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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宁波江北的石库门

发布: 2016-1-15 07:50 | 作者: 翁晴为



        王安忆曾在一篇小说的开头,写过这样一句话:“我们从来不会追究我们所生活的地方的历史。”外滩是我经常去的地方,我在那儿的“颐和茶馆”喝茶,在E咖啡小酌,在风味小店品尝“日本料理”,并在美术馆开张的时候去观摩画展。我总是这样容易接受并热切地关注着甬城带给我的新鲜而时尚的东西,却从没想过江北有着怎样关于宁波的深切的历史。现实的日常生活是如此的缜密,甚至是纠缠的,它渗透了我们的感官,感性接纳了大量的散漫的细节与时尚的元素,一夜之间我们被一个个精品小区吸引了眼珠,“北岸琴声”,“外滩花园”,还有正在建造的我即将入住的“雨辰文星”。可我何曾想到过江北的城南旧事与那些见证了历史的老房子。
        我接到了江北文联的一个任务,就是要写一写江北的城市记忆,写一写那些凝固的音符——一幢幢充满了故事的老房子。2007年的新年伊始,我和江北作协的一行同仁寻找贝家巷,天下着蒙蒙细雨,我在小巷里徘徊,这使我不由地想起了戴望舒那首名诗《雨巷》,“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飘过/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我想让诗人写出这样美的诗的一定是如我眼前所见的这些江南水乡的小巷。
        宁波的弄堂在马路后面就象是一张精细纺织的细密的网,阡陌纵横,有点象一座迷宫,与调皮的孩子开着不大不小的玩笑,又有点象多米诺骨牌,由第一块跌倒的骨牌指引着顺势而行。宁波近代的里弄住宅,许多是仿照上海石库门式样而兴建,在江北人民路和大庆路之间,一幢幢极具特色的石库门尤为显眼,这里就保存着大量的这一类石库门房子。这类房子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鸦片战争刚刚结束时。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一批宁波近代工商业者经商致富后,在这里建起了一批大宅门,其中也包括众多的石库门建筑。全国人大常委、著名学者毛昭晰在参观后认为,宁波的石库门建筑堪称“浙东一绝”。
        我穿过弄堂,走过它的路口,贝家巷的气息便漫了过来。这是一种很缠绵的气息,它洇染了我的记忆。找到了贝家巷,位于23号的屠宅就象是“出水芙蓉”般一下子有点突兀又是如此水到渠成地呈现在我的面前。老宅竖着两块牌子,上面一块写着大大的两个字“屠宅”,下面一块则写“杜宅,建于1934年”。于是我的心里就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主人到底是姓“屠”还是“杜”。
        这样的房子原是供一户人家居住的,如今却由许多家人享用。一扇门几乎被信箱、牛奶箱、电铃分割完毕,分别写着赵家、钱家、孙家、李家,或者还有顾家和刘家。后来我问了里面的住户,一个中年妇女告诉我,正确的应是“屠宅”。
        “屠宅”是一座十分典型的石库门建筑。说起上海的石库门,几乎无人不晓,而宁波的石库门就鲜为人知了。特地翻阅了一些资料的我才知道其实宁波的石库门和上海的一样历史悠久,建筑精美。作为中西文化合璧建筑的宁波近代民居石库门产生于19世纪中期, 20世纪20年代趋于鼎盛,曾占据当时民居建筑的一半以上,是近代宁波人的主要住宅形式之一,在宁波近现代建筑史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直到今日,宁波江北岸外滩一带仍有老宁波人居住在石库门建筑中。比如“屠宅”就是宁波保存较完整的民国时期建筑的典型。主人曾是黑白牙膏厂的老板。
        面前的屠宅就象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还原了我从书中读到的有关石库门的知识。民国成立后,传统大家庭不再适合充满竞争与压力的新时代生活, 开始分崩离析,适合单身移民和独立家庭的中晚期石库门住宅应运而生。“屠宅”就产生于这个时期。这些石库门建筑从三楼三底的宅院变为两楼二底或一楼一底,总体规模却大大扩展,並且采用钢筋混凝土的砖木结构,空间越来越小,形式、花样却越來越多。20世纪初是石库门建筑的时代:四通八达的弄堂里,小型的商铺、货栈、酒馆、饭店、钱莊、报社、书场、印刷厂、实业社均以石库门为据点,百业俱全,仿佛一個五脏俱全的小社会。我在一路寻找贝家巷的过程中就看到石库门朝着小巷的一角搭出一角,开出一些小杂货铺来,想必是20年代的里弄生活的一种延续。
