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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村,嗨伊那——援疆关键词

发布: 2015-7-30 15:57 | 作者: 帕蒂古丽



        关键词:阿格乡康村
         
        群山环抱的新疆库车县阿格乡,就像被扔在一个破旧的大铁盆里,大盆边缘的铁青色山崖像巨大的锯齿。
        四面的山色,随着太阳不同时段的照射,改变着颜色,时而这边棕红,那边褐黄,时而这边青灰,那边墨黑。
        处在天山神秘大峡谷地带,雅丹地貌的山体,仿佛铁盆长出的斑斑锈迹,山体上没有一丝绿意。这一带山崖上,偶然有几片云影闪过,也不愿意多停留片刻,打个转就飞走,好不容易盼到几滴雨,瞬间就被地热蒸干。
        阿格乡最豪华的水景,是一百多公里外的大龙池、小龙池,还有乡里唯一一座水库:两座南北向山脉无缝相接,将库车河的水拦截在奇石巨峰的怀抱。
        山体上下和水库四周,草木不生,奇山与异水相拥,这一柔一刚强烈对比形成的耀眼景致,让人震惊,最初冲进视野时,甚至有点不真实。
        微观的水景九眼泉,躺在水库大坝之下的缓坡地带,瞪着九只水汪汪的眼睛,似乎在等待什么。
        阿格乡是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的贫困乡。维吾尔族占百分之九十九,被称为新疆库车县的北大门,连接北疆的伊犁河巴州,天山神秘大峡谷、大龙池、小龙池,苏巴什古城,阿格丰富的自然人文景观、历史文化遗存,并没有给山乡经济带来明显的实惠。
        康,就是“矿”的维吾尔族发音。俄矿、和新煤矿等好几个大矿,都离康村不远。让人感觉这里的大坑小坑,看起来也像岁月遗留的矿坑。
        周围的矿区和部队,每年伸出援助之手,修桥铺路,送医援教,也没法将缺水少地的阿格乡,从自治区贫困乡的大坑里彻底拉出来。到了阿格乡,无论朝哪一条路走,你都感觉自己栽进了一个坑里。
        三年前的九月,宁波市的一位主要领导路过阿格乡,走进康村考察,走访贫困户。他发现“康”这个村名的汉字词义,跟看到的景象不符,视觉到心理都受到了冲撞,于是血一热,当场表示要扶起这个掉在贫困的大坑里的乡,让这个叫“康”的维吾尔村庄,名副其实。
        自此“援疆”这个词,在康村这个陷在贫困深坑里的村庄,这个对于宁波沿海城市来说,简直是在“天尽头”的村庄里扎下了根。
        阿格乡乡长吾斯曼是个幽默而不乏智慧的维吾尔人,他说,宁波兄弟要来援助阿格,阿格乡听到消息就开锅了。他在句子里用的“开锅”,维吾尔发音是 “嗨伊那”,指的是水烧到开锅时的状态,翻译成汉语就是“沸腾”。
        在吾斯曼看来,援疆使他们的血液“沸腾”起来,这是当地人们对兄弟友好援助很自然的回应。他的话传递出来的感觉是,沸腾这个词,跟热血有关,是指血液温度上升了。来自宁波地区的热情援助,让阿格乡维吾尔族兄弟姐妹的血液“嗨伊那”起来,两个地域、两种民族的血液,热到了一起,且温度相当。
        
        关键词:一壶煮三省
         
        亚森江的妻子捧着碗,喝我煮的奶茶。我说:“一壶煮三省,浙江的农夫山泉,云南的红茶,新疆的牛奶。” 
        她认真地抿了一口,咂着舌尖说,“一碗茶,能把三个省份的东西煮在一起,热斯亚克西(维吾尔语:真好)。”
        她开过十五年饭馆,给南来北往的人倒了十五年的茶,现在捧着这碗茶,她似乎第一次认真考虑我说的这个问题。
        她表情有点震惊,我知道她懂了,关于水、茶叶和奶的混合,不同地域的东西,放在了一个壶里,其实就是融合。
        亚森江笑笑,扬起眉毛,反过来幽了我一默:“我们家的新房,是宁波出一部分,村里支持一部分,我们自己拿出一部分,建房的办法好像也跟你的茶是一样的,建设得特别漂亮。”
        亚森江的妻子眯着眼睛哈哈大笑:“我想在新房子里请你吃一碗饭,菜是自己种的,分别长在三块菜地里,坡上的那块萝卜,坑里的那块青菜,院子里那块韭菜,我想混在一起炒,味道也会特别的好。”
        我知道,他们的新房,是宁波援疆指挥部,帮康村援建的新农村安居房项目,带浴室、厕所和抽水马桶。两百多户村民,每户村民都有一套,每个院落都有菜地和葡萄架。这样的富民安居房,宁波援疆指挥部在康村,已经在援建第二期了。 
        房子建好半年了,他们夫妻住前饭馆后住所的旧屋子里,每天去看看新房,越看越不相信,这套别墅一样的房子,只出了三万五千元,就归自己了。
        他们每天在院子里忙前忙后,种菜种花、搭葡萄架,几条破旧的被褥和毡子堆在屋子一角,从来没敢打开,在屋里睡上一晚上。一家五口人(两口子加大儿子、儿媳妇和孙子),住大大的六间房子,还真没想好怎么住。
        她怕一觉醒来,觉得自己睡在别人家了。想先在院子里干干活儿,等房子认识了主人,慢慢习惯了做主人的感觉,就搬进去住下来。
        
