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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

发布: 2015-11-05 16:20 | 作者: 徐东



        赵作文被人称为赵总,老赵,赵先生,作文。生意场上的朋友称他为赵总,熟悉的朋友称他为老赵,新认识不久的往往会称他为赵先生。他的妻子孙慧平时称他为作文,亲热的时候称他为文。赵作文在四十岁那年还没有孩子,可是第二年突然就有了。不过,孩子不是和老婆生的,是他和另外一个女人的。
        大约在两年前,赵作文记性越来越差了。他感到过去见过的许多人,包括以前与他有过合作、共事的人,甚至那些与他好过的女人,他都不怎么记得了。也不是全然不记得,他只有大致的、模糊的印象,往往叫不出对方的名字,甚至回忆不起他们当初怎么认识,或者是对方的具体的模样特征了。这使他相信,那许多见过他的,熟悉和不太熟悉的人也可能会和他一样,把他当成一个模糊的影子。可能与他过度抽烟喝酒有关,也可能与都市快节奏的生活,都市中有太多人有关。不管怎么说,细想一下,他觉得这种遗忘不太正常,甚至是有些可怕。如果不是翻看以前的一张照片,赵作文差点儿也把自己也给忘了。这使他吃了一惊,不得不好好想一想自己的问题了。
        十六年前,赵作文初来深圳时照的一张照片上,二十五岁,刚刚大学毕业的他,那时还怀着成为画家的理想,想要在深圳开创一片属于自己的艺术天地。理想很快就被沉重的现实给吞噬抹杀了。在没有钱吃饭的时候,他不得不去一家化妆具公司当推销员,事实上他的脸皮特别薄,很快就发现自己做不了推销员。为了找个吃饭的地方,他不得不混进了大量招工的工厂,成为了一名普工。他天天在流水线上像个肉体机器人一般重复着几个固定的动作,觉得自己大学白上了。他不甘心一直在工厂里待下去,一到周末,便去找工作。半年后,他在一家大型商场找到了一份与设计有关的工作。三年后,他又成了那家商场的艺术副总监,又过了一年,他升为总监。年薪由最初的十万,升到十五万,到后来又升到二十万。在那个职位上,他如鱼得水地干了有六七年时间。他在把自己卖给工作的那十来年时间里,只画过两幅素描,还是为了讨好两位商场里上班的女孩子画的。 十六年前的赵作文,瘦,瘦得脸上能看见骨头。不过那时候他的眼神明亮,走起路来像一阵风,有激情,有精神。那时的他腹部是凹下去的,体重不足一百斤。现在的他体重长了差不多一倍,有了将军肚,走路慢悠悠的,眼睛里也有了浑浊的光。除了钱和女人,仿佛再也没有别的事情再让他有激情了。他记得,刚来深圳的时候,他身上只有一百多块钱,当时由于找工作不顺利,他与同来深圳发展的同学潘刚一起睡过马路,租住过没有装修的毛坯房。吃饭时吃最便宜的炒粉面条,常常还不能吃饱。为了省一块钱的公交车费,他们可以走上十公里路。十六年后的他则有了两套房子,价值五六百万。还有一辆奥迪A4,经常开着车和朋友一起去很远的地方,吃点新鲜的东西了。
        大约是三年前,赵作文辞去商场年薪二十万的艺术总监一职,与潘刚合伙盘下了一栋大楼,开了一家大型商场,光吃房租每年稳稳当当就有了一百多万的收入。商场里的事儿有专门的管理人员,基本上也不用他操心了,那么,他活着的意义仿佛就剩下收钱和吃喝玩乐了。十六年前的赵作文绝对想不到自己今天会变成这个样子。当然,这些年深圳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许多高楼拔地而起,许多又破又旧荒凉的地方变得繁华热闹起来。工厂企业多了,公司和商场多了,饭店宾馆多了,娱乐休闲的场所多了,宽阔漂亮的马路上奔驰宝马多了,人乌泱乌泱的也多了,漂亮的女人多了。那许多个漂亮的女人中,总会有一些会成为像赵作文这些的,喜欢女人,而且有一些钱的男人有关系的人。他们不是夫妻,不是恋人,却会眉来眼去,甚至会躺到一张床上。那些女人,有些用钱就可以得到的,有一些则需要动一些心思,付出一些真真假假的感情。不管两个人如何鱼水交欢,柔情蜜意,到头来还是会落实到物质上,一次或几次相会之后,那种关系便成为过去。赵作文想过自己与那些女人的关系。