        进入20世紀30年代后,随着世界性经济大萧条。宁波居民的经济条件也陷入困境,石库门的全盛时代过去了。为了减轻房租负担或赚钱,居民们想方设法把多余的房间分租出去,自己当房东。但由于石库门也有高、中、低档之分,最好和最坏地段的房租相差在三、四倍甚至十倍以上,所以也有一些人索性把房子橫七竖八地划分成小间,还在上面搭上阁楼分別出租。每當黄昏,原本一家独用的厨房响起了72家房客的锅碗瓢盆交响乐,石库门曾经的宽敞、温馨和诗意荡然无存。它不再是中产阶级的乐园,而成为了手艺人、职员、中小业主、自由如职业者、经理、买办、外地单身者乃至于流氓、娼妓、拆白党和白相人的居住之所。“皇家库门有来头,石头库门百姓楼。苍苍白发老寧波,哪个不曾楼上走。”这首解放前流传于江北岸一带的民谣,正是对石库门建筑大众化的真实写照。屠宅正是建于这个石库门开始走向平常老百姓的时候即1934年。
        石库门的出現不是历史的偶然,而是城市化生活的必然。随着封闭的国门被打开,中国社会发生了深刻的变革,就连日常生活也产生了巨大的变化。庭院深深的传统建筑住宅一去不复返,个人的生活空间被压缩,但也带来了宽马路、自来水、電話机、煤气路灯、商业机遇和数不尽的洋场风情等新奇的現代化生活。可以想象屠家的哪位少年穿着摩登的衣服,用手拿着电话听筒和他们的同学通电话,约好了去看电影《乱世佳人》,屠家的小姐则捧着刚刚出版的张爱玲的《传奇》、《流言》,斜倚在床头一页一页仔细地读。第一幢石库门建筑到底誕生于哪一年哪一条街道上,现在已经无法考证,早期的石库门建筑也淹没在岁月中,位于中马路南端附近的贝家巷是目前保存较完整的石庫門建筑群。走近每一幢建築,就仿佛進入了千姿百态、风格各异的建筑装饰殿堂。
        早期石库门的门框多用石头,沒有复杂的门楣装饰,而后期(1920年以後)的门框則石头、砖、水泥都有,门框和门楣下尤重裝饰,有多重线脚,也有兩旁使用仿西方古典式壁柱的。屠宅建于1934年,显然是属于后期的,由于受到西方建筑装饰艺术风格的影响,门楣外轮廓用三角形这种几何图案,內饰浮雕。我们一行人走进屠宅的大门,一种古朴闲暇的生活景象扑面而来:墙上挂着半旧的篮子,条石垒起的墙,墙小青砖横竖砌起的墙体,砖雕花门的飞檐挑的又高又漂亮,一切显得古朴有序。屋子正中的一间房是客堂间,面对天井,一般设有可拆卸的落地长窗,而屠宅的大厅显然已经破败,成了杂货间。东西两侧有厢房,一般作书房或杂用。二楼正中为客堂楼,两边是作为卧室的東西厢房。这幢房子是中西合璧的,那一级级台阶是中式的,堂前是西式的,而门前的柱子上的几只倒挂的蝙蝠暗喻着“福到”的意思,又传递着中华民族的传统。
        走近前厅,虽然这个大厅已经破落了,成了干草地房,杂货间,内有几只家鸡点点走动,还有几个小孩子在作游戏,但木窗扇门,柱梁斗拱依古色古香,抬头望见瓦当滴水,上面的梅花纹样表现了一片原本就有的祥和氛围。再往旁走,有几许人家,昔日的客房变成了厨房,这里虽然被改建了许多,但大体格局还未变。穿过幽静的庭院,宅院里的人家并不反感造访者,反而视而不见,只有两三个玩耍的孩童用好奇的眼睛追视着我们。而任何一个人都有属于她的童年,我的童年就住在这样一个小巷里的石库门房子里。
        那班驳的围墙总是让人有一种上了年纪的感觉,总是会让人想起从前。在我小时候一到夏天的傍晚,各家都生煤球炉做饭,那时的人,从来没有想到过现在人家少不了的脱排油烟机。那种油烟气味,在那时,多少是好日子的感觉,令人亲切;孩子常常在弄堂里穿过,每个门牌号头里的灶披间飘出来的油烟气味,几家人家的小菜互相融和,串味,是知根知底的;宁波人家,总归有海鲜的咸腥气味和臭哄哄的味道,有“坐月子”的女人家,那家的灶披间多是鸡汤和蹄膀汤的气味,就觉得补。种种菜香传入孩子的鼻子,不由地勾起了他的馋虫,煤球炉的烟雾在小巷里流淌,这是一种实实在在的人间烟火。