        键词:水要先给不会说话的喝
         
        亚森江夫妻每天面对田地和牲畜的时间,比面对人的时间多。他们的勤劳,还是突破不了缺水少地带来的局限,起早贪黑,也没法使他们从贫困的大坑中走出来。
        早中晚,他们都在几处田地里刨挖,浇灌散落在村里各处的地,分不出他们到底是喜欢侍弄水,还是侍弄地,我想他们是喜欢绿,只要有绿的地方,他们就会停留,只要他们弯腰劳作的地方,三天五天,就会变出绿色来,向他们的劳作致意。
        大多数时候,他们把供应给人的水关掉,供应给庄稼和菜地。跟他们住近邻的我,嫉妒那些禾苗、菜苗、树苗,趁他们回家吃饭,我会从院子的水管子里截流一桶水,洗几条毛巾、几只袜子,又觉得自己抢夺了嗷嗷待哺的小苗们的乳汁,有点内疚。
        他们似乎坚信这样一个循环,浇在地里的水,会变成菜和粮食,最终被人吸收,滋养生命;而浇在人喉咙里的水,不过是变成屎尿(自然也可以用作肥料)。水流不大时,他们优先浇灌麦苗、蔬菜、瓜果,而热衷卡住人的喉咙,以保证通向田地的塑料喉管里的水畅通。
        在这样的地方,你才会发觉自己是一个纯消费性动物,不比一只羊或一头牛有用,甚至比一只虫子渺小。恨不能三餐减到两餐,一泡尿憋两个时辰,好减少冲马桶的次数,尽管那水是洗脸、洗脚、洗衣服的水,也是无谓的消耗,牛羊多好,它们从来不用洗澡。
        春夏之交农忙季节,基本实现机械化耕作的农村里,动物的重要性已经排在了农作物和植物的后面,瓜果蔬菜是必不可少的,牛只用来挤奶,羊肉比起粮食,毕竟是副食。早上喂了牛羊,伺候完地里的庄稼、瓜果苗木和蔬菜,到了晚上回到家,再给牛羊吃草喝水。人跟牛羊吃草、喝水的时间也基本一致。
        机械化时代,人和动物的序位似乎被重排。人最大限度地节约水,先满足地里的庄稼和圈里的牛羊,不然就没有粮食和羊肉吃、没有牛奶喝。有水的地方就会长草,长草的地方就可以放牧牛羊,有水的地方就可以种出庄稼,只要有水,就可以从地里变出这些人需要的东西,地里的东西和人是一体的,人和水是一体的。
        每周有两次,亚森江会格外开恩,打开他掌管的浇菜的水管子,让我灌满我的盆盆罐罐,我也甘愿排在那些西红柿、茄子、辣子和大葱之后。因为有这样一段话,他对我说不止一遍:“水要先给不会说话的喝,人渴了会说话,动物和植物不会,会说话的,不能欺负不会说话的。春天人欺负了不会说话的,秋天他们会反过来欺负你,让你吃苦头。”
         
