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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子恺在两江

发布: 2015-11-19 15:27 | 作者: 李金兰



        丰子恺在两江
        
        一
        一九三八年夏天,丰子恺来到抗战的大后方桂林,住到离城三十五公里的两江古镇泮塘岭村四十号,成为李宗仁在家乡创建的广西省立桂林师范的美术和国文教师。重新拿起搁置十年的教鞭,算是安居定业。
        长袍,礼帽,围巾,眼镜,青须,一眼可从粗朴人中认出的温厚男子,就是丰先生了。每天,沿着鹅卵石巷子出村,走野径到洛清江畔,过一座浮桥,上一段石阶到古城,再穿过一片松林,到学校教书。
        新成立的学校,十月二十四日才开学。典礼上,唐现之校长邀丰子恺讲演。盛情难推。他讲:“我与诸君行过相见礼,并且共唱党歌。我们已由礼乐结合,成为新相知了。”桂师第一批一百三十八名学子,聆听丰先生讲相知难得:考试是百里挑一的,考取不易;诸位先生来自五湖四海,相识不易;战乱年代,能在山水如画的环境求学,得之不易。
        典礼之后,丰子恺为高师班学生授第一堂课,讲美术的范围和学习法,教学生从写生开始绘画。彼时,学校正兴建校舍,便让学生眯缝两眼,观察劳作者形象,把握姿势,忽略细目,捕捉事物传神的一面。接着为简师班上第一堂课,过半学生举手,听不懂老师讲话。障碍是暂时的。过四天,再给简师班上国文课,为了让学生听懂江浙口音的普通话,在朗诵之前,便用粉笔在黑板上写道:“我教你们国文,第一步必须使你们能听懂我的话。”又强调,言语与文化密切相关,能够接纳和听惯各省言语,胸襟气魄会随之广大。一班学生,眼神惊奇而宁静地翻开教育厅规定用的第一册教材,第二篇正是丰子恺随笔《苦学经验》。温言良语的先生,文章都收入教科书了,作他学生,实乃福分。
        一个循循善诱的师者。一开始就把学生当朋友或者家人看待,想要教会大家举一反三、一通百通的方法。但从那些摸头不知脑的表情望过去,茫然比领会多。这情形,到底是情有可原的。岭南偏荒,又逢战乱,就算念读过一点书,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学生们埋头做事的精神可嘉,但不善于表达,在教室画画两小时,也不多言语,令人琢磨不透。直至相处日久,丰先生得知受聘浙江大学将成事实时,念及不知与百多名质朴的广西学生还有几许相聚之缘,才顿感留恋不已。
        而在学生这一面,眷恋与敬爱的情感恐怕持续更久。我记得十年前某次采访,听已至耋耄之年的桂师学生杜金济回忆,说丰先生平易近人,授课的方式特别生活化,他在乡间看见农家大门贴着持刀执矛的门官,就叫学生也画门官,但是人物换成了勇敢的抗日战士,大家画得饶有兴味。在学校,学生有机会就进他休息间,看他画画。有一幅题名《重生》,画一蔸被人腰斩的树桩,抽出健壮的嫩枝。丰先生语气坚定地解释说,中国是不会亡国的,新中国一定要重建。那一幅画,后来收入《护生画集》第二集,画旁题诗:“大树被斩伐,生机并不绝。春来勤抽条,气象何蓬勃。悠悠天地间,咸被好生得。无情且如此,有情不必说。”转眼间,连杜先生也不在人世了。我写这些文字时,想起十年前尚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唱起丰先生谱写的桂师校歌:“百年之计树人,教育根本在心。桂林师范仁为训,克己复礼泛爱群。洛水之滨,大岭新村,心地播耘,普雨悉皆萌。”那岑寂的歌声,彷如久别的月轮,沉在某个未知的水井,现在被取水的人注视。过去那种间接的存在,令怀想变得温情。
        二
        安居定业,只是相对于颠沛流离而言。
