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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坊胡同

发布: 2016-1-07 14:07 | 作者: 苏历铭



        油坊胡同是东北佳木斯市中心部最早的一条巷子,算上巷子的分,里面应该住了近百户人家。我是凌晨一点多钟出生的,就生在油坊胡同的家里,接生婆是永安街保健所的大夫。出生不久,我得了流行的白喉病,因呼吸困难差点憋死,入院后并不见好转,医生说没有太好的办法,只能是死马当活马医了。因为病床紧张,母亲把我安放在走廊的窗台上,她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把消炎药磨成粉末吹进我的喉咙,等到天开始放亮,我才呼哒呼哒地喘上气来。当天医院里死了三个婴儿,家里以为我也没救了,直到我撇着嘴哭起来,家人才确信我没有死。
        
        1.
        我没有上过幼儿园,是我奶奶把我带大的。
        我奶奶姓郭,锦州天马场人,出生于一个手工业者家庭,缘何一路向北,连父亲都无法知晓真正的原因。或许和大多数人一样,期待黑土地的深处能带来富足的生活,才和家人跋山涉水来到这块新生地。我更不从知道祖父怎么迎娶我奶奶的,听长辈说,我奶奶是我爷爷丧偶后续弦嫁给他的。祖父与祖母年龄相差较大,若不是出身贫寒,我奶奶可能不会成为我的祖母。
        东北光复前,祖父开设一间工厂,名字叫福德公司,其中的“福”字取自他名字中的一个字。祖父是个木匠,最值得夸耀的作品是领头建造了齐齐哈尔的讲武堂,这个建筑前些年被当地政府命名为市级文物保护建筑,后来听说因为城市扩建,最终没有逃脱被夷为平地的命运。
        祖父最初是在齐齐哈尔谋生,后来日本人侵占东北,生意每况愈下,便带着妻儿和几个贴心徒弟,四处承揽活计,其间在木兰县滞留两年,是他们漂泊生涯中羁旅最长的地方。为了能承做佳木斯松花江大桥的活计,祖父沿江东去,最终落脚在佳木斯油坊胡同里,那年我父亲只有两岁。
        新政权建立之后,祖父遣散数名徒弟,自己不再做包工头,重新做回木匠,靠打零工维持生计。我出生之前,他已经过世,只是在留存的老照片上看到他矍铄的样子。我出生后不久,母亲又怀上妹妹,我奶奶自然而然地担负起照顾孙子的责任。
        我奶奶生来慈眉善目,一年四季始终穿着斜襟粗布衣服,或者白或者青,一直使用一把断了齿的木质木梳,手腕上偶尔佩戴一个变形的银镯子。她并不识字,但有一手出色的针线手艺,为了贴补家用,和东院的老许太太一起为一家服装厂做针线活。夏天的时候,她们经常在胡同口铺上坐布,盘腿坐在上面锁扣眼和缝钮扣,每锁一个扣眼只能挣到几厘钱,却显得特别的满足。我奶奶眼睛老花,所以我不敢跑出太远,每到换线的时候,喊我过来帮她在针孔里穿新线。我喜欢穿针引线的感觉,觉得自己并不是一无是处,至少能帮我奶奶把线穿好。
        当年生活过于清贫,记忆里吃顿白米饭都是奢侈的事情。在西林公园,我奶奶曾把我抱上一棵榆树,沿着树枝采集新鲜的榆树钱,然后把它们搅拌在玉米面里,烙出来的饼子散发着清新的香气。某年早春,她领我走了很远的路,去了飞机场附近的草地,那里很少有人来,野菜自然就茂密一些。由于过于幼小,蹲在草丛里竟看不见我奶奶,我惊恐大哭,她赶紧奔过来,怜爱地把我紧紧搂在怀里。
        我奶奶经常领着我们兄妹在第一副食品商店门前的小广场上玩耍,有一次我嚷着要吃冰棍,她翻遍口袋也没有找出硬币,只好向卖冰棍的邻居周姓老奶奶赊账,直到现在我都忘不了她尴尬又无奈的表情。傍晚的街上行人稀少,路灯散发着暗白色的光,一群飞虫萦绕着路灯在飞,一些大一点儿的孩子用网兜翻扣着飞散的虫子。
        我属于老实蔫淘的孩子,有时做出一些超出想象的劣事,每次犯错,父亲气哼哼地把我往沙发上一丢,然后用鞋底狠抽我的屁股。我奶奶总是第一时间冲过来,从雨点般的痛打中把我夺走。祖母对我的隔代之爱,安全又温暖,经常用白色衣褂擦拭我脸上的脏土。
