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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短篇小小說.五則

发布: 2015-12-24 15:47 | 作者: 林瑞麟



        懸宕

        中午送午餐給他時,看見他埋首在案頭的卷宗堆裏。出了辦公室,不確定他是不是看見我了。於是,我把自己摺成A4大小,躺在影印機裏。他的同事們把我一張張的印出來,收進公文夾裏,讓秘書送進去給他。
        一整天,我看他在我臉上果斷的劃了一百多個「如擬」。我痛得流淚,還看見露出半個胸部的秘書在他辦公室進進出出,他對她擠眉弄眼,還拍了她的屁股。回家後,我寫了一封函,終止我們的關係,委託律師代為決行。
        我從懸宕的夢裏醒來。這一直是個問題,其實我們的關係並不存在。他要我不作他的秘書,辭職靜候他結束她的Case。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他落淚,只好一切如他所擬。
        這不是他的風格,五年了,秘書換了兩任,關於她的Case始終昧而未決。
        
        2014.02.10發表於聯合報副刊
        
        凝視
        
        每個人的心裡都有一首自己的歌,也許每個人的心裡也都豢養著一隻鴿子。
        她約我在東區的一家咖啡館見面,我趕到的時候,她似乎已經坐在那兒很久了。「哎呀,我遲到了。」我說。她很有禮貌的起身,「不會,是我早來了。」聲音微微顫著。起身時似乎撞了桌子,連水杯裡的水也跟著不安起來。
        「天氣真不錯。」我起了話頭。咖啡館在這條街的陽面,從落地窗可以看見熙來攘往的行人,再把視線放遠,隔街就是陰面,是一堵長長的學校圍牆,沒甚麼人走動,看起來很靜謐,一條街明顯有兩種風情。她也瞅著窗外的景色,低應著:「嗯。」
        學校圍牆外的紅磚道,一整排的小葉欖仁樹已冒出新綠。是春天了,下午的陽光穿透綠葉,風一來,便閃閃熠熠的跳起舞。一陣沉默之後,我不確定她是不是說了什麼,許是流連窗外的日光太久了,眼光回轉到她身上時,發現她身陷暗影中。
        是光,把她吃掉了。循著聲音摸索到她的嘴形,一合一開中,勾勒著哀怨的圖像。我忽然注意到咖啡館正播放著熟悉的旋律是阿莫多瓦的電影、《悄悄告訴她》的主題曲<鴿子>。那樂音彷彿呼應著她與男人的不幸,淒切而空靈。
        她泣訴自己如何深愛著男人,可是始終得不到男人的回應,「只要看到他的人,我就有著無比的滿足。」她掉下的淚,讓咖啡漾起了漣漪。咖啡更苦了,我招來服務生,為她換另一杯。離婚後,我給自己新的身分是心靈成長的老師,她是我在社區大學心靈成長課程的學生,我感應到她的困境。
        她再度沉默了。窗外,靠近咖啡館的人行道依舊人來人往,有行色匆匆的上班族,有上了年紀的長輩踱步似的閒晃,有家庭主婦帶著小孩蹓躂。馬路彼岸的校門口,忽然衝出一批又一批的小孩,像獸一般的橫衝直撞。而咖啡館內卡耶塔諾.費洛索的歌聲,在中提琴和吉他的演繹下,釋放著遼闊的孤絕…..
        
        咕咕咕嚕咕.…鴿子啊,咕咕咕嚕咕…別哭啊 
        鴿子啊,石頭不懂得,石頭不懂得愛情 
        咕咕咕嚕咕.…咕咕咕嚕咕,咕咕咕嚕咕.…鴿子啊 
        你別再為她哭了
        
        「我的前夫是個很會照顧朋友的人,做事非常周全,為人也厚道。如果不是我對自己不夠自信,老是等他來愛,也許我們不會那麼疏離。」我說。
        我想起了決定離婚的那一晚,丈夫依舊晚歸,兒子遠在美國唸書,叛逆的女兒多日未回家,<鴿子>溫婉如潮,伴隨著巨大的寂寥襲來。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這首歌大意是說一個等待他愛人回來的男子抑鬱而死,死後靈魂化作一隻白鴿,在同一間房子外頭繼續等待。
        新的咖啡來了,她瞪大著眼睛,啜了一口,「前夫….」,把咖啡杯放下,咖啡杯裏有著日光的折射,悠悠忽忽。「對,現在回想起來,如果有足夠的安全感,我就不會跟他計較有沒有照顧我,這樣才會給彼此更大的空間與信任。」我說。
        「對不起,妳別難過。」她仰起頭,把咖啡喝完。陽光走到她的臉上,我凝視著她,發現她有霜白的皮膚,細緻的五官,搭襯玲瓏的體態,應該是任誰都會喜歡的女孩。「時間不早了,我要走了,你別難過了。」她說完,帶走了帳單,旋即消失在光影裏。
        她走了,<鴿子>還在裊繞。我難過嗎?這是個好問題,從來沒人這樣問過我。我總是教別人如何內觀、如何善待自己,但其實我並不認識自己。
        日光隱沒,我陷落在座椅中。「喂,我啦,你不是約我看電影?」我想起了一個久未允諾的邀約。
        