        从一九三八年十一月二十八日起,为了宣传保卫大广西,学校停课两星期。丰子恺与国学大师马一浮的弟子王星贤,负责抗日宣传壁报及漫画指导。任务布置给了学生,自己也亲自作抗战漫画。拿来示范的四幅作品中,有一幅表现敌机来临时,母亲背负脑袋不知何时被子弹切去的无头婴儿往防空洞狂奔。不曾想,漫画挂出来给学生示范时,遭遇哄堂大笑。起初,丰先生以为是自己把画挂倒了,同在教室的王星贤以为自己穿的新衣不对劲。却都不是。一问,才有学生答“没得头”。作先生的,那一刻大约觉得缺乏同情心的学生不仅肤浅而且可恨,却又不能放任怒火燃烧,虽然那情形实在无法谅解。
        十二月一日早晨,得知头一天桂林城遭遇四十架敌机狂轰滥炸,死伤二百余人。准备做漫画宣传艺术演讲的丰先生,终于借此近在咫尺的无情现实,把学生批得狗血淋头:“昨天,昨天下午,你们那组人正在对着所画的无头婴儿哄堂大笑的时候,七十里外的桂林城中,正在上演这种惨剧,……今天让我来讲漫画宣传技法,但我觉得对你们这种人,画的技法还讲不到,第一要矫正人的态度。一切宣传,不诚意不能动人。”那一顿狠狠的批评,大抵和寂静深处乌云擦出闪电相似。
        有时候,刻骨铭心的鞭笞是最见成效的教育。第二天,挨过批评的学生一老一实地照着先生的十种样板,每人完成八张漫画,到村寨张贴,宣传抗战。丰子恺在家作画,听见炸弹声,走出户外细听。有个抱小孩的邻人问:敌人会否侵犯广西?丰先生回答:“敌人在千里之外,只需防他飞机轰炸,像这回,桂林城里受难,你们乡下就很好。”谁知,邻人却说出令人刮目相看的话语来:“要大家好才好!”言谈得知,此人小学大门槛都没跨过,于是用尊敬的眼光目送邻人。
        十二月七日,学校安排另一组人到苏桥宣传抗战。丰子恺得闲在家,想到罹遇战火的缘缘堂藏画悉数被毁,便发心将抗战以来所作画稿选取较满意的,各重画一张,盖上“缘缘堂毁后所蓄”图章,供自己保藏。事情既然开了头,就非做好不可,画了一天,得画七幅。大约是太专注的缘故,先生右脚踩踏炭炉门时,不小心被侧翻的锅中米面汤水烫伤。擦了万金油,仍是疼痛。这可如何是好?按照计划,九日、十日是要亲自带领学生在两江圩宣传抗战的。幸好到了九号早晨,慢慢走,伤脚不觉得痛。上午先到学校集合,出发之前,与从南宁国民中学返桂的萧君交谈,有一番发自深心的肺腑之言:“我等生活不安定,在今日实是小事……今日吾民族正当生死存亡关头,多些麻烦,诚不算苦。吾等要自励不屈不挠之精神,以为国民表式。此亦一种教育,此亦一种抗战。”说过,就与另两名教师一起带领学生到两江圩宣传抗战。身着中山装的丰先生,一改往日长衫围巾模样,与学生们穿行在闹市各条街道上,或张贴漫画,或演讲宣传。当晚,学生在丰先生联系好的两江戏院表演抗战剧。本心是想观看表演的,可惜那晚没有月亮,而居所离圩三里,加上走了大半天,脚痛加剧,没法看。回到泮塘岭,即把学生宣传抗战的情景画成《看壁报》。
        转眼间,新年到了。辞旧迎新之际,丰先生蘸墨挥毫,于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抗战必胜,妇孺皆知”的对联,贴上了房东娘娘家大门。爱国一词,看起来高深空阔,本质上内容与形式都丰富实在,落在乡野人家的门脸上,就是本分人讲本分话的一副对联。屋檐下的人,借那红纸黑字表述的心意,步履和神色都添几分坚定。这一年的合家团聚,在离乡五千里外,比旧年添了在桂师开学第一天出生的儿子,逃难途中不期而遇的一枚果实,取名新枚。围着火炉吃年夜,心神也比浮萍飘零的旧年多几分安定。但这除夕的喜悦并不圆满。清清冷冷的冬雨,让他想起人间的不团圆了。
        三
        战火烧毁的缘缘堂已成废墟,连同曾经悠逸的日子,一去难返。转身离去的四十年,把丰先生推到了另一扇陌生的门前。若是自己乱了阵脚,便不得安然。渐渐悟出无常即是常,崎岖、波折、苦厄都当做历练。夜饮三杯酒,会仰卧了看星。不以吃苦为苦了。
