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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2015-10-29 17:16 | 作者: 荆南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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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入小镇的坑坑洼洼的公路上不时传来轰隆轰隆的卡车开过的巨大的响声,掩盖了单调而刺耳的锯木场的噪音。起先他们就在小镇旁边的大堤上站着,面对面。他喋喋不休的对她说着什么。她不住地用手拢住风吹散的头发,望着地面上的碎石子。通红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她上身穿件白色的齐肚脐眼儿的半透明料子的上衣,甚至可以看见里面粉色的文胸。下身穿着鹅黄色的短裙,裸露的双腿白皙滚圆,优美匀称。她只是站着听他说,中间不耐烦的回应过一次。她不时朝那不住有卡车开过的破破烂烂的公路上眺望。好像是在等什么人。后来他走下了堤坡,回头对她说了很久,她才犹豫着跟了下来。他们从那条大堤下面的两边长满杂草的小路上走过来,一前一后。他们不时交谈一两句,但都显得漫不经心。前面的他偶尔会回头去看看她,她显然是故意不跟上他那并不能算快的脚步。他走得那么慢,好像腿上绑有沉重的铅块一样,每迈出一步,都似乎要费很大的劲儿。她呢,一直低着头,慢慢吞吞的跟着,落下至少有四五米远。她始终保持着这段距离,既不更远些,也不更近些。他有时候站在那里,大概是想等她走近一点,但她也站住了,她侧转过身去,抬起头来,望望天上的白云,望望不远处的树叶快要落光了的白杨树林,一声也不吭。他皱起眉头盯着她的侧过去的半边脸,她脸上有那种漠然置之的表情。她一手捏着一束狗尾草穗子——这是她在路边草丛里拔下来的,全身的重量放在右腿上斜立着,左腿微微屈起,不住的抖动膝盖。乍看起来,好像她是很放松的,无拘无束的,任什么也没有在她身上发生过的。他蠕动一下嘴唇,应该是想说什么,但他终于没有说什么。他叹息了一声,又朝前走去。他尖削的脸上满是无奈,发红的双眼暗淡无光,充满了忧伤和困苦。抿得紧紧的嘴唇有种不健康的淡淡紫色。他身子瘦骨嶙峋,衣服穿在身上显得空空荡荡的。他走起路来,脚下如同踩在棉花堆上一样,身子虚飘飘,摇摇晃晃。她并不看他,她好像只是凭着直觉跟在他身后,她只是凭直觉与他保持那不远不近的距离。有一会儿,她目不转睛的盯着她手中的不住的耍弄着的狗尾草穗子,直到她打了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她才重新开始盯着脚下的路面。草丛里的蟋蟀因他们的脚步声忽然停住了叫声。隔了一会儿又才怯怯的叫起来。他们走进了那条通往河边去的高粱地中间的小路。茂密的高粱都抽出了结子累累的火红色穗子,穗子都沉沉的弯曲着,在风中微微的摇晃着。枯干的长长的高粱叶片,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一群白头鹎被这突然闯进地里来的两个人惊吓得哄的一声飞了起来。它们在河岸上白杨林旁边绕了一个大大的圈子,然后又折回来落在了高粱地边缘的那些摇摇晃晃的穗子上。他在前面走着,像个精疲力竭的领路人,他嘴里开始絮絮叨叨的不住的念念有词,那声音里充满了凄婉,怨恨,痛楚,无奈,恐惧,眷恋,犹疑。他的声音不停的响起,有着一种催人入眠的柔和的疼痛的感觉。那声音时高时低,时缓时急,在这窸窸窣窣的风吹枯叶的野地里,在怯怯的蟋蟀的叫声里,缭绕不绝,融入大自然浑厚而神秘的天籁中,再也分别不出了。他回过头来看她时,她无意抬头望了他一眼,他的脸上水珠滚滚而下。