        2014.7.28 發表於聯合報副刊
        
        喧囂
        
        她洗好碗,處理完食餘,從廚房出來,直接進了房間。砰,房門被關上。入夜後風吹得急,房裏的窗戶沒關密,風一束束地往房裏送。門像是被甩上的。
        也好,他想。大哥的兩個孩子正哭得兇。門關上,可以換來一絲清靜。
        梳妝鏡前,她卸下一身的束縛。他癱在床上,對著鏡子前那豐腴的胴體,什麼意念也沒有。
        白天,哥哥、姊姊的小孩子都往這裏送,每天下班回家就是面對十幾口人,鬧哄哄的,連吃飯都得輪班。等他們都吃飽喝足了,回去了,還得善後。一切料理妥當,時間也晚了,唯一能做的就是睡覺。
        下了班,想圖個清靜的她,家像個PUB。可又不能不讓他們來,他想著,坐了起來,然後倒了下去。忽然覺得應該做點什麼事,於是,他雙手後仰,十指交錯,腹部一收,做起了仰臥起坐。一二一二,他默數著,放空。
        「當初我們應該搬出去的,就因為你一時心軟,要和父母住,說什麼對老人家好有個照應,害得我們現在一點退路也沒有。想要換個大一點新一點的房子,得顧慮這顧慮那。」她不止一次作過類似的抱怨。搬家這件事他的確有點後悔,只是木已成舟。
        可是,今夜她倒是維持著緘默。
        她在梳妝檯拿一瓶乳液之類的罐子,旋開蓋子,俐落的擠了一坨油脂,讓白色的乳點迅速在臉部各處盤紮。她繃起臉,瞪大眼,抿著唇,然後雙手在臉部游移搓揉。
        「尤其是你那個弟弟,一點都不像什麼博士,禮貌都不懂,一個晚上就是拿著遙控器按來按去。四十幾歲了還不結婚,不知道要賴著我們到什麼時候。」她對他弟弟頗有意見。說起他的弟弟,他也有一肚子的不滿,「可是總不能趕他出去啊!」但他總會這樣反駁她。然後,她可以清點出一大堆舊帳。「呵,那天妳媽還問電費繳了多少錢?怎麼?有人想和我們分攤嗎?是你弟弟?你姐姐?還是你哥?把這裏當成公園還是遊樂場?不知道她每天唸的是什麼佛,怎麼會我們怎麼做都是應該的…」諸如此類的話,會像放錄音帶似的一股腦兒的全吐出來。
        坐臥之間,他看見她俐落的身手。她的頭部不時配合手部的節奏律動,動作雖快,卻沒有漏過任何一個細節。她拿著化粧棉,使勁的擦,臉上因而泛起了紅暈。他觀察過,她最近每天晚上重覆這些動作。他特地問了女同事,女同事說那叫卸妝。問題是,她平常並沒有上妝的習慣。事實上,她的皮膚皙白,出門前頂多在唇上捺點兒口紅。
        咻地,他長吁一聲,無力的躺在床上,然後喘著。風哮得更乖張了,在房內找不到出口而亂竄。冷。他翻身,下床,關了窗,堵了風。然後上床,拉起了棉被。
        她卸完粧,洗了澡,平靜的躺了下來,睡了。他看了看床頭櫃上的鬧鐘,十一點,房裏房外都靜了下來。她反覆演練這樣的動作,然後一絲不掛的入眠,像在套用某種數學公式。
        之後,他隱隱聽到她深睡的鼻息,於是捻了燈。黑暗中,一幕龐大的壓力襲來,他回想著她曾對他說的話。
        他怕她著涼,轉過身為她蓋上被,可是又被她拉開了。靜默是最大的喧囂。微光中,他看見淚水在她慘淡的臉頰哀哀升起一陣煙嵐。想著明天的明天的明天,他無奈、焦慮起來。 
        2014/11/22 發表於中華日報副刊
        