        五岁那年夏天,我自作主张,领着刚刚会走路的妹妹去了松花江边。直到夜幕降临,才想起回家,途经东北电影院门前时,遇到我奶奶和一大群街坊邻居,她们惊恐地把我和妹妹团团围住。从焦急的表情里,我知道自己又闯祸了,我奶奶用手抚摸着我的头,喜极而泣,俯身宽慰我不必担心父亲的愤怒。那时江堤还是坡土,并没有用石块垒砌,我和妹妹没有一分钱,就在江堤上傻坐,看往来的船或者是火红的落日。
        去世前的那个元宵节,我奶奶在热油锅里炸元宵,可能是元宵里残留水分,元宵在油锅里突然迸溅,她的脸上数被热油烫伤了数处,只是往脸上涂些面粉,继续炸完剩余的元宵。我哥哥没有站稳,一下子跌倒在地,双手死死地抱着盛满炸好元宵的铝盆。我和妹妹在火炕上玩耍,被这一幕惊呆了,而我想得更多的是万一炸好的元宵滚落一地,还能不能吃。
        每天我都会跑出去与小伙伴们疯玩,大多数的时候,是听到我奶奶的喊声才回到家里的。她站在黑夜里,看我从远处跑来,眼睛永远散发着温暖的光。依然记得她最后一次喊我回家的情景,天还没有彻底黑透,她从家里的院门走出时恰好遇见我,责怪我过于贪玩,脸上浮现疲惫又憔悴的神情。
        那时我和她睡在一张小床上。离世的清晨,她和平日一样,借着昏暗的桔黄色灯光,坐起来穿她的斜襟薄棉服。我被她翻身弄醒,拉她的衣角,问她天还黑着怎么就起床呢,她并没有回应,突然间我看着她嘴角泛出白沫,被吓得大哭。等父亲赶过来时,我听清我奶奶微弱的声音:我不行了。
        父亲和邻居们用平板车把她送到中心医院,很快消息就传了回来,说她因心肌梗塞已撒手人寰。兄妹痛哭失声,而我不知为什么,一滴眼泪都没有掉下。出殡的早晨,家人都去医院送别祖母,我死活都不肯去,无论父亲怎么厉声训斥,我都摇头不去,父亲狠狠地踢了我一脚,即被亲人们拉开,他们匆匆地赶往医院。
        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盯着墙上我奶奶的遗像和遗像两侧的挽联,我嚎啕大哭,这个世界最爱我的人走了。那天佳木斯下了一场大雪,地上开始结冰,我大病一场,躺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没有她的呵护我变得自闭和孤独,似乎也从那一刻起,七岁的我迅速地成长为一个明白生死的少年。
        我奶奶最先埋在城南的四丰山墓地里,每逢节假日,父亲带着我们兄妹穿越一片茂盛的玉米地前去敬香祭拜。后来因为破除四旧,政府要求把墓地全部平掉,家里便悄悄地把坟迁到一个叫城子岭的乡下。对于我来说,一手把我带大的祖母始终在我的心里有着无与伦比的重量。之后的许多年里,每当想念她时,不论身在何处,我都会辗转赶往她的墓前。每次从山底往上走的时候,隐约听见祖母轻声喊着我的乳名,眼泪有时就会夺眶而出。我愿意和我奶奶说出心中全部的秘密,仔细想想,人生的重大节点都向她禀报过,这样做让我内心格外踏实。
        死亡是残酷的,只有死亡能无情地掰开亲人紧扣的手指。数年前的深冬,一场大雪把山路掩埋掉,顺着记忆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到她的墓前。钻进鞋里的积雪很快融化,刺骨的冰冷瞬间几乎让我失去知觉。无法清扫祖母坟上的全部积雪,只能用手在墓碑前拨开一片空地。而来时匆忙,竟忘记带来祭奠的物品,在随身的背包中翻出新近自印的诗集,我把它迎风点燃。我奶奶带给我诗意的童年,她能让我用笨拙的笔,把那些隐藏于内心的感受不断地叙述出来,我相信她在天上能看到我的字。
        现在,我保存着我奶奶用过的柳条提箱,据说是日本人败退时捡到的。其实当年她喜欢用各种各样色调的包袱皮来包裹清贫的资产,除了几件换洗的衣裤外,最昂贵的不过是她经常插在头上的银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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