不可否认,男女之欢,新鲜与刺激,是人生命中真实的欲求,他不会觉得那没有意义,甚至也不会认为那是一种堕落与道德败坏。因为他觉得那是一种生命之欢爱的表现,他爱那些新鲜的,花朵一般的女人。虽然有时候用的方法,或者得到的结果,未必就一定是爱和美好。如果他否认,他会感到失去活着的动力,变得更加没有目标。当然他也想过去做有意义的事,例如去把丢失的理想拾起来,去画画,开个画廊。去把给女人的钱捐给希望工程,帮助那些有需要的穷困的人。去把自己的事业发展一下,做得更大更强。但那对于他来说终究成了一种假设。他感到自己仿佛是有着对整个人类的不满,使他压制了向这个世界表达善意和美好。在这个世界上,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明确的目标,积极向上,乐于奉献,那么,赵作文先生愿意自己成为一个没有目标,甚至是消极的,靠自己的智慧和可以拥有的机会去赚钱的,追求快乐,活得轻松自在的 人。事实上,当他拥有了一定的物质基础后,他觉得活得并不快乐,也算不上幸福。他有很多时候是面无表情,心无所依的。如果不去找朋友吃吃喝喝,打打麻将,不去找找刺激,他甚至觉得自己的时间就没法儿打发。
        在一些有钱的朋友中,赵作文算不上是最有钱的。他在自己看来,甚至就不能算有钱。以前他供职的商场,老板同时还做房地产生意,身价有几十个亿。他的大别墅里,光鱼缸里的鱼据说价值就上千万。就拿他一起来深圳发展的同学潘刚来说,他开着一个有上千人的工厂,加上别的投资,每年少说都有上千万的收入,身价少说也有一两个亿了。赵作文觉得自己是没法与那些真正有钱的人比。不过,他通常也不会和别人去比,他觉得有两套房子,一辆车子,有两三百万的存款就已经足够了。钱多了花不着,也不过就是一串数字。如果说以前为了生存而打拼,没法顾及理想,那么他有钱也有闲了,可以去画画了啊,但是他也想过,即使自己去画画,也画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没有那个心境了,也没有那种画画的激情了。他觉得自己对赚钱也没有太大的兴趣,每年有个一百多万的进账也可以了,他满足了。特别无聊的时候,他甚至也想过去做一些有意义的事, 例如加入义工队,为社会为别人奉献一下,但想的结果是,他觉得那样也没有多大意义。因为,他那样做就不是他了,甚至就会让自己觉得可笑了。他觉得自己在整 个社会大环境中,在一些坏人坏事的影响下,在物欲横流的时代顺理成章地变“坏”了,没有资格去做那些好事了。他甚至感到已经成了小小的“资本家”,成为了老板,成为了和底层的人有一定距离的,无形中对立的一个阶层了。他这么想,说明他还是具有艺术家的一些思索和情感,他的同学和合伙人潘刚根本就不会像他那样想事儿。潘刚会积极地加入商会,会适当地为一些需要救助的人捐钱捐物,以获得慈善企业家的名誉。他觉得自己是需要,那样的奉献会使他更加心安理得地赚到更多的钱,享受那些赚来的钱,获得来自社会各界的对他的事业的支持。
        潘刚在公开场合叫赵作文赵总,偶尔也会称呼他作文。他劝过他,希望他的野心再大一点,把存在银行的钱拿出来投资,赚更多的钱。赵作文觉得没必要,那时的他对赚钱感到无所谓,对许多事都感到无所谓。例如在要不要孩子的问题上,他也觉得无所谓。赵作文与爱人孙慧是高中时的同学。赵作文上高三时孙慧读高一,那时他们建立了恋爱关系。经历了那么多之后,那种初恋的感觉,赵作文也淡忘了,不确定了。他记得给孙慧写过情书,至于写过什么内容也不记得了。他记得第一次与孙慧牵手时有触电的感觉,那种触电的感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后来也体会不到了。赵作文大学三年级时,孙慧考进了他所在的大学,两个人同居了。在赵作文来深圳的两年后,孙慧毕业后也来到深圳。两个人不在一个地方工作,基本上每周见一次面。最初赵作文会坐几个钟头的车去见她,然后第二天又一大早起床坐公交车去上班。那时除了生理的需要,那时仿佛也是为了一种爱的需要。那时他很简单,也可以说很纯粮票。后来,两个人结了婚,天天晚上睡在一起,他觉得那并不是他真正想要的生活了。他爱着妻子,却也在莫明地渴望更多的女人。