落入一个更大的镜像,玻璃外面的黑夜就是一面更大更厚的玻璃。曼哈顿陷在黑暗中,白天的喧哗与骚动似乎被突然来临的黑暗一口吞掉。那些从大楼窗户里投射出来的光并没有能力射穿黑夜,甚至相反,它们渲染了黑夜,让夜更黑。当你站起窗口,你感觉整个大楼就是地铁的一节车厢,车头在远处看不见的黑暗中。你再次想起“黑洞”这个天文学名词,是的,你感觉你所在的这列地铁正驶向黑洞,而你不知道如何脱身。也许说你不愿意脱身更合适,除非有一种突如其来的震撼让列车短暂地停顿并让你幡然而悟。
        那座著名的双塔离你的办公室不远,一伸手似乎就能触摸得到。你公司有个办事处在双塔里面,你偶尔会过去看看。双塔对于你没有什么特殊意义,你把它当作一个地理坐标,你会跟朋友说:过了双塔,有个几分钟就到你的公司了。你私下里对妻子开玩笑说双塔是纽约人心理的阳具。
        那天,这个双塔突然没了。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和遮天蔽日的浓烟里,你以为世界末日来到了,你扔下手中的电话,呆若木鸡地望着窗外,你的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要干什么好。南塔在你的注视中塌陷了,就像孩子们辛辛苦苦堆的积木被不小心碰到了,你所在的楼都被震得晃动起来。你没有注意到你的泪水在瞬间夺眶而出。突然一块金属残骸自窗外呼啸而来并破窗而入,这块散发焦糊味的黑铁就像从地狱深处钻出来,掠过你的发梢,钉在你身后的墙上。那时你距离死亡不会超过一毫米。你无意识地叫了声“妈呀”,一头钻进办公桌底下。
        那时,你兜里的手机响了。是妻子打来的,你浑身抖得说不出一句整话,说你还活着。你妻子一叠声说那就好那就好,并让你尽快离开曼哈顿回家。
        当你从桌子底下爬出来,那座双塔不见了,你的座标消失了。当你走出办公室,和同事们一起逃生时,你不知道你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此后的两个星期,公司放假。在这段不期而遇的闲暇里,你想得很多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想,在你空空荡荡的想法里死亡之翼凌乱地扇着翅膀。那个钉在墙上的金属块无数次出现在你白天和夜晚的梦里,你差点就随着你的九个同事去了。那九个同事有七个在双塔办事处,另外两个和你在同一幢楼上班,是你熟悉的两个部门经理,那天他们刚好要去办事处开会。你没有等到他们的会议汇报,而是他们的讣告。你战战兢兢地想如果你现在是讣告上的一个黑体名字,那么你以前的努力究竟有什么价值?你享受过人生吗?你那时觉得自己好可怜,人好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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