        从前,在舟车四通八达的江南,三里路远也会坐黄包车的。现在,不论北风扑面,抑或霜雪刺骨,每日来回走十里路去给学生授课,当作锻炼脚力。甚至,到五十里外的邻县永福寻找雇船,往返都风雨兼程。他的日记中,描述了自己带着两个女儿以伞做盾、顶着饥寒、埋头赶路的情景。天黑回到两江,换下被雨淋湿的衣履,“发碳一大盆,吃饭一顿,饮茶一壶,快活异常。今日视此泮塘岭四十号的陋屋为唯一之归宿处,无上之安息所,胜于石门湾缘缘堂多矣。”其实哪有以吃苦为乐的,只不过是历经苦境,更懂惜福罢了。
        虽说江南人见多了精致典雅,却从不吝啬对岭南的平凡纯朴投去赞赏的一瞥。房东家的两扇窗格,是木匠用细条木拼接而成的“富贵长春”和“福禄善庆”图案。在丰先生眼里,这木格文字既雅致又牢固,兼顾了美术与实用。甚至,对暗藏机巧的大门闩抱以兴趣,临摹并旁加解释,作为存念。还有圩上卖的竹椅、竹篮、竹碗、竹饭包、竹烟管、摺灯,见到喜欢便买,以为深得简朴原始趣味,自己用不完就送来访的友朋。他总是带着艺术的眼光,来看待民间诸物,那些实用而又带来美感的制造,但凡有三分可爱灵巧的,都偏爱。
        两江特产,物美价廉。丰先生喜欢圩上卖的水磨小圆子,认为有家乡滋味。水灵灵的青皮甘蔗最讨他喜欢。起初,并不以为然。的确,甘蔗是那样生硬而不似水果的事物。但他家人喜欢,时常赞美其多汁而甘甜。到后来,也真心喜欢了。对于甘蔗的咀嚼,若从根部吃起,到尾稍会渐觉平淡冲和,若从尾稍吃起,则有渐入佳境的甜蜜。若不计较浓淡,大体是从头甜到尾的。
        广西民间诸多原始生活相,成为丰先生入画的素材。两江盛产爆竹,十岁小孩背着婴儿燃放爆竹的情景走进了他的画。他感觉当地人家吃饭最有特色,于四四方方的火盆架上安个火盆,火盆上炭火散发着热与温暖,在火上架个铁铸的三脚猫撑脚,支撑一个什么菜都包容的锅,碗、筷、酒盅陈列四周。人落座,膝盖定然高出桌子。在冬天阴冷的岭南,以此身子蜷曲的姿势吃饭,全身都烤得到火。同时,就着火盆暖酒,烤红薯、芋头、甘蔗、马蹄,一边享受美食,一边吃聊,行酒令,那样土香土色滋味绵长的情景,就呈现在《煨芋如拳劝客尝》等画作中。
        比较一下,逃难之前,杨柳与丰先生的文、画甚至居所都关系密切。他赞美垂杨是最能象征春的神意的。逃难之后,那独立苍茫的松树,作为命运、境遇与境界的符号,屡屡入画。一九三九年大年初一上午,他画了八幅画,题材各不相同,但每一幅的题字都是:“严霜烈日皆经过,次第春风到草庐。”画作中的松树,以与杨柳截然不同的姿势被描摹。正月初九,在桂师任课的最后一日,上午去学校,专程去与一片松树林道别。丰先生对这片离校两三百步的松林,可谓情有独钟,每日进校前必先造访,将围巾、帽子挂树上天然衣钩,然后如厕。最后的一次松林会晤,以依依不舍离去结束。七十余年之后,当初那片矮而密的松林,长到五六层楼高了仍不停止生长。我想起丰先生在其散文作品《大账簿》中,用“惜不胜惜”来形容人与物的情缘,实在是太妥帖了。那天下午,学校为丰子恺开欢送会。丰先生在告别讲话里说,“艺术不是孤独的,必须与人生相关联。美不是形式的,必须与真善相鼎立。” 可谓句句不离本心。晚宴后,校工文嵩携灯,唐校长亲自相送。那一天,丰先生写道:“此情此景,今后永不能忘。”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但曾经的灯火,会守候内心某个角落。多年以后,我数次出入当初的桂师,如今的两江中学,有时候我会对着高楼边缘几排简朴的平房,联想当年润物无声的课堂,或者在上了年岁的老树下发一阵呆,细听簌簌作响的枝叶,似在吟诵丰先生的言语:“我今年正值四十之初,在此执教,可说是吾真正生活之开始。故此校犹如吾之母校。今后远游他方,念及此校,当有老家之感。甚望诸君及时努力,将来各有广大真实之成就也。”那年他四十。不惑了。
        四
        受聘成为浙江大学教师的缘故,从二月底就准备离开了的。泮塘岭全村人都知道,丰先生将携家带口赴宜山。
