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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做了几把桌椅就不是木匠了吗

发布: 2015-9-10 16:15 | 作者: 徐敬亚



       ——接受《南方都市报》谢湘南访谈

        1、偷窥一座城市是很过瘾的事情
        
        谢湘南:
        徐老师,最近看到你在微信朋友圈发站在441米高的京基大厦上拍深圳的图片,当您俯看着这座城市的时候,您想到些什么?
        徐敬亚:
        哈微博泄露思想,微信泄露行踪。
        我的确是一个愿意登高的人:巴黎、东京、北京、上海、多伦多的塔们都登了,总想站到任何一座城市的制高点看。我想,亲眼所见的愿望是人类一种最基本的愿望。说实话,偷窥一座城市是很过瘾的事情。一个那么大怪物,平时我们都被它吞噬、淹没,而当你升到高空,它立刻乖乖地把骨肉与皮毛全部展现给你。
        城市,不过只是人类的一个居住场所,或者说生活空间。但现代都市越来越大,已经反客为主,变成了笼罩人、控制人、监视人、阻拦人的巨无霸。
        深圳太不像话,变得越来越大。九十年代时,我站在170米高笔架山上基本就可以俯瞰深圳全城。现在升到400多米也只是能看到罗湖福田。它像一只伸出无数触角的章鱼蛮横地卧在天空下,把一切平坦的土地百分百铺满。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在想:我为什么要生活在这里?为什么把一圈圈的脚印重复地铺在这个窄仄的地方?在承领着无数便利的同时,我越来越多地承受着它的污染、嘈杂、拥挤、拴塞……这些年我有机会偶尔生活在一个边远的小县城,全城只有一个红绿灯。那里的人际关系,全是邻居。那里的车随意调头,那里的青菜全是有机。
        城市是巨大的地方,空气中漂浮着无数的机会。我想,兴高采烈在这里生活的人,一定都是志存高远者,有着伟大的理想与报负,就像英雄冒死热爱战场。
        欲穷深圳,等待660米的平安大厦吧。
        
        2、深圳这座城市对于我意味着三件事:买菜、吃饭、堵车
        
        谢湘南:
        深圳这个城市对您意味着什么?与全国其它城市比较起来,你觉得它有什么不一样,比如与香港比较。
        徐敬亚:
        深圳这座城市对于我意味着三件事:买菜、吃饭、堵车。我说的是现在。
        而当年,在我心中,深圳是一个神童,被天下人寄以厚望。它是一座非常特殊的、按照某种设计建设出来的人造城市。这个神童的幻觉高潮大概出现在1985年左右。当90公里的边防线完善之后,深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可以做多少天下大事:建设自由港、改革人事制度,重建档案、甚至发行特区币……民间与官方纷纷发出呼声,海内外频频聚焦。据说特区币的各项论证已经完成几近发行。
        30多年过去了,当年才华横溢的神童,现在像一个腆着肚皮的中年人,神消气散,面无表情地过着平常人的日子。这座曾被赋予过立法权的城市,像一个被废弃的魔术师,挽着无数内地城市的兄弟手,混入茫茫人流不可辨认。它的城市边防线没有拆除,但所有神情庄严地检查证件的哨兵们早已无影无踪。
        30多年,深圳几乎完成了一个临时演员的全过程工作。当它重新回到日常生活后,深圳发现自己胖了。1300万人口已经使它成为本星球上最大的都市之一。但深圳无法与香港进行比较,它们根本不是一种生物,就像青蛙与鸟不能比较一样。深圳永远达不到香港当年的国际金融地位。一座城市的精神气质与灵魂无法模仿。东方之珠世界只有一个。
        
        3、哪个动物愿意回动物园
        
        谢湘南:
        我看到你经常往深圳以外的地方跑,可不可说在经过近30年与这个城市的搏斗之后,你试图在逃离它?
        徐敬亚:
        每个人都有逃离的愿望,摆脱束缚,变换生存方式,是动物的本性。人类的机械装置与电气化只有几百年,而茹毛饮血的历史是千年万年。谁愿意永远过一种重复不变的生活。这又说到城市,在写作者看来乡村总是柔软的,而城市是一个充满了规则的地方,生活被处处规定着,所以都市生活严重缺少随意性。城市就是一架机器,每个人都是被流水线搅拌的产品,而那个巨大个操纵者就是秩序本身。
        一年秋天,我从大漠飞深圳。心里突然涌出一种不愿返回的感觉,眼前满是一个个又燥热又拥挤的画面。一个朋友说深圳多好啊,我说:哪个动物愿意回动物园?
        只有人这种动物才愿意回到自己的动物园。城市像裹着糖衣的怪兽,布满规则,但同时向居住者伸出无数甜蜜的诱惑触角,比乡村更加便利的起居、更加丰富的物品、更加通达的资讯,以及你一辈子也离不开的故人与亲友。不知不觉间,现代人已经和古代人无法相比。我总想起《红楼梦》里那个甄士隐。在自己家门口听了疯道人唱的《好了歌》之后,便把道人肩上褡裢抢了过来背着,说一声“走罢!”,便随同疯道人飘飘而去。现在哪个现代人能做得出如此之事。
        一个人逃离某种生活是非常困难的。只有当抽身离开的时候,一个现代人才知道自己身上绑满了多少根绳索。
        