她们花枝招展、万姿千红地吸引着他,使他幻想着不确定的恋爱对象,使他盲目地感到,惟有和不同的女人在一起谈情说爱,才体现出人生的自由与美好。有时他也渴望一个人,那种使自己在暗夜里发光的孤独的存在。他有时候会自己用手解决生理上的问题,他体会那种作为人的悲哀,那种爱的幽暗,好像那是无法自控的,不可否认的一种人性的现实,那种现实如同人最终会死去。不过,人活着的过程还是美好的,他觉得自己还算是一个善良的人。他无害人之心,工作也扎扎实实,尽心尽力。在有了钱之后,他甚至也不想拥有更多。对于女人,他甚至也不想拥有更多,但他的生活终究是太无聊了,他人生的虚无感也无处不在,而他生命中的欲望又是那么真切,这一切使他无法自控地渴求着新鲜的内容。新鲜过后呢,常常又是灰涩的心情,是沮丧和懊悔。
        在大学时期,孙慧怀过一次孕。那时不适合要孩子,商量过后打掉了。赵作文无法忘记那次陪着她做流产手术的经历。那次手术涉及一个未成型的小生命的消失,那使他感觉到性的残酷,作为活着的人,有时的无助和可悲。他很后悔使妻子怀上了孩子,更后悔把孩子拿掉。那件事成为他心中的隐痛,那种痛仿佛使他觉得自己一直在死去,不断地死去。而活着,又要面对琐碎世俗的生活,实在是没有意义。他想自己是不够坏,不够狠,如果够,他就可以不在意。他想让自己不在意,但不行。那次经历让孙慧怕再要孩子,因此赵作文和孙慧结婚,后也一直没有要孩子。一开始不想要,可后来两个人的年龄越来越大,双方父母要求他们要有自己的孩子。后来赵作文觉得要也可以,与孙慧商量,孙慧却不同意要。孙慧说,作文,你看这个世界上已经有那么多人,大家争名逐利,纷纷嚷嚷,活得那么累,我们何必再要一个?还有,还有,我们的地球环境被破坏了,每天呼吸着被污染的空气,喝着不再像以前那样干净的水,就连我们吃的东西也都不那么安全,我相信到我们老的时候,地球就不再适合住人了,你说我们何必再去要一个孩子?既然孙慧坚定地不想要孩子,赵作文也觉得无所谓了。他理解父母的心情,又觉得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父母操这分心实在没有必要。双方母亲让有孩子的想法是固执的,孙慧的父母,和赵作文的父母,商量好了似的,各自从老家跑到深圳,住到他们的家里来,劝说和督促他们要孩子。这使赵作文感到闹心,无可奈何。一开始,孙慧坚定地说不要,但双方的父母苦口婆心、软硬兼使的办法还是凑了效,孙慧还是妥协了。几个月过去之后,孙慧却无法受孕。在决定要孩子后,赵作文和孙慧的心里一直有一种说不出的忐忑。双方的父母让他们去医院检查,赵作文和孙慧都推脱不去。他们还是并不太想要孩子,催得急了,赵作文和孙慧分别对 自己的父母宣布,他们决定不再要孩子了。
        孙慧怀不上孩子,赵作文觉得是天意。接着,问题又出现了,为什么怀不上了呢?是自己的原因,还是妻子的原因?他并不太想情楚这个问题,但问题却留在了他的心里。赵作文无法想象自己成为一个父亲后会是怎样,尽管他也喜欢孩子,但他却是一个怕麻烦的人。他可以想见有了孩子之后,孩子会给他带来多少麻烦。当然,他不想要孩子的想法,除去别的原因,也与孙慧的生活方式有关。孙慧在一家大型企业作财务工作,除去工作和必须要做的家务之外,她把大量时间都用在玩游戏上去了。这让他对妻子没有信心。另一方面,他也很享受两个人的生活,彼此都自由自在,实在没有必要个孩子。在与别的女人一起鬼混时,赵作文甚至也暗想过,如果孙慧在外面有相好的,他该怎么办?他觉得自己不该这么怀疑妻子,可那样的暗想却经常会有。他想,如果他发现她有相好的,就和她离婚,给她自由,也解放自己。想过之后,他又责备自己,觉得自己有点不地道了。自己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自己对自己不信任,竟然把妻子也往坏处想了,不应该。赵作文并不反对老婆沉迷在游戏中,只是他多少有一些不理解,一个女人为什么可以玩一种游戏,一玩就是五六年,从不厌倦。如果说网络游戏是情人的话,他觉得妻子对游戏的爱超过了对自己的。以前,赵作文工作的地方离家有一些远,两个周总会有一个晚上借口工作忙不回家。不回家,有时工作的确是忙,忙得很晚,第二天又要起早上班太折腾,没有必要回家。有时候则是在网上与女网友聊 天,想与别人约会。