他鼻子堵塞了,像患了重感冒一样不住的抽噎着。最后他声嘶力竭的呼唤着,双手捧住脸,跪倒在那片高粱地里,他小小的脑袋深深地垂下,纤细的脖颈朝地面弯曲着,他浑身在颤抖,就要晕厥过去一样。他不住发出心碎的呼唤。她站在那里,双眼也禁不住水珠涔涔直淌。但是她还是一声不吭。她动手撕裂一片已经发黄的狭长的高粱叶子,把它撕成一缕一缕的。她一面动手撕裂那片高粱叶子,一面脸上淌着水珠。她呆呆的站在那里,还是离他四五米远,还是一眼也不看他。好像她根本没有感觉到他的存在一样。在那窄窄的两边是茂密的高粱的通道上,他们各自孤立的呆在相距四五米远的地方。窸窸窣窣的风声,若有若无的呼唤声,充满怨恨和疯狂激情的时断时续的倾述,蟋蟀和白头鹎的鸣叫,轻微的啜泣。在风停下来时,一切也都安静下来。什么也听不见了。阳光在霍霍燃烧般的火红的穗子上闪耀。她脸上变得干枯了,先前流淌过水珠的地方,留下道道痕迹。现在她噘起嘴唇,显得有点不耐烦了。那一株高粱的叶子都被她撕得稀乱。她烦躁的拿手指戳了戳高粱秆子。他站起身来,窘迫的瞟了她一眼,就不声不响的继续朝前走。他钻进那高粱秆不断给他让开的窄窄的通道里,他的身子擦过那些细弱的高粱秆,沉沉的穗子有时贴着他的脸颊,但随即弹开。一只发出奇臭味儿的椿象飞到他的头上,他感到恶心般摁了摁胸口。他再次停住了,她也停住了。他满含柔情的呼唤着,向她招手,但是她并不看他,她一手抓住一片干枯的高粱叶子,把它从拇指粗的高粱秆上狠狠地撕扯下来。然后在左手拇指上一圈一圈缠绕起来。他再呼唤了一声,她还是低着头专注于缠绕那片叶子。他朝她慢慢走过来,她斜睨了他一眼,便忿忿的抛掉高粱叶子,朝原路急急忙忙走回去。他大叫一声,使劲的挥舞了一下手,就像不耐烦地赶走一只极度惹人厌烦的苍蝇。他站住了,然而她并没有停住,她还在一直往回走。她头也不回,坚决往回走,就像逃离一个令人厌恶和恐惧的地方一样。他站在那里,伤心的呼唤着,但是她好像丝毫也没有听见,她还在加快脚步急急忙忙的往高粱地外边走。那群白头鹎再次哄的一声飞了起来,并发出嘈杂的惊叫声朝河边那片白杨林里飞过去——他绝望的发出一声呼啸。就在那一眨眼间,像是突然被一股不可遏止的力量所挟裹了,他朝她冲了过去,他冲得那么快,一大片高粱在他两边像是被飓风吹过一样朝两边分开,并且倒伏下来。他的身子向前倾斜,双臂流星般前后甩动。他就像戴上了一副可怕的面具。扭曲变形的脸上,跳跃着愤怒火光的双眼露出可怕的凶光,直直的盯着她毫无表情的脸,紧紧咬着的腮帮子鼓鼓的,牙齿咯咯直打颤。疯狂和愤怒充满了他的躯体。她才一回转过身来,就惊惶的发现他狰狞的扑到了她面前,他直接扑倒在她身上,她也站立不稳,她抓住他的胳膊,她尖叫了一声,张大圆圆的惊恐的双眼,往后倒了下去。他压在她身上,两个人就直接倒向那片茂密的高粱,高粱发出清脆的喀嚓喀擦声,一根接连一根折断了。他搂着她的腰,头埋在她的怀里。在倒地的一刻里,他们安安静静的拥抱着,像刚刚才从骚乱的恶梦里醒过来一样,一动也不能动。但是紧接着,啪的一声脆响,一个耳巴结结实实地落在了他的瘦削的脸颊上。他的苍白的脸颊上清清楚楚地显出了五个红红的指印。他可怕的狞笑了起来,微微发黄的犬齿上涔出了缕缕血丝。他的眼里刹那就盈满了水珠,并簌簌的溢了出来。落在她的浓密乌黑的头发上,落在她的无动于衷的脸上,落在她的白皙的脖颈上,落在她的扭动着并猛烈的喘息着的鼓鼓的胸脯上。他大声的绝望的叫嚷着,咒骂着,双手毫不犹豫的狠狠地卡在她的脖子上。
        
        2