        4、身边任何被你感觉的东西都是你心情的一部分
        
        谢湘南:
        您在微信上写“一个城市的机场也是你的一部分。它永远参与着你到达与离开的心情。”,我想知道你每次从深圳机场离开或到达时具体是什么心情,心情会有起伏与变化吗?
        徐敬亚:
        我小的时候,机场不仅遥远神秘,而且永远是军事与戒严的象征。1986年,我第一次乘坐飞机,比同年代很多人略早,但那时我已经37岁。当时深圳还没有机场,每次出门都需要到广州白云机场。大概是1988年的时候,我们听说深圳要建机场,再也不必绕到广州,大家奔走相告。1990年深圳机场开始兴建,即现已废弃了的B楼。一个朋友做了老总,特地邀请我到黄田去看工地。他说因为是海边滩涂,施工异常艰难,需要把全部淤泥清出来。我记得站在海边,眼前工程宏伟,挖出了两条20几米深、几公里长的大沟。我也到了航站楼的施工现场,感到机场阔大气势不凡。朋友说,为考察机场,深圳一个副市长去了国内很多机场,回来后对机场提出批评,说太大太浪费。而这个意见出来后不久,当时的市长郑良玉从美国访问归来,看了机场设计图,连呼说太小太小!
        A楼的出现曾令人耳目一新,全新的钢架结构,又高又漂亮,逼得原来“太大太浪费”的B楼不得不再次仿其重新装修。不知什么时候,深圳的A、B两楼落伍了。滚滚人流使它变得狭小、繁琐。
        意大利设计大师福克萨斯的手艺不错,他为深圳T3候机楼设计了飞魚(魔鬼鱼)的造型。全白色的蜂巢状内饰,尤其吻合深圳的现代感。人们进入候机楼,似乎就已经飞到了空中,使人有了鱼与鸟的双重感觉。78个登机口,漂亮而实用。视觉上超过北京、云南和广州,堪比香港机场。它,太契合这个城市!在深圳几乎找不到第二个像它这样与本城珠联璧合的物件。
        机场,已经变成一座城市的走廊。深圳的这条走廊的确带给我几次额外的好心情。其实,不止机场,你身边任何随时被你感觉的东西,都是你心情的一部分。 
        
        5、对于深圳我只是一个一闪而过的人
        
        谢湘南:
        如果要为深圳画一张属于您个人的文化地图,您会怎样来描绘与呈现它?
        徐敬亚:
        说到地图,我首先想到,我曾像蜘蛛侠一样在高楼大厦中穿行。1984年底我来深圳。可以说深圳的楼房有90%是我看着建起来的。那时我经常在莲花北一带穿行。还在燕南路看到过一个被绑着的偷汽车轮胎的10多岁孩子(后来他跑了)。我当年走过的路,就是蜘蛛侠的路,谁能在今天的高楼大厦中自由穿行啊。
        八十年代的深圳中心是红荔路。市政府、团委、图书馆都在这一带,博物馆和体育馆也不远。有好几年,红荔路是深圳移民的聚集中心。而罗湖是本地人的居住和商业中心。深圳最早的股票是从红荔路上那棵凤凰树下走出来的。
        在深圳,我没有自己的文化地图。我也不是深圳的文化人。对于深圳我只是一个一闪而过的人。深圳对于我,只是菜市场,只是短裤、拖鞋、乒乓球、围棋,以及我阳台上的花草。它的星空永远属于我,它的风雨雷电我体会了好多好多年。
        