        那时的如我一般的孩子没有这么多的课业的压力,也不象现在的公寓房里老死不相往来。邻里的孩子们都相熟,自然而然地成为了玩伴。那时的孩子有着太多的空余时间,一放学就将书包往地上一丢,开始做各种的游戏。记忆中的儿时游戏几乎都是集体游戏,没有三五个人玩不起来。像捉迷藏、丢沙包、逃捉、"老狼老狼几点了……"、"丢、丢、丢,丢手绢……",就是最常见的几个集体游戏。女孩子们的游戏像跳皮筋、跳房子、踢毽子、跨大步等,一般男孩们是不屑于参与的。那时侯翻看女孩子的书包,总能从里面拎出由无数根橡皮筋结成的一根长长的皮筋来,而跳起皮筋来的花样也是一套套的,一般还都配着童谣,比如"小皮球,小小来,麻栗子开花二十一,廿五、六,廿五、七,廿八廿九三十一……""马兰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勤劳的人儿在说话,请你马上就开花。"女孩们三五成群地蹦着跳着,在一根充满韧性和弹性的绳子上变换着无穷的花样。女孩子们用“石头、剪刀、布”的方式分成两组,一组跳皮筋,一组撑皮筋。撑皮筋的一组总是将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睛里揉不进沙子,将跳皮筋的一顶点的差错都看在眼里。跳皮筋的亦常常嘀咕撑皮筋的一组挑了两个个子最高的,随便一举手皮筋就比人家高出了三分之一,坚决要求换人。于是就有了你赖皮了,我跳得最好之类的吵嘴。跳橡皮筋的女孩多半都是灵秀的,因为经常这样运动(有时鞋还要"飞"到头顶之上)所以多数身材都不错。那时候似乎没有这么多的“小胖墩”。长大之后,女孩子们童年的回忆中,可能还会有很多关于橡皮筋的往事,象一颗颗晶莹剔透的冰糖葫芦串在记忆的木棍上,咬一口都回味无穷。
        我的奶奶搬了一张小竹椅坐在自家的门前,一边看着我们这些孩子们游戏,一边用两根冰凉的钢针织一团温暖的绒线。一对钢针两头削尖冰冷萧索,一旦与一条柔软的绒线纠缠在一起,即时柔能克钢,两支针若即若离,欲迎还拒之际,织出儿辈与孙辈身上的冬衣。我母亲做好了晚饭,奶奶便叫我:“囡囡,天夜了,归家了,吃晚饭了。”而我早就一蹦一跳跑到了小巷深处,有时奶奶叫得急了,我就调皮了,故意装听不见,在小巷里跟奶奶玩起了捉迷藏。
        吃完晚饭的夏夜是弄堂里最为热闹的时候,石库门里的生活就延伸到小巷里。老人坐在门前的小板凳上,将竹筐放在膝盖上,剥完了,就将毛豆瓤子倒进家常的白瓷碗里,雪白的碗里托了满满一碗晶莹碧绿的豆瓤,一不留神,稍稍动一动,豆粒就从碗壁上滑落下来,滚落到哪个角落里,被孩子们捡起来扔了玩。邻里之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拉着家常,时间在这一刻走得温馨而缓慢,在一个静静的瞬间,老人大约是剥累了,或是把手指甲剥疼了,她抬起头来,把手甩甩,放在嘴唇边咬一咬,哈哈气……小学生搭一张方凳写作业,几个同学之间交头接耳。还有打牌的,纳凉的。生活就从门里蔓延出来,摊到了这里。
        在黄昏过后,夜色还未来临之际,光线变得朦胧起来,在这个时候声音可以传得很远。停在对楼顶上的鸽子,展翅从这家房顶飞到那家房顶,发出饱食的咕咕声,弄堂里的风总是带着点撩拨的味道,在小巷陕窄的空间里索索地穿行,仿佛一个踩着小碎步行进的少女,琐碎而亲切。将地面上的纸屑吹得滴溜溜地转,树叶在枝头沙沙地响。谁家在收晾衣服,晾竿清脆地碰撞着,还有拍打晒暄的棉被的声音,那空而实的嘭嘭声,不紧不慢地,一记一记地,在住宅区的院子里,又疏落又饱满地散开。有自行车通过,那咯吱咯吱的车轮声伴随着清脆的零落的车铃声,在人们的耳畔忽悠而过。
        再好的石库门房子到现在也是真正是“七十二家房客”的舞台,从屠宅出来一回头我就被青砖绿瓦所吸引。我走进了贝家巷24号,由于不是文物保护单位,这儿的情景更随意家常,由于年久失修,流露出破败的景象,外部的墙面石灰剥落,露出砖缝,内部的地板几乎一律松动,天花板上几乎都有着漏水的痕迹,电线暴露无遗。由于宁波的旧城改造与房产业的发展。有着完全煤水电及卫生设备的高尚小区拔地而起,有条件的宁波人都住进了新工房。可是在七八十年代,甚至更早的宁波,能拥有这样的石库门房子中的一间是很让人羡慕的事。
        石库门的房子都是上了年纪,有一些经历的,象屠宅就有八十多年的历史,这里的沧海桑田,人世变迁岂止是一代,这里的住户告诉我们:“屠家的一个儿子前几年回来了一趟,看看老宅子,估计是回来怀旧的吧!毕竟这里曾经是他们的家啊!”现在在这儿的住户对这儿的历史都不甚清楚。物是人非,只有这几十年的老宅仿佛一个凝固的音符,用他自己身体冷眼看历史。这些石库门的房子都是闹中取静的,走出去便是热闹的人民路,走进来是幽静的居家生活。在这一动一静中屠宅默默地走过了八十年。八十年对于一个人是几乎长长的一生,对于一所房子是最好的青春年华,而对于历史则是浅浅的惊鸿一瞥。可以说是老房子留住了历史,也可以说是历史铸就了老房子,看到这一切怎能不让我想到屋子里所曾经有过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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