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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口的祭司

发布: 2015-7-30 15:10 | 作者: 七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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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歌,花瓶,装饰物。
        只能写到花瓶这一层的诗人,也只能是花瓶,装饰物。当然,他们写到这一层,已经觉得很了不起了。他们创造了美好,对,苍蝇和蜜蜂相比,却是可憎的。我就是苍蝇之王。我要你写到更本质的一层,写到陶土,也许更优秀了。写到腐殖质,那就不可想象了。要是我写到了腐殖质之前的万物,另一个世界,像面对一面铜墙铁壁,我硬是掰开一只眼睛,芸芸众生以我的眼睛为眼睛,界限由我来定。这需要勇气,对,一个人比任何事件都重要。以色列,巴勒斯坦,可以消失。但我绝对存在于此前此后。不是知识诱惑了苏格拉底,而是我们被诱惑的相信苏格拉底存在。存在诱惑我们相信曾经存在,这就已经预设了当我们步入曾经,也就无所不在。一个人的永生,便是这样发生的,苏格拉底和狗,都是如此。
        
        2
        他的多重性,不可解释。你怎么解释你脱口而出的,又或是深思熟虑的解释?解释无从解释他自身。哑口的祭司,正因为他是个哑巴,他才无所不言,言无不中。
        
        3
        含沙射影。诗人便是这种动物。
        口含毒砂,射中自己的影子。让自己生病。让疾病关注语言。他已经在躯壳之外行使职权。他得用影子来言说,藏在影子背后的他,只为了操纵影子,像皮影戏。影子说了他本该说出的一切,中间隔了一层帷幕,他就躲过了直接的酷烈。
        仰视太阳的人,必先弄一副墨镜。他如是说,是因为他酷烈,他把真理等同于鸩,鸩绝无自感有毒,真理也是。这美丽的鸟类,诗歌的光能,怎么解决光线成色问题,怎么完成抵达之后的收容?谁是光源,里尔克是最近的一个。
        
        4
        先验。只是上帝的杯子。
        我需要杯子的时候,怎么还会跟上帝说,“这是你的。”
        赃物在手,当然得消灭主人。
        诗歌是我们最大的赃物。我们一直试图将它瓜分完毕。但我们总是比它提前完毕。短暂的焦虑,信天翁在甲板上。博物馆的骨架。鲸鱼。它的骨架是怎么走进来的,谁将它刷洗得那么白?我总是一个人和墙壁对饮。我喝下去的水,都从墙壁上流出去。
        
        5
        人为什么要讲逻辑,对,为了成像。因此,逻辑就是镜子。面对一个幻体,我们竟有了真实感。但诗歌绝对是突破镜子的,破碎,不能呈现完全、整体,这就是人的意义。意义如果是整个的,那就是神的。一切人为之物,必然全具疑惑。只要我稍有懈怠,必然性这个妖魔就掌握了我以及我的死,没有向死而生的可能。它若是规定了你,你只能在规定中,或生或死,已经不是出自你的可能性,而是出自他的蛮横。我一直反对,反对的结果,便是反对自身也渗入了必然性的汁液,我缄默,也无法阻挡它渗透。但所有的艰难困苦,都不能阻止我和它搏斗。你想想看,一个人,和世界上所有向他坍塌的墙搏斗。我要的不是胜负,我要的就是这种疯狂的态度。惟有疯狂,是人子所为。因他所要承负之重,远非坍塌于我身上的众墙可比。
        
        不要幻想从中学到渗透的技术,不要幻想你是众墙中的一面,以你的倒塌来促使它们倒塌。意义是自予的,而现实并不允许你只是在自予中完成对世界的构造。因为你构造了那么一个世界,他们不得其门而入,便只有愤恨。愤恨出自他们嫉妒。你若完成,则他们就成了未完成的一个。没有人愿意低于人。更何况你晋身——神的领域。
        何为神?——只要你盯住所有人围观的那根火刑柱,无论烧死的是谁,我都奉他为神。因他竟有如此之能耐,让世界为之惊恐。
        
