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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节与碎片——记忆中的诗歌往事

发布: 2016-1-07 14:01 | 作者: 苏历铭



        在《圣经》的〈传道书〉中有一段萦绕我脑海里长达20年的文字:“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大地依旧存在;太阳升起,太阳落下,终归初升之地;江河都往海里奔流,海却永不满溢,江河从何处发源,仍将归往何处。”在万物从不改变的世界里,其实我们每天都在嬗变的时代里不断改变自己,以便更好地在现实中搏弈,甚至同流合
        这些年来,每个人或许都曾多次改变自己的职业身份,其中总有值得夸耀的经历,或者是所谓事业的顶峰。而对我来说,最刻骨铭心莫过于诗人的称谓,而对于拥有同一称谓的人,始终怀有亲切和纯粹的情感。
         
        1.徐敬亚:老牌的闲云野鹤
        非典肆虐的2003年晚春,我的左脑也隐约地疼痛起来,曾一度猜想可能得了脑瘤之类的不治之症。自参加革命工作后,一直马不停蹄地奔波于生命的旅途上,似乎没有任何停歇。在 去上海参加公司管理会议的飞机上,我偶然从耳机里听到久违的伤感音乐,人生不能重复下去,瞬间我就下了迟疑许久的辞职决心。离开充满传奇色彩的投资银行 后,我与朱凌波一同回到我们共同的故乡黑龙江,在哈尔滨与徐敬亚汇合。之后我们乘着当地朋友的越野车,躲过公路上的非典检查哨所,前往牡丹江。那是一次逃 避压抑的旅行,非典把我们圈在各自的城市,而天性唆使我们必须出走。
        临近牡丹江时,天已黑了下来,徐敬亚站在旷野上,这个老牌的闲云野鹤凝视远方的瞬间,让我想起20年前的同一个季节。1983年,他发表在《当代文艺思潮》上的《崛起的诗群》,引发了中国文坛的一场地震,文化界迅即展开批判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浪潮,在徐敬亚所在的长春更是翻起波澜。当时我是在校的学生,算作1980年 代学院诗歌在东北的践行者。吉林省作家协会为了肃清流毒,特别邀请李梦、黄云鹤、包临轩和我,以及其他在校的诗歌作者参加了专题批判会议。一些我不知道名 字的诗人慷慨激昂,提到政治的高度,对徐进行批判。其中也有惋惜的表态,对长春出了徐敬亚,表示遗憾和无可奈何。回到校园,我和包临轩联名给徐写了“你坚定地往前走吧!在你的身后聚集着属于未来的我们”的短信,表达我们期待未来的心情
        徐敬亚当时在一家民俗杂志《参花》当差。之后我和包临轩去看他,徐似乎还很镇静,穿着牛仔裤脸色凝重地面壁无语。多少年后,我们知道了1984年3月发表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上的《时刻牢记社会主义的文艺方向》检讨文章,承认自己“受当时泛滥的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想的影响很深,使这种探索和评价偏离了正确的方向,在一系列原则问题上出现了重大的失误和错误”。最初只是过关之用的文字,在徐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大报刊载,然后转载,据说老徐还领了稿费。对于徐的妥协,我已经能够理解,现在我只关心他领了不菲的稿费后,究竟花在什么地方。
        徐敬亚是可爱的老顽童,他的率真和狂野在年龄渐长的脸上,已经相当的收敛。移居深圳之后,他利用《深圳青年报》,策划和鼓动了极具颠覆意义的“ 86’中国现代主义诗歌群体大展”,共集合和催生了近70个流派,深刻地改变了中国诗歌格局和方向。除了北 岛、江河、芒克、多多、舒婷、杨炼、顾城、骆耕野、梁小斌、王家新、王小妮、徐敬亚、吕贵品等老同志外,杨黎、周伦佑、何小竹、吉木狼格、郭力家、于坚、 韩东、小君、丁当、小海、黑大春、雪迪、大仙、刑天、廖亦武、欧阳江河、王寅、陆忆敏、李亚伟、黄灿然、吕德安、金海曙、梁晓明、朱凌波、孟浪、李笠、西 川、岛子、马高明、海子、邵春光、姜诗元、蔡天新、孙文波、黄灿然、默默、冰释之等一大批新锐诗人体面地亮相与中国诗坛。“大展”是中国新诗出现以来,第一次如此集中地把青年诗人集合在现代主义旗帜下的壮举,也是上个世纪末中国诗坛最有价值的活动盛事。或者可以说,“大展”是中国诗歌一个阶段的终结,一个多元时代的真正开始。
        徐的智慧不完全在诗歌上,他的策划天赋和煽动能力,在中国房地产业的圈地运动中让他也有不菲的收获。但他注定不会成为财富人物,因为诗歌已是他一生最显赫的资产。王小妮在《徐敬亚睡了》一诗中,是这样描述敬亚的:“狂风四起的下午/棕榈拔着长发发怒/我到处奔跑关窗关门/天总是不情愿彻底垂下来。/徐真的睡了/疯子们湿淋淋撞门/找不到和他较力的对手。”
        上世纪80年代中期,唐亚平的黑色系列、伊蕾的单身房间、翟永明的女人节选,都在诗坛上起过波澜。而先期出道的王小妮则不露锋芒,朴实的文字中处处闪现智慧的光芒。在吉林大学的1977级中文系里,1979年4月成立的赤子心诗社的7名成员中(徐敬亚、 吕贵品、王小妮、刘晓波、邹进、白光、兰亚明),王小妮是惟一的女性。据传闻,为了能和小妮缔结恋爱关系,徐敬亚和吕贵品在一家小酒馆里进行过严肃的谈判,最后徐消除戒备和疑惑,大胆地宣告诗人婚姻的诞生。
        王小妮是始终常青的巾帼写手,在女性诗人的群体中出类拔萃,与众不同。二十年来的诗和文,不断地超越自己,在各种获奖的名单里不经意总能发现她的名字。“啊,迎面是刺眼的窗子/两边是反光的墙壁/阳光,我/我和阳光站在一起”,“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存在/只有我,靠着阳光/站了十秒钟/十秒,有时会长于一个世纪的四分之一”。2003年, 在深圳青春诗会期间,林莽邀请她和舒婷作为老同志的代表,和我们一起参会。从她俩质朴的外表上,就像是邻家大姐,谁能看出她们拥有绝代的才华。徐敬亚对小 妮的诗和散文不分场合地推崇和赞美,丝毫没有受到夫妻的约束,在众多场合下,徐总是心悦诚服地畅谈王小妮。记得老芒克50岁生日时,“年轻的布尔什维克”刘波在天伦王朝饭店里举行了小规模的酒会。芒克和敬亚尽兴畅饮,席间徐已醉意呈现,在谈到当今优秀女诗人时,徐高声提问:知道是谁吗?旁边的一个女服务生经过老徐一晚上的熏陶,尖声回答:王小妮!敬亚一脸的喜悦:我靠,天下人都知道呀!
        