        那天是一九三九年三月十二日,春风和煦。友人来寓所话别,丰先生送客到两江圩上。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看见有人守着铁树卖,一角钱一株。就买下一棵,打算亲手种到租屋的空地。那棵铁树有些惹眼,路遇相识,人家都觉得不可思议:早不种,晚不种,而今离开已是不可改变的事情,还种,种了也没得看了。那天,必定是留恋之心教人想起了缘缘堂,想起从前每次外出回家,芭蕉鞠躬、樱桃点头、葡萄招手的亲切。所以,心里盘算着,将来抗战胜利,打道回杭州时重返此地,再来访旧居认旧邻,那时会有一棵苍翠的铁树相迎如宾。结局却是一别永别。战火蔓延,最后是从宜山一路向西,不无狼狈地撤往贵州。
        因舟车迟迟难办,启程的日子一推再推。心想,焦急亦无用,慢慢等,总会等得到。如果等不到,就继续待在两江。此时,心也安定了。
        “桂师已辞,浙大未就,无职身轻,画兴又作。”于是,从2月28日在桂师授最后一堂国文课,到4月5日离开,整整一个月在泮塘岭的乡居时间,成全了《阿Q正传》的漫画。此前第一次的画作于印刷中葬身火海。第二次的画作在邮寄过程中杳无音讯。这是第三次画笔诠释鲁迅笔下的人物阿Q了。3月22日,一上午画了十幅阿Q,那个愁眉斜眼的阿Q,猥琐卑怯的阿Q,精神胜利的阿Q,腰间别不了枪就别一个烟斗的阿Q。下午一点,托人去寻得的船从洛河上游开到两江。准备装行李了,偏偏此时传来浙大的电报,说日内即派校车来迎。在一种欲行不行的起伏里,体会“君子祸至不惧,福至不喜。而况区区舟车之事,岂足以动吾心哉?”这一晚,继续画阿Q。又过一星期,连冠首的序言都写好了。为防不测,又让人用薄纸铅笔逐幅印摹一套。此为收获。期间,另一件欣慰的事情,是收到夏丐尊转寄的弘一大师信,说在福建漳州闭关之后,发心重写在上海佛教居士林中被倭寇烧毁的《护生画集》。回想在两江教书的日子,他的所想所做,正与弘一大师所期所望相契。心情,好得跟春风吹开桃花似的。他亲手做了纸鸢,带着儿女到野外的草坪上放,像个老儿童,把什么都放下了。纸鸢扶摇而上,被风托着越飞越高。现在我们看到的画作中,风筝翅膀上还写着汉字——“胜利”“和平”。
        七十余年过去,我每次沿着丰先生在两江走过的路径漫步,不论低头,还是仰面,都仿佛有一双慈悲的眼睛在。曾经深得他喜欢的洛清江,流水依旧沉静安稳。东岸渡口上那棵无患子树,年年秋天都结满龙眼大小的洗手果,这棵老资格的树,或许见过那个诗情画意的人拾起三几粒果,搓出细腻洁白的泡沫,洗他握惯画笔的双手。西岸那块风帆似的犀牛石,像一个永远不老的神话在等待什么。圩上,当年丰先生曾想哪天有兴致,去看一次桂戏的戏院还在,老旧得和一张现实版的民国时期照片一样,偶尔还有演出桂戏或彩调的。
        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丰先生住过又专门在其著作《教师笔记》中写到的谢四嫂家的地址。现在,彼处已是种满桂花的园子了。曾经他在屋宇下读书写字作画吃饭睡觉的陋室,只余下土色山墙欲倒未倒,遮过风避过雨的瓦片,旧梦似的碎在花树下的泥地里。在桂花园近旁的一座老屋里,一个叫谢祥嫂的老妇讲,她过世的婆婆曾谈起,有一个画家一家人住过那边的房子。丈夫早逝的谢四嫂后来改嫁了,她不成器的儿子卖了屋,外出游荡,杳无音讯。原本天井的位置有棵大柚子树,常有毛头小孩翻墙上树偷柚子,冒险得很,讨嫌得很,砍了。
        村旁,百年老桂花树如伞如盖,三五村人石凳上闲坐。姓谢的中年汉子说:三十年前就已过世的爷爷讲过,村里曾经住过一个画家,画什么像什么。村人朴素,见过丰先生画画好,无人知他声名远播,无人缠他作画收藏,更无人知晓一个深情的艺术家把泮塘岭当做一个故乡。也许,村子四周随处可见的枝干遒劲的苍松知道,它们很愿意按照丰先生画集里屡屡出现的某种风姿,继续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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