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今天》杂志30周年纪念会在香港召开,于是我去了香港。《今天》的掌门人北岛,上下前后左右全要招呼,忙得脚不沾地,引我到一家酒楼里先安顿落坐,一眨眼就“玩消失”了。
挺大一个餐馆,十几张铺着白桌布的大圆餐桌,全空着,只我坐着的那张台面,有一对男女先我已到,看着年龄比我略大,我又不认识他们,就自管转动脑袋,往四下里去看,没打算和他们搭讪。一会儿工夫又有人被北岛引了进来,北岛走过我们这张桌子时,看我们几个枯坐,便朝我说,“咦,你不认识吗,这是舒婷,这是她先生陈仲义……”
“哦……”我说,然后慢吞吞地对他们两个一笑。“慢吞吞”在我这里有个讲究,一是,我是现代艺术史学者,在这领域几十年学问做下来,其精髓可归纳成一句:绝不可崇拜权威—权威是创造力的杀手。二是,这个会上,要来的全是中国70年代之后现代文学史上的名人,自己会在明亮的星群里发烧发热吗?幼稚!
舒婷朝着我笑眯眯地开腔了,“现在《今天》阵容可强了,老中青都有了,我看你几乎要算80后吧。”我一听,血全涌到头上去了,不是害羞,是兴奋:妈呀,一辈子没听过这么高档的赞美,心里乐开了花。一个女人一旦在要害处中枪,什么“精髓”啊,“幼稚”啊,全数缴械。我马上和舒婷呱啦呱啦地聊上了,聊的尽是小女人的事,我问她雅致的外套哪里买的,她夸我的耳环漂亮……七七八八,婆婆妈妈。而她的先生很庄严地在旁边坐着,一言不发,可是面色极其和悦,我凭着自己经验知道,一个做丈夫的,若没有对自己太太充分的满意,在一旁“被”听这样的话题,脸上可不会有这样的表情。同时我更加强烈地感到,舒婷与我即使在聊女人的裙衫环钗,可是她反应敏捷,心明如镜,幽默睿智,妙语连珠,我跟不上她。
渐渐地,开会的人群乌泱乌泱地涌进来,我们的私聊就此打断,整个活动里我跟她没再有闲暇交谈,只她留给我一张(她先生的)名片,说到了厦门,去鼓浪屿找她玩。
我把那张名片留着,从不曾联系过她。
今年5月她来美国加州参加一个活动,我知道了,马上给她发邮件,说,已经到我家门口了,请他们夫妻来家里玩。但他们行程安排紧密,最后当然只能是我去活动处会她。活动是在加州P大学办,主办者是我的老朋友王瑞,他是P大学图书馆的馆长,也是我们《今天》的“同事”。于是说好,我中午就过去,听讲座啦,吃饭啦,可以跟舒婷夫妇盘桓大半天。我临时拉了个朋友作伴,女伴就说,“哎呀,那我赶紧重读她的诗,到时候可以对话。”我说,“舒婷的诗你不必读了,你跟我去读她这个人就好。”
到了约定的地点,倒是舒婷他们先到了,舒婷迎我走过来。她还是那样乌黑的短发,白皙的脸,轻盈的身体,相隔7年之后,她的面容上没有留下一点点岁月的变化,我心里说“……天哪!天哪!这一次,我拿得稳,她可打死也不会说我是80后了,这几年里我紧走了几步就跨入和她同一格的50后。我瞎赶什么哪?天哪天哪!”
我们一行人在一家叫“沸点”的餐馆坐了,都在选点台湾火锅。舒婷就说,“我们点不一样的才好,然后可以你夹一点给我,我夹一点给你……”她说的时候,快乐的眼睛把每一个人都看到。我的女伴偷空很喜悦地朝我眨眼,我明白她的意思,也用眼睛跟她说:“怎么样,不赖吧?”一会儿,舒婷夫妇和主办方派来接待的丁子江教授点的三个锅先端上来,我朝他们说,“我们点的大概要高级些,准备起来费工,哈,你们先吃。”舒婷就在桌上拿起一个空着的黑釉小碗,从她的锅里夹了菜装进去,说,“这个给你们先垫垫饥。”正做着,我女伴的锅端来了,舒婷就朝她说,“嗯,你的端来了,这一碗就给瑞芸了。”
吃罢了饭出来,舒婷把手里的一个纸袋递给我说:“这是送你的。”我不由地一愣,她,大老远从中国来,还带礼物给我!