        6
        我曾经喊了一个人的名字,她就消失了。
        对,消失是被动的,它出自有人喊你,你尚未应答,便消失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喊声中。
        你存在,一个盲点。若遭唤醒,则暴露无遗。
        诗歌正是为此目的不停地制造幻影,你喊的是我捏造的名,你并不能将我捕入虚无之中。我怎么能和虚无对视,哪怕太阳烧毁我的眼睛,我也不能让眼睛没有任何着落。空洞比任何毁灭,都更像是毁灭本身。
        
        7
        六种欺骗:绘画,视觉欺骗;音乐,听觉欺骗;食物,味觉欺骗。气体,嗅觉欺骗;衣服,触觉欺骗;语言、文字,直觉欺骗,又或第六感欺骗、意识欺骗。
        六种欺骗互相作用,就构成了今天的欺骗性世界。诗歌不过是集大成者。
        追索真相的人,可以直接将他送进监狱。他若是问为什么,也可以直接告诉他,“这就是真相”。
        画出正道的人,怎么舍得不多画几条歧路呢?反正走的又不是他,他何必为你们考虑抵达,以致抵达之时?
        
        8
        人寡居在可衡量的时间里。
        人的意义,在于他不是鳏夫,便是寡妇。孤独已经将他命名。寻找意义,等于寻找一个支点。因为你不习惯只是那一撇,你必须有一捺可以支撑你为人。
        因为你不安分于寡居状态,独处是疯狂。
        
        9
        挣脱,挣脱,因你即是锁链。锁链是它自身。
        锁链只意味着你在意,你在意你的创造物,你怕这创造物给予你的不是在意。在意,即你深处关注之中。神若不关注你,你便自我关注。
        期求和应许,你尝试着去做。似乎你挣脱,只是佯装挣脱,是期求,是为了得到应许。可应许给你的,你已经将他忘记。你要的,不在你能要的范围之内。
        困难就在这里。你的一生要在困惑中完成,解除你困惑的除了将困惑隐匿,根本无法消除。必然性是多大的困惑,你竭尽全力挣脱它,它就束缚得越紧。似乎它意在你有挣脱的行为,这行为更强调了它存在。
        
        10
        及时行乐。要反对这种诱惑,我身处其中。
        一切现代建筑都矗立在古代的废墟上。现代建筑不再是废墟,这记忆的丧失,形成无主之地。
        鬼死为聻,灰烬之后的回击。回击灰烬,并不能再次获得火焰。但你仍然要回击。我强调的是回击,并不是击中。击中是上帝的事,人妄图击中某次,便被某次击中。就像从弓上射出去的并不是箭,而是你的意识。
        人以自身为靶心,力图有所击中。但击中仍是上帝的事。酷似僭越,但始终无法僭越。那位置始终无人可坐。你无法挪动自己的位置,因它落在地上,其他人是你的根。一切若是徒劳,却又劳作不息,意义是不是落在“劳作”上,我猜想应该更多的在于“不息”,不自心,全凭一种机械的信,你成全了你,你完善了你。
        因为回归是假定的,你有回归的愿,但并不能遂愿。落叶归根,不是指落叶再次被根接受,而是在某一瞬间,它仿佛被接受。整个的被接受,已经丧失。第一次以根的形式出现的主根,在它的支系中隐藏了。我们都是旁出的气根,并没有形成自主性完备的全息影像。只是幻惑。
        
        11
        不可理喻:不可以用理性的东西去比喻它。
        但我们试图用一个比喻来呈现感知到的,只要限定某物,某物所散发出来的、让人焦虑的气息,便不会溢出。这和猴子给唐僧划下的圈子一样。都是为了防止溢出。
        但你总是觉得自己将要溢出,在你面对一种强大的不可知中,你情愿被俘获,而不是承受。你知道自己只能适当地承受,超额的承受只有上帝。不过在上帝那里,怎么会有超额?试想一下,人是不是他的一次溢出?
        
        12
        每次醒来,都觉察到自己有可能成为新的废墟,这一念头所带来的狂喜,非你们所能了解。那些为你们建造房屋的人,你们不会珍视。体系完备,在你们的思维里,就是牢笼。你们都有创造欲,你们极需崭新的废墟。这不,我就成了你们得以建造新建筑的废墟。
        
        我可不想成为谁的意识,关键是怎么潜藏在你们的意识下面,对,潜意识,成为集体潜意识的乐趣,要远远大过被意识到。阿特拉斯,他扛住苍穹的肩膀,和我从地狱里扛住你们的肩膀,难道会有差别么?
        