        6、生活很乱,心情五味杂陈
        
        谢湘南:
        您最喜欢深圳这个城市的哪一点,又憎恶这个城市的什么?这个城市有没有让你解不开的心结?
        徐敬亚:
        心结,是个有含量的词儿。如果翻译我想不译能成“心里的纠结”。也就是说这个结,一定是个死结。
        在我们这个年代,很多下层中国人很苦闷,可能都有心结,当权富豪者也会有心结。我们的国家那么大,那么古老。我们的生活很乱,心情五味杂陈。上边说这要改革那要改革,说明不好的事情很多很多。
        我们这代人,比年轻人多活的那几十年,苦闷的事情更多,留下的心结盘根错节。越来越多的人死去,带走了越来越多的秘密。国家永远存在着解不开心结的因素。对很多事我已经死了心。这时候,心结仿佛反而消失了,只是活着。
        对于生存者来说,与中国内地的城市相比,深圳其实是个不错的地方。它的中心市容光鲜明丽,它的城市秩序表象井井有条,它的小事投诉机制时而有效,它的天空间或还飘着云朵……像迎面走来的任何一个荣光焕发的人,一点也不让人憎恶。它有着与其实同类城市同样的缺憾,那普天之下的缺憾还能憎恶吗。
        我想起了一个最讨厌的深圳东西。它就是深圳航空的标志,丑陋之极。每次去机场看到它都肉体地不舒服。听说当时拍板的老总对这个不伦不类的设计竟非常满意。
        
        7、少做了几把桌椅就不是木匠了吗
        
        谢湘南:
        您是一位杰出的批评家,但在深期间,你在批评领域没有更多的文本产生,是否是深圳这个城市荒废了您的写作?您思想的构建与深圳有着什么样的关系?
        徐敬亚:
        我的个人写作和深圳没什么关系。我没有理由把一个人懒惰的责任推诿给一座城市。深圳为我提供着足够的空气、水,还有蔬菜和朋友。同时我也不认为我的写作有什么荒废。
        难道一个人一旦写作就要不停地拼命写一生下去吗。难道真正的诗人是可以荒废的吗。有人曾问我,你还是诗人吗?我说,难道一个木匠少做了几把桌子椅子他就不是木匠了吗。
        在写作的层面上,我是瞧不上勤劳者的。一个写作者或者说一位诗人作家,他的高度就是其作品达到的最高点。比如跳高,哪怕只跳一次,其余一律免跳,他也是那个高度。尤其在当下这个眼球的时代,很多傻乎乎的写作者不停地勤劳着,二流的高度,写十辈子也可能仍然是个二流。可惜的是世俗的人们只简单地记录着写作者文字的数量,正如热衷于着演员艺人们的露脸出场走红。
        当然,更深层面或者更悲哀地说,我写作的自我荒废,有一个很难表述的理由,说白了就是自我置疑。限于种种原因,当一个人不能写出一流的文字,而他如果非常在意于此,他将无法勤劳下去。二流三流的文字不是随手可以排列出来吗。这些年我也常常感到,一个人什么也不写,默默地想着观察着,其实也挺好。我相信我的一切感觉与内在语言都时刻与我一起活着。活着,多么重大啊。
        诗人和作家一般都不愿接受访谈。这些人是写字的,不愿意说话,说出的话也不愿意让别人记录。别人整理出来的话,总不如自己写出来的字。更多的写作者不接受访谈的原因,是他们认为访谈不是创作,不能进入自己的写作史,又没有稿费。我则很随便,只要采访人对路,话题好玩,我又有时间,都可以。谁说访谈不是个人的表达,谁说个人表达不是布道。写作没什么神秘,微博微信都是一种写作。
        
        8、香港是一个内心纠结的城市
        
        谢湘南:
        您觉得深圳与香港融合的可能性有多大?您会担心香港变成一个内地城市吗?
        徐敬亚:
        深圳和香港这两座球市不可以融合到一块,正如死海与贝加尔湖不能合并,正如伦敦与北京不在同一条经线。有一段时间,深圳这边的某些人天天想和香港融合,但我猜河那边的人一天也没想。更重要的是,这两个城市都说了不算。
        30年前,我从北方刚到深圳的时候,正是香港如日中天之际。每天夜里,站在漆黑的深圳向南眺望,耀眼的边防线后面是一片红通通的天空。香港好像流着牛奶的迦南,埋藏着无数的港币与黄金。
        30年后,香港的光环消褪了。大陆开放后,香港的转口贸易大幅衰退,当年全球一流的制造业早已不再,东方第一港的地位也正被内地各大港口吞噬……香港人的日子不好过,很多事情也很糟糕。饭做夹生了,怎么煮也不是味。
        香港不应该变成内地城市,但可容易成为一个内心纠结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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