        微想望
        
        「為什麼你沿著牆壁走路?」她笑著,「那是螞蟻的行為。」說完,空氣中飄著清甜。她始終沒有看出我就是螞蟻,我不知道該開心還是難過。
        每天傍晚我會在她開窗澆花的時候,仰望著她。她總是視而不見,直到我被她澆花的水燙到了。那一天,依往例她開窗澆花,可是她拿的卻是熱水。
        「沒事了。」她帶我進房,擦了藥,送我出門。她是那麼的柔軟仁慈,房裡充滿著香氣,舉手投足都流露著芬芳,有時候像洋甘橘、有時候像蜂蜜,氣味會順著窗口的流出,包圍著她的住家。
        逐漸的,我長出了觸角,沿著她釋放出的甜味、貼著牆爬行。儘管那傷口一直無法結痂,儘管房子越來越大,距離越來越遠,我希望有一天能從窗口爬進她甜甜的心裡。
        
        2015/01/25 發表於自由時報副刊
        
        解離
                                                                    
        「要不要,我們去看錄像展…」她看了看我,揮著DM,神采飛揚的繼續說:「反正你去了就知道!」
        那天下午豔陽高照,說是秋天,但是熱到可以煮熟一個蛋。說走就走,她是一個行動派的人。我們頂著高溫,划過軟軟的柏油路,蒸騰的街道彷彿會出現海市蜃樓一般。就在我被熱到極限的當下,「到了!」她說,拉著我進入一棟大樓裏,隨即進了電梯,轉入一個沉靜的場域。
        展場很安靜,燈光幽微,冷氣隱隱送著。身上的汗水和心裡的躁動,被安撫著,漸次冷靜。展場被區分為幾個看似獨立又隱隱連結的空間,每個空間都有一個大小不一的螢屏,螢屏裡播放著各式的舞蹈。
        我被一個作品吸引,那是一對母子在一桌二椅間,共舞出水與入水的隱喻。「身為女人的不幸之一是,身體的某一部份因緣際會的脫離了羊水而獨立,那一部份逐日成熟令人欣喜,卻再也回不到原初。」導覽摺頁做了如此的描述。我想起村上春樹的小說《舞舞舞》中,羊男說必須跳舞才能連繫夢中的海豚旅館,那個曾經活在他過往記憶中的海豚旅館,有種被夢所包含與鼓動的溫暖。
        對舞者而言,跳舞是進入幻境的儀式,唯有在跳舞的當下,才能開啟從殘酷現實進入虛幻夢境的大門。轉入另一個空間,畫面裡男舞者以荒廢的建築空間為舞台,翩翩成舞,進入自己的彩繪國度,忽然出現的女舞者是他自己的想像中的另一伴抑或是內隱的自己,充滿想像的空間。但無疑的那是一種對話,一個連結。
        我回過神來,她卻消失在闃黑中。她可能在某一個展間,也可能進入了螢屏中,飾演著某一個角色。就像電影《冏男孩》中那座溜滑水道,只要滑一百次就可以進入異次元。幽暗中我作了突兀的聯想。
        「捕捉力量與速度於時空相乘的瞬間,突破舞台鏡框,啟動審美對話,逆轉舞句,改變時間,舞動空間,戲劇其間。」策展人說:「舞蹈錄像是導演協同攝影師設定影像基調,透過攝影觀點,運用場景調度、構圖、排演,取法電影的手法,形成內在節奏。」因此,舞蹈錄像突破了空間、時間的限制,它也顛覆了舞蹈稍縱即逝的感官震撼,展現了另一個藝術的層次,但也形成一種更為虛幻的迷離。是不是也像她一樣,總是不經意的出現,卻又突然的失聯? 
        她在這個時候又出現在我身旁。「妳剛剛去哪裏?」我問。她說了一個地方,一下向左,一下向右,又在什麼展區的旁邊,黑暗中我實在分辨不出方向。但這似乎不重要,她已經回來了。
        走出展場,天色轉墨。她靠得我好近,近到走路時的喘息都可以聽得見,就像親臨一場舞蹈表演,幾乎可以看到舞者的汗水和身體的肌理,我忽然懷疑她存在的真實性,像那些舞蹈的影像般,是可以重組再製或者剪接出來的幻境。
        舞蹈錄像技術突破舞台框架,尋找永恆可能,舞者則是尋找自己與空間或觀眾之間的支點。回程的捷運上,我試著為展覽做註解。滴,滴,滴,她下車了,踩著輕盈的舞步隱入人潮中。捷運車門關上了,我不確定她是否和我道別。
        這是三年前的事了,那時我們各自失去伴侶。那天之後,我們不再交錯。
        我似乎明白了,她始終在裡面,我也始終在外面,或是相反,而我們之間的關聯並不存在。
        
        2015.10.10 發表於中華日報副刊
        
    作者簡介:林瑞麟
    林瑞麟,臺灣臺北人,淡江大學英國文學系、EMBA企業管理系。臺灣極短篇作家協會會員。野薑花詩社同仁。獲2015年林語堂文學獎小說佳作。詩、散文、極短篇、小說等散見報紙副刊。
    個人部落格:http://blog.udn.com/stevenlin5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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