        
        13
        我在出租车上假寐,是的,我知道光在挡风玻璃上晃动。一切都被赋予形体。只要有概念,就不用担心没有形体。人有臆造一切的能力。上帝木架,佛陀塑像,惟独我没有固定的形体,它流动,我甚至不知道这流动是怎样的形式?我的假寐,难道不是为了阻止“被迫思考”?我极力所要回避的事,偏偏一再发生。我想脱离这个溢出者,而潜入常人之列,既不是全,也不是无,对“全或无”丝毫没有触及,问题是触及以后是否还能够回到“没有触及”?“模糊的情感卫护我们的精神”,押井守,一个动画大师能够给我什么启示?我从上帝、佛陀那里都没有获得的,会不会从世俗之镜中照见?抑或我的愚钝,是因为太锋利?譬如杀死那个人的可不是什么刀子,只不过一纸宣判而已。只有被宣判致死,而没有实际意义上的死,肉体的销毁,再也不被允许。你被逐出,整个都是自己,而归向却被抽空了。这样,作为“人”,你还存在么?那个向来证明你存在的理由,一下子被抹除了。
        假寐,佯谬,幻真,避见,绝望在祈祷。我没有从中醒来的可能?还是我一直醒着,时间一直睡在我的肌肤上,它不能进入我的体内,让我服从一个指令。不要让我再去辨别指令,我没有辨别的能力。总是期求外在的毁弃来成全内在的充足。不然,就一直处于不安之中,以为生命本身即是厌烦。
        
        14
        空洞,仿佛你比蚕更善于织茧。蚕只将自己容纳其中,你却试图容纳更多。蛾子从茧中飞出,你却没有这样的时刻,里尔克在这个意义上,写下了“沉重的时刻”。
        我的头脑想必是你们偶尔要上来的阁楼。只有这里,灯火以黑暗为灯芯。你没有烧制过这样的光焰。我第一次进入阁楼时,也是这般思想。
        因为我们总以为明亮是好的。而坏的总是黑暗。别忘了你步出黑暗,便认可了自己的出处。更何况你深居黑暗之中。但是,我又如何得知好与坏的界限呢?似乎只有这样说,我才能安妥自己。
        但是,我必须这样重说一个“但是”,我不需要安妥自己。一切善恶皆由我出。我得自己来界定这些,如果任由哲学家和神学家来界定,生我何益,我死何为?
        
        15
        承负。西绪福斯的石头。我推它上去,我跟随它坠落。每一次都是同一次,同一次才显出惩罚之能。如果每一次并非都是同一次,诸神是否为此窘惑?比如我穿着鞋子推它上去,我光着脚跑下山来?些微差异都有助于承负,语言为此而造。
        
        16
        赫拉克利特的河流。“每一次的同一次”出现插曲。伸入河流之中的那双脚流到了现代/后现代,脚的形而上学。现在,我伸入脚盆中的这一双脚,并不逊色于赫拉克利特,但能说我在重复他的问题么?
        重复之不可能,仍旧在于人只有下次,又或人本身就是“次”,而非“主”。从中我得重新说到他的河流,当我伸脚进入时,我触及的不是河流,而是干涸。问题在这里已经被转换为触及,从“进入”到“触及”,我们跃出“进入”这一诱惑,而只是与诱惑维持暧昧关系。
        果子必须进入亚当之口才发生关系。我现在要做的,便是呕出。也许只是激发呕吐的状态。萨特说的恶心,难道不更像是这样吗?面对世界,你必须有一种自证的状态,不然,存在如何附身显现?
        附身显现是不是也有一个目的因?因为什么?“主啊,我只奉你为我们的王”,回到这句话,就是回到从前。哪怕这条河流仍旧充盈,但在我们诉及此句时,我们以为它已干涸。尼采说上帝死了,也是一种以为。
        以为……,就是发生,就是我们无法回到从前。在这个维度上,上帝真的死了。他的再临就被取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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