        她起先满脸都打湿了,连鬓发都湿透了。后来她安静了下来。她好像睡着了一样。她一丝不挂的仰躺在那倒伏的高粱秆上,叉开双臂和双腿。她的凌乱的衣裳扔了一地。她的目光空空洞洞,朝天望着,但好像并不是在望着天空。乌黑的头发散乱在脖子下边,有一绺斜过雪白而隆起的胸脯。一只小小的黑黑的蚂蚁爬上了她的光溜溜肚皮,迟疑的探索着前进。在那渐渐干燥的皮肤上,闪烁着凝结的盐晶的光芒。他坐在她身边,手捧着头,神色无限忧伤的望着她的腹部。他像是在守候着什么。他盯着那小小的黑黑的一点蚂蚁,看它弯弯曲曲的爬行过那微微凹陷的肚皮,没头没脑的毫无目的的朝那大腿内侧稀稀拉拉的茸毛里面爬去。他一动也不动,她也一样。她呼吸均匀,像在惬意的休息。太阳暖洋洋的照在她赤裸裸的身上,使她的肤色由先前的雪白变得有点发红。她就那样躺着,脖子上的红色的印痕更深了。血液在她的皮肤之下一定在平缓的流动。像那不远处的河流一样平缓的流动。她的心窝也在按着不紧不慢的节律跳动。她的隆起的胸脯还在缓缓的一起一落。不时,她的肋部一阵悸动,不由自主地悸动。天空那么低的盖了下来,把他们两个罩在这荒野里。但他们好像并不相识。折断的高粱铺在干硬的地上,浓烈的植物的甘甜汁液充满了空气里。风还在吹着,沉沉的火红的高粱穗子在轻轻的摇摆着。白头鹎又开始在高粱地边缘吵吵闹闹了。她好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他也是。但他们像是相隔在各自的孤独里面,他们好像没有相互感觉到各自的真实的存在。他站起身,看也没有看躺在地上的她一眼。他踉踉跄跄的拨开倒伏下来挡住了他的归路的高粱秆,他朝先前的来路往回走去。他并不回头望那依然一动也不动的躺倒在高粱地里的她一眼。他的双眼又开始不停的流着水珠。他走出了高粱地,白头鹎唧唧啾啾,从他头顶飞过。他依然走到了那条两边长满了杂草的小路上。他忽然放声大嚎起来。一只苍鹭展开宽大的翅膀在高高的天空里静悄悄的滑翔,投到那片白杨林子里面去了。他蹲在路边的杂草丛里,拿手揩着脸,不住擤着鼻涕。风吹着草丛里的毛茸茸的穗子,起起伏伏。他重新坐了下来。他拱起双膝,弓着背像一只猫一样把脸伏在膝盖上,双臂交叉抱着腿,一只手里拿着一束狗尾草穗子。他安静了。起先他就那样埋着脸,睡着了一般。后来他大概是累了,松开双臂,身子往后一仰,双手往后撑在地上。他望着蔚蓝的天空里浮着的朵朵白云。白云高高地从白杨林上静静的飘过。一只翠绿的蚱蜢呼的跳上了他的手臂,他盯着这瞪大灰褐色复眼的昆虫,任它在那里小心翼翼的呆着,直到它又呼的一声蹦到那茂盛的杂草丛里去。他再次起身,抬起头来,朝高粱地那边望了一眼。他看见那群白头鹎又飞了起来。在摇晃不停的霍霍燃烧般的火红的穗子之间,在那密密麻麻直直挺立的高粱秆子之间,出现了一个人影。他目不转睛的盯着那片伸进高粱地的小路路口。他看见了她穿着便鞋的脚,她从短裙里露出来的粗壮的腿,她的紧实而富于弹性的紧裹在衣服里的躯体。她带着憎恶的神情遮蔽在蓬乱头发里的冷酷的脸。她飞快的走着,朝他这边一直走过来。她从他身边匆匆走过,像他根本不存在一样,像他是空气一样。他想拉住她的胳膊,但她一晃就过去了,虚无像空气,快得像闪电。他根本连她的衣服都没有抓着。他轻轻的不安的叫着,焦灼的声音并没有让她有丝毫迟疑。她很快就走到了那大堤之下。他好像累得快要垮掉一样的,拖着沉重的脚步朝大堤那边急急忙忙的赶过去。他不住的呼唤。焦灼,再一次爆发的绝望。他在爬上堤坡时,身子弓得像虾米,头低得几乎要碰到堤坡。他爬到堤面上了。他看见她急匆匆的又走下另一面堤坡去。她的粗壮的腿在堤坡茂密的苘麻,苍耳和狼尾草之间看不见了,她的壮实的躯体也看不见了,她的散乱的头发在风中飞扬着,但眨眼间也看不见了。她下去了。她走得那么快,像一阵急风掠过。她根本就没有回头看过他一眼。进入小镇的坑坑洼洼的公路上依然不时传来轰隆轰隆的卡车开过的巨大的响声,但是单调而刺耳的锯木场的噪音,却似乎更加固执的要钻进人的耳朵里来。他又在堤边坐下来。望着他们刚才走过来的小路。弯弯曲曲的分岔小路,一条往白杨林子里去,一条绕过白杨林,伸进了一片火红的仿佛在霍霍燃烧着的高粱地里。他目光久久地盯着那片在阳光下显得无比骚动的高粱地,双手托着下颌,像是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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