        2.吕贵品:不死魂灵的天然诗人
        中国的诗歌界患有严重的健忘症,一些美好的名字被淡忘得没有痕迹。吕贵品的作品始终没有得到公正的认识和评价,我一直以为是诗歌评论界的一件憾事。当年他在《旧房子》里似乎对这种情形已有预感:“早晨他走近人群/有一只蝙蝠从他耳朵里飞出/那些有关墙上人影的可怕传说/使他自豪:自己是个瞎子。”
        贵品是把诗写进生活里的高手。当年回乡省亲,骑着自行车与几个流氓地痞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只是回头看了一眼,便无故被军刺穿透肝脏,血几乎流尽,经抢救重 回人间。郭力家当时还在长春当着警察,义无返顾地奔向通化,虽然没有抓获歹徒,但也给濒临死亡的吕带来些许安慰。吕是大难不死之人,深圳的家里,除了大量 影碟和经常更新的音响外,还豢养着两只硕壮的藏獒,其中一只在莫名其妙的情况下,向贵品发动无情的攻击,咬破他的动脉。如果抢救不及时,吕贵品的灿烂只会 定格于永恒的回忆里了。
        2004年9月,吕贵品约我一同前往钦州,在去南宁的路上,他谈起构思的《蝴蝶》诗剧,顿时让我再见到激情的吕贵品。同行的Jane不断地赞叹吕的人格魅力和诗人风范。贵品的智慧、本色和空灵,大都消耗在所谓的创业 里,虽然在欲海横流的现实世界里,他积累财富的能力得到了足够的印证,但还是不停地奔波。他是个相当率真和实称的兄长,丝毫没有商界世故的做派,不管是谁 请客,只要他在场,总是掏钱结帐。他在经营的平台上演绎了很多别人不曾想象的故事,比如把湖南湘酒鬼酒厂的酒密封在山洞里,然后加大宣传力度,同样的酒却 以翻番的价格出售。也许商界更需要创造和奇想,他不顾身体的伤痛,现在又奔赴宁夏,此时可能正在沙漠边缘,手捧古兰经,在伊斯兰的天空下寻找商机呢。
        无论怎样折腾,贵品留给我震撼我的还是他的诗歌。前几天他和麻光在上海打电话给我,依旧为他的酶制酒精而奔波,按理说,他已满身创伤,或者说是腰缠万贯, 但天生的冲动使他的大脑总是陷入亢奋之中。严重的糖尿病并不影响他喝酒,有时真担心他一命呜呼,但冥冥之中,又感觉上苍之手似乎总在牵着他,因此,只要他 还活在人世上就给我们留下许多可能。
        现在贵品相当热衷于即兴做诗的状态,他说诗歌可以无须落在文字上,随意的意象就能出口成章。诗不需要刻意创作,相反瞬间的感觉可能会产生千古绝唱。为了验证他炉火纯青的即兴功底,不久前的晚上他在北京五道口附近的咖啡店里,朗诵了不少精彩的篇章。
        