        关键词:不能拔沙枣树的头发
         
        我来到康村,除了帮助设计了几块宣传展板,几乎没有带来什么看得见的益处。路边的几棵沙枣树,因我的到来,受到了侵害。为了掠夺沙枣花的香气,路旁矮矮壮壮开花的沙枣树,每天被我瘦身。
        我的做法让亚森江的妻子万分惊异,她像是第一次发现沙枣花还有香气似的:“沙枣树在路边开了多少次花,我没有一次想过折回来一两枝插在家里。”
        我能确定的是,她也喜欢这种香味。我不能确定的是,是什么原因,让她想不到去攀折那么诱人的花。我不断猜测她未说出的那些语言:她认定了沙枣花就该长在树上,开在野外,她没有习惯把它们纳入室内;她不想伤害树木,只为了春天的无用的香味,而减少沙枣树秋天的果实。或者她什么都没想,单单是意识惆然醒悟了:沙枣花还有充当免费香料的功用。
        她说:“秋天忙,不会想到去吃沙枣树上的果实,沙枣铺落地上。到了冬天,即使沙枣树枝被当作干柴烧火,也不会想到在夏天沙枣开花的时候,从一棵活着的树上,折一枝下来闻香,就像不忍心从一个熟悉的人头上拔头发。” 
        我这个外来者,拔了沙枣树的头发,在闻香之后,这些树枝叶子干卷着,蜷缩在墙角的簸箕里。除了在沙枣花开的斜坡上,留下我盗花时的脚印,还有这几行心存内疚的文字之外,我对这个山村能留下什么?
        秋天,路边的那几棵沙枣树,会少结一些沙枣。想到这个,我就心怀歉意。
        村庄像一个少女一样脆弱。一个人来过以后,能在这个山村里留下的,绝不比一只羊、一只鸡更多。除非拿起坎土曼(新疆一种挖土的农具)和铁锨,走向土地,走向田野。要不就是慷慨解囊,热心援助。不然,只要呆上一阵子,村庄里总有一些东西,就会被我这样的外来者无声地掠夺,即便是几滴水,或者几株无辜的沙枣花。
         
        关键词:虫子必须计划生育
         
        一直以来,阿格乡的虫子和人分享着树上的果实,自从宁波援疆指挥部送了一些药开始,情形有些改变了。
        阿格乡的树,被绑上一圈上面涂有“性诱剂”红塑料绳子,维吾尔村民很幽默,当地人称,是援疆指挥部为了阻止公的虫子和母的虫子同床,给树“上环戴套”,对虫子实施“计划生育”。
        阿格乡过去在果树上缠裹一段塑料纸,让虫子打滑,爬不上树。被维吾尔族村民很形象地叫做“戴套”。现在,在塑料纸上打滑和交锋的,恐怕不仅仅是虫子,还有古老的观念。 
        康村村民亚森江最初对使用“性诱剂”心存异议:上天赐给人交欢的快感的同时,也赐给虫子交欢的权利,现在人剥夺了虫子的权利,这究竟是不是合情理。
        他说,说到底,人和虫子一样,从彼此的嘴巴里抢东西吃。上天偏爱人类,多给了人比虫子更多一点的脑子,人也该为虫子想想。如果真主给了虫子人的脑子,规矩由虫子定了,也许虫子也愿意为人想想。
        人不是虫子,是人,有这样那样的想法,都很正常。阿格村民担忧虫子的快乐,这跟生物伦理学并行并悖,看似原始的思维,与最前卫的生物学理念,在制高点上重合交叉。在这里,似乎不存在哪一种想法更聪明,哪一种想法傻。有时候,最傻的,也可能是最聪明的。
        乡长吾斯曼的说法很幽默:“虫子也有生存的权利。一只蚊子来了,一般咬你一下就走,不会咬第二下,它只是试试你对它不是有敌意。你轻轻拂开它,它会对下一个嗡嗡一句‘这个人很善良,他的血不要喝了。’如果你打死了一只蚊子,活着的蚊子会从被打死的同类身上闻出了敌意的味道,蚊子会号召越来越多的同类来攻击你。”
        吾斯曼乡长继续他对蚊子风趣的宏论:“人对蚊子恐惧时,会散发一种味道,蚊子进攻的正是这种凶残的味道。越是怕蚊子的人,蚊子越是追它。人的自我保护,对蚊子是威胁,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就没有恐惧导致的危险气息,蚊子闻到平和的味道,它感觉自己的生命没有受到威胁,就会放过你,虫子一样能闻出友好与敌意的味道,不信你试试。” 
        我问他:“既然虫子也有生存的权利,你们为啥同意给周围的树 ‘戴套’?”
        “那是一条分界线,就是告诉虫子:树的下半截留给你们吃,上半截留给我们吃,你们太过分了,我们同是平等的生命,你们超越了界限,我们也会不客气地还击。”
        宁波援疆指挥部给阿格乡分发“性诱剂”的专家,是这样的解释的:生物的多样性,是地球生物圈与人类本身延续的基础。当虫子成灾,严重威胁到人的生存,减损了上天所赐的粮食的时候,人为了取得粮食,必须让虫子的数量保持在生态平衡的范畴。
        说到底,这个世界上,许多办法是人想出来的,许多规矩终究是人制定的,不是虫子制定的。这一点,虫子们不知道明不明白,反正阿格乡的人已经开始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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