那是一只很漂亮的藏族风的小手袋,还有闽南的红茶—我正好喜欢红茶,她怎么知道的?
…………
这一天是星期天。在美国,星期天是一周中最懒散的一天,P校园又极大,校园建筑全分布在山丘之间,没有路名,更没有门牌号,找地方难,因此主办方估计来的人多不了,就把活动放在一个能容50人的活动室里。不料来的人越来越多,屋子里坐满不算,所有空处,插蜡烛一般插满了人,听众起码过百。
安排陈仲义先生先讲,因他是诗歌研究专家,有必要先给大家介绍一下中国眼下诗歌的现状。他一开腔,舒婷就站起来问,“后面可以听得到吧?”(房间里没有扩音器)当陈仲义先生说到,“我们今天面对爱诗歌的老读者……,”舒婷又笑吟吟地插嘴,“哎呀,他说的‘老’的意思只不过是,各位比这里的大学生要年长而已,嗯,是比大一的学生哦。”下面满座大笑。
轮到她讲时,她先招呼围在门口的人说,“外面的人是不是进来?没有地方坐,愿不愿意就到前台这边来,附近的地板上都可以坐,不介意吧?这样,我就不怕你们走掉了。”四下里又大笑。
舒婷的讲座就这样在笑声不断中进行着。我跟大家一样,眼不错珠地盯着她。她在午餐后,回住处换了身衣服来。我们见面时,他们夫妻是从店里买东西后直接过来的,因此舒婷穿着皮便鞋,布长裤,布衬衫,外头一件月白色小马甲,很轻便休闲。现在她来做讲座,头发必是洗过吹了,收拾得边缘整齐,线条流畅。上身穿一袭深紫色外褂,后背是镂空透明的隐花,高级得很含蓄,里面穿了件颜色亮丽的淡紫色绸缎内衣,下面是黑色短裙,黑色透明丝袜,黑色高跟鞋。配着红宝石耳环和带红宝石坠子的项链。这个不算,她还给自己准备了一把小扇子,虽然五月的加州气温不高,但因听众满室,不免人多溽热,她还真用上了那扇子,不时展开来轻轻地扇着。小巧黄色的扇面上,隐隐看得到画着红花绿叶的折枝花卉。照这样每个细节都照顾到的舒婷,看着有明显的贵族气。
“贵族”两个字,现在其实吓不着人,因为不必如过去非得有城堡和庄园才做得成。现在一切物质的享受都不难求得,只要愿意,谁都可以往高级细致的层面里让自己活得讲究一点儿。但是,重点在于前面那个定语“只要愿意”—你得愿意去做才成。换在别人,哪怕女性发言者,在台上说到亢奋发热,就用稿纸去扇头脸,倒也不会有人批评。但那肯定不是舒婷的方式,舒婷的方式,是在厦门准备行李的时候,就记得放进去一把小巧的,绘有折枝花卉的小扇子。就是这样。
讲座既激荡人心又轻松幽默,这里不一一细述。因讲座上有人完全不了解大陆文革的经历,就奇怪地问舒婷,她这样一个做诗的人,怎么会去做女工,怎么体会得了女工的生活。舒婷在讲座散场后,我们几个坐下来私谈时,就笑着告诉我们:
“我怎么体会不了女工的生活呢?我做女工时,还是先进工作者呢。先进工作者是这样来的,你把自己的事情做好,然后你的上家和下家,就可以少做很多事,省很多力。他们那时肯选的先进工作者必须是这样子的。那时我在灯泡厂焊接灯泡,我一动手,我前面后面的几个人就可以省力了,我只要去上趟厕所,回来了,灯泡就在我那里堆得老高……我也做过纺织工人,管织机的,我的眼睛一千多度近视,是看不清楚断线头的,但我就听声音,就能知道哪里会有问题,同时眼睛可以感觉行距上的稀疏,也可以知道有断头出现,马上接上……不过那要不停地走才行,不能偷懒坐着。而别的工人不像我,虽然眼睛好,却不及我做的好,因为她们就坐着,远远的看过去,看见了,才走过去接线,常常是,断头处的线已经明显团成一堆了,才过去……结果出很多次品。”