        3.北岛:我们的诗歌精神先驱
        对于我们这代人来说,北岛的名字无疑具有相当重要的意义,是我们诗歌精神的启蒙。正像2004年郭力家在长春见到北岛时所表达的那样:你就是北岛!我恨死你了!如果当年不去追寻你的足迹,我怎么落得今天这般地步!
        北岛是目前中国诗人中惟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的人,尽管时间和空间让他远离故土,但在中国诗坛和文化界所具有的影响力,恐怕还无人出自他的左右。他的充满激愤唾弃和理想追寻的响亮诗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和另一位朦胧诗代表诗人顾城的“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始终是传诵最广,影响最大的新诗名句。特别是北岛丰富准确的意向,尖锐深刻的思想,复杂多变的技巧,以及在重视意境和谐的同时经常有令人叹服的警句出现的独特风格,一直让我感到他的高不可攀。当年我们高喊PASS北岛,无非是想超越北岛,完成一种传承。
        被同代人称作“老木头”的北岛,自1988年起,已经在海外漂泊了近20年了。2002年12月,在上海见到阔别祖国多年的北岛时,我和李占刚的心中都有着莫名的激动和辛酸。那天还有严力,这位历经《今天》和星星画派的前辈,亦书亦画,永饱青春。严力的气质和风度,以及鬓角隐现的银发,永远让我有一种贵族的感觉。“请还给我整个地球/哪怕已经被你分割/一千个国家/一亿个村庄/也请你还给我。”在美国,严力的《一行》诗刊可谓是汉诗不灭的火种,尤其在那个年代里,成为不可替代的诗歌载体。最近一次见北岛,是在李陀家附近的咖啡馆里,闲聊时我大谈进入图书出版领域的打算,他一直微笑倾听。当晚他赶赴机场离开祖国,以为很快能够再见,却始终没再回来。“我们终将迷失在大雾中/互相呼唤/在不同的地点/成为无用的路标”。
        最终我放弃了投资图书出版的冒险计划,因为眼花缭乱的图书市场让我不知所措,而他似乎是无奈地延长“对着镜子说中文”的时间。对北岛,以及有幸多次见到的 食指、芒克、林莽等诗歌兄长,我始终心存感动和敬重。在当时,他们是我们的引领者,让我们患上热爱诗歌的怪病,而这种病一旦染上,终生无法治愈。有时真想 生活在久远的年代,哪怕是民国时期,战乱纷争,却可以战死疆场,痛快的生与死,远比现在不温不火的生活更有意思。精神已经苍白,财富的搏弈中,名利双收似 乎已成为衡量成功的惟一尺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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