或者,与朋友一起去一些娱乐场所玩。他甚至不觉得那是在背叛自己的妻子。他想起这一点时也觉得奇怪。或许在他的世界里,他的确是把自己的妻子当成一位朋友,一个亲人了,只是他无法像跟男性朋友那样坦诚地说出他与别的女人有关系罢了。另外他觉得自己所以与妻子结婚,除去爱,在某种程度上不过是在履行一个社会意义上的契约关系。假如离婚可以不对妻子和双方的家庭构成伤害的话,他甚至想与妻子离婚,过着一种真正自由、无拘无束的生活。他想过了,他也可以自由地去死,在他活得感觉不到什么意思的时候,他真正想过这个问题。当然,他还得活着,既然有父母,有妻子,有家,有事业。即使没有这些,他也得活着,既然他活着,可以不去死,何况人生的意义总归是有一些,这个世界上总归有一些美好的事物,有一些有趣的人,有一些可以实现的欲求。赵作文不回家,几乎也从来没有听见妻子对他抱怨过什么。在他的理解中,妻子甚至乐得他不回家,这样她就可以有更多的时间来玩游戏。在从商场辞职后,赵作文每周差不多都有一两个晚上不回家,甚至也会有一个周的时间里,带着一位花钱找来,或者是从网上找来的女人,在某个山庄里与朋友在一起钓鱼、打麻将,过着一种潇洒自在的日子。在孙慧的感觉中,除了她以外,赵作文还应该有他的天地,正像她有虚拟的游戏世界一样。何况他们没有生活的负担,日子过得不错。在这种情况下,说多了对谁都没意思。孙慧也会想到作文在外面可能会有女人,不过她会尽量不朝着坏的地方想。有一点她是肯定的,赵作文在感情上是忠实于她的,有这一点可以肯定,这就够了。
        即使是情人关系,赵作文也很少与同一位女孩子接触时间超过三个月。他清楚,接触的时间长就容易出问题。他喜欢女孩子喜欢自己,但怕女孩子爱上。他没办法给女孩子爱,只能喜欢她们,爱她们一点点。有时他也不是太想需要她们的身体,他需要的是一种与她们在一起的感觉。就像城市森林里的一棵树,他需要有一只鸟儿跳上他的枝头,为他而存在,为他唱歌,证明他活着活得有些意味。尽管那些女孩会向他要钱,要物,但在不是太多的情况下,他愿意给予她们。她们需要在城市中生存和发展,也有家乡的父母需要照顾,就像他当初来深圳发展时一样艰难,不容易。她们未必爱他,真心喜欢他,但是她们也需要他,需要他的钱和物。赵作文想起初到深圳时自己的精瘦,眼神明亮,怀揣理想,对照现在自己的肥胖,大腹便便,眼神混浊,没有目标,他感到物质城市让人不知不沉间发生了变异。他的人生观价值观变了,他不再梦想要成为受要敬重的画家,通过创造给世界上的人带来一些美好。他不能去正大光明地追求女人的爱情,他对爱的理解和认识也发生了变化,他甚至也不再相信爱情。他在为自己活着,活得更加自私,他像贪吃好玩的孩童,在通过赤裸裸的欲望来爱自己。
        在钓鱼的时候,盯着微波荡漾的水面,赵作文再次感 到自己应该去爱上什么。尽管他不太想信爱,认为爱无比虚幻,不可靠,不能要,但他却又渴望着爱,而不仅仅是一个女人鲜亮的身体。他的身边就有被他约来的女孩,女孩叫马桂芳。二十二三岁,瓜子脸,大眼睛,嘴唇薄薄的,红红的,身材瘦弱,皮肤白白的。赵作文感到她简直像自己年轻时的妻子,但是,他清楚,她是条池塘晨的鱼,是他情欲的对像,是未知的一种可能性。他知道她不太反对和自己在一起,因为在物质的都市里有女孩清楚身体是一种本钱,可以换回她想要的物质。 他在带她出来玩的时候就暗示过她,晚上要在外面过夜的,她没有表示反对,她笑着坐上了他的车。晚上他们睡在一张床上,当他把她裹在身下时,强烈地感受到一 种蛰伏在生命深处的爱,原于他生命里对爱的渴望。他要探索她,熟悉她,拥有她,不仅仅是从肉体上,还要从心灵,从灵魂上与她融合在一起。仿佛他们在一起, 来呈现出人性的自由与混沌,人在这个世界上的多种可能性。人,在芸芸众生中总是会感到孤独和寂寞的,且不管那种感觉是真是假,是否经得起推敲。他们是快乐的,他感受到了,她也是快乐的。她当时可能并没有想得太多,她面对的是一个有欲望的男人,而她也是有欲望的。后来赵作文把她带到洗手间的镜子面前,她还有些害羞,笑着,用手捂着自己光滑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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