讲座之后晚餐,舒婷先回住处换衣服去。王瑞看看我说,你就留在这里,不必跟过去罢。我说好。在楼梯上已经下到一半的舒婷听见了,回头朝我们道,“你们好好开荒!”她这话的出处是,刚才午餐时,丁教授问我,“你们,一个叫王瑞,一个叫王瑞芸,在微信上一来一去,什么名堂,玩兄妹开荒呢?”我朝他叹气说,“往哪里开荒去?”舒婷耳尖,早听见了,现在顺手就送我这么个人情,让我乐得什么似的,在楼梯高处俯身朝她喊过去,“舒婷,谢谢你体贴!”舒婷朝我回眊一笑:“嗯,我不告诉人去。”
这人,怎么这么敏捷有趣呢。
晚餐有十一二个人,团团坐了一桌子,舒婷换了藏青的棉质T恤,外面是红色的对襟线衫,下面是亚麻色的宽腿长裤,挂饰换成了一块暖玉……菜上来了,众人都把新上来的菜推到舒婷跟前,叫她先动筷子—她是远客,应该的。舒婷于是捉起筷子夹菜,却把第一筷的菜往身边的主人(王瑞)盘子里送,第二筷,往主人的太太盘子里送,然后才是她自己……
席间有人说,“舒婷,照我看来,是否可以用理性二字来归纳你的特点?”舒婷笑道,“我哪里理性,我是任性。”我说,我给改一个字吧,我归纳的是“悟性”。
咦,我难道说的不对?因为我分明从中看到,舒婷能做成一个诗人,做成非常优秀的诗人,就因为她的悟性极高,觉知明利如快刃。她能无分别地把生活中遇到的每一件事做好,把饮食起居的每一个细节都安排妥帖,她也能把每个人的心思需要全都看到,全都照顾。一个人,需得具备这样犀利的悟性,然后,他/她才能在山川河流,清风朗月,闲花小草,乃至叶尖轻微的颤动,露珠悄然的滚落中,看到听到上天或者自然显露给我们的巨大而永恒的意义,然后,用自己的歌喉吟唱出来。
所以,诗歌研究且留给专家学者们去,我倒更乐意去读诗人舒婷的日常人生。你得承认,日常人生中透露出来的信息量一点不会比她的诗歌少,甚至比诗歌多,多得多!记得很多年前,我读到波兰诗人切斯瓦·米沃什的《一个诗的国度》,其中有这么几句话:
我不耐烦,容易生气
由于时间消磨在洗衣弄饭之类的琐事上面
现在
我小心翼翼地切着葱,挤着柠檬
准备各式各样的调料
……
我一直纳闷,米沃什把这样的体会写进诗中,什么意思?他从不耐烦洗衣弄饭的琐事,变为“小心翼翼地切着葱,挤着柠檬”,其中有什么入诗的价值?现在,我经过十几年时间,好容易喘吁吁地爬到山顶,看见了米沃什看见的风景,却不料人家舒婷早就在山顶待着了。
那片风景让我明白,一个人爱文学,从事文学,是不够的,那不过是件小事。最难得是,让自己的生命活成诗!甚至一个诗人努力把诗写好,也是不够的——诗可以修改,经营,乃至推敲苦吟,使出浑身解数把它推到高处。难得的是,一个人能把生活中每一个细节都做好,能把天地万物中每一种心情都体会到,然后再去做诗便如囊探物。因为诗,是诗人心地上顺应着季节、养分和雨水开出的花。大家全看见了,从舒婷心地里开出的花,楚楚动人至此:已经30多年过去了,那些“花朵”,依然迎风招展,芳香馥郁,吸引着所有华语读者的眼球。
……
嗯,还留心到的一个细节,不妨补写在最后:讲座结束,有人送给舒婷一束很漂亮的黄玫瑰。听众散尽,我们动身离开会场时,她把黄玫瑰转送组织者王瑞,请他带回家给太太。王瑞推却,舒婷说,“你看啊,我们明天就动身回国,这玫瑰花要是留在住处,孤零零的没人陪了,可不叫人心痛?”
这是舒婷的语言,舒婷的情怀——她连一束花的心情都体会到了。
2015/5/25 于美国加州千橡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