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墓志铭
我的灵魂
孤独
流动的鲜花
但今夜你将失眠
爱上巴赫那天
致大海
斜阳下
祖母的墓志铭
这里安葬着彭相治，
她生于你们不会知道的山顶，
嫁到你们不会知道的晏田，
丈夫娶了她就离开她，
去了你们都知道的南洋；
五十年代她去了香港，
但没有去南洋，因为
丈夫在那里已儿孙成群。
她有两个领养的儿子，
长子黄定富，次子黄定宝，
大媳妇杜秀英，二媳妇赖淑贞，
秀英生女黄雪莲、黄雪霞、
男黄灿然、女黄满霞，
淑贞生女黄丽华、黄香华、
男黄胜利、女黄满华。
七十年代她把儿孙们
相继接到香港跟她团聚，
九十年代只身回到晏田终老，
儿孙们为她做了隆重的法事，
二○○○年遗骨迁到这里，
你们看到了，在这美丽的
泉州皇迹山华侨墓园。
世上幸福的人们，
如果你们路过这里，
请留一留步，
注意一下她的姓名，
如果你们还有兴致
读她这段简朴的生平，
请为她叹息：
她从未碰触过幸福。
我的灵魂
多年前，我曾在诗中说
我的灵魂太纯净，站在高处，
使我失去栖身之所，
几乎走上绝路。
多年后，当我偶尔碰上
那旧作，我惊讶于那语气，
它使我感到有些羞惭，
它竟如此地自以为是。
如今回想，我仍惊讶于
那语气，但更惊讶的是，
我看见我那灵魂，依然站在高处，
依然纯净，即便做了丈夫
和父亲已有十六年，这灵魂
还跟原初一样，丝毫无损。
孤 独
两个一年不见的朋友，
坐在屋里闲聊，秋老虎的天气
闯入屋里，做客人的那位
提议到江边散步。江边的树叶
纹丝不动，他们在一张桌子前坐下。
他们不谈天气，也没有继续
刚才的话题，他们把这些都忘了——
背对宽阔而浑浊的江水，
他们忘我地谈起孤独。
流动的鲜花
每天我们看她们流动，
这些城市里的鲜花，在街道上，
在购物商场和地铁自动电梯上，
在巴士和麦当劳窗口，
在住宅区附近的菜市场，
她们年龄大约在十五至二十三之间，
成长于普通或贫穷家庭，
花几个月积累买几套漂亮衣服，
悉心打扮她们饱和的青春，
她们流动，但几乎孑然一身，
摆脱父母、老师和同事的烦闷，
袒露性感的手臂、肩膀，
小腿、大腿以至肚脐，悦人耳目——
如果你在窒息的空气中突然感到一阵清新，
那多半是她们存在的缘故，
而她们对她们赋予这城市活力
一无所知，而是专注于一些小目标，
例如去买一对鞋，去见一位旧同学，
去交电话费，去银行存几百块钱，
去理发，去图书馆借一本流行小说，
你多看她们一眼，她们以为你好色，
你多看她们一会儿，她们以为自己有缺陷，
她们体内充满爱情和幸福生活的能量，
并使劲压抑它们，熄灭它们，
直到她们抵达八年的边界或越了境，
身材、皮肤和神情开始发生变化，
开始用口红、眼睑膏、拔毛钳，
开始跟男朋友约会、看电影、逛公园，
结婚、生孩子，周末跟家公家婆上酒楼，
渐渐成为新一代鲜花的陪衬，
渐渐成为烦闷和窒息的一部分，
爱情成为泡影，幸福寄托在儿女身上，
穿着睡衣裤躺在床上，
也许就在你枕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