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溼婆

发布: 2015-6-18 16:43 | 作者: 顏忠賢



        她對他說:她也是在完全不想長大之中就覺得自己老去,而且還老得太快了,因為這世界變得太快,使她一如那些末日故事裡的少女或少男,根本還沒有打從心,去面對或接受,這些世界或人類長大之後的改變。其實,少女少男們不是鬼魂,成人不是超度者。但是,這種困難重重很像某種更諷刺的暗示。一個人心太複雜的無法天真,惡德逼身的逼近,長大之後必然龍困淺灘的仍然倔強,不可能的信任又不甘願不信任,懷疑別人又懷疑自己,傷害太深的無法療傷。
        「已經化療六次,可是肋膜還在積水,如果還要化療下去,就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了,」最後一次見到的時候她說過。他想起了更多,前幾年他的身體也出事很久到覺得一定回不來了,但是,後來,慢慢回來了,只是太緩慢到心情常常會很不好,只是腰和脊椎出事,後來連膝蓋,骨盆,手腕,腳腕都幾乎在同一段時間前前後後一起出事,所以就覺得不會好了,其實主要是心情,到後來也沒好,但是只是學習到接受了不會好這件事,有好一點點就還蠻開心的,  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好,活過太長時光在種種角落逃不了的他,後來用一種極端小心的另一種方法切割或放棄,來逃生,過了更久以後,還用另外的種種幻覺般的人生麻煩把自己分心,亂流般地亂來,或就是封凍般地冰起來了地自暴自棄。瑜珈是他自暴自棄的某種狀態。
        她說,瑜珈對她越來越壞毀的狀態而言也是,一如福音戰士,的自暴自棄,宇宙的令人困擾到難以想像的反物質般的崩潰塌陷,把黑洞旁邊所有星球及其星系的所有生態都完全吸盡那種無窮無盡的闇黑之中。這些一如物理的難以描述,一如福音戰士那種所有的必將毀滅地球的第一二三四次衝擊,都是由於那懦弱少年的一念之間的倔強或逞性子或徒然的憎恨。
        他對她說「毀滅人類然後才能拯救人類」的末世福音是自相矛盾的,但也其實是很悲傷的,或許只是想用來遺忘。用一種更沈重而遲緩的聲音。因為這使他明白了「毀滅自己才能拯救自己」,
        他老想起了她,在那他遇到她的瑜珈的老沙龍,,很多人仍然出入一如很多煙霧的起落出沒離開之中,使始終想毀滅自己的他有點傷心,也想起更多的歉意,好像後來沒有再想起那拯救過他的她,甚至,沒人知道,連他也不夠用心也不夠傷心地想更盡心一點,卻老就只是懸在某種木然的出神。
        尤其聽到了她的最後一次化療,而且後來就沒有再見過她的某種空洞感的出神中,他才想回來這麼多自己人生無法再撤退的死角,懊惱的悶熱,但是老又哭又鬧又其實沒法子忘懷。像他生命中尚未崩壞的部份般,吃種種過期的冰,不知道是不是酸菜都還是酸酸的水煎包,蒼蠅始終隨時隨地繞飛的冷便當,惡臭的臭豆腐,混濁如污水池塘撈起的醬菜,甜得黃的像化學薬劑的汽水,所有的酸臭都一如蒜味般的揮之不去,好久沒有想起來這些太久以前的和人和過去的最不堪的那種種,尤其後來幾乎什麼都不想,就像拔掉了根,拔掉了全部有關的人和過去的自暴自棄。
        她的出現及其消失,使他才意識到他早就把自己的過去,在這後來的時光中幾乎完全拔光了。一如他的曾經也大病過或說自暴自棄後很難得有感覺到難過,感覺到心中空洞感一如曾經有過真實感和存在感的出現,
        雖然,最後他對她曾擁有過的淫念像某種動情激素或內分泌也終究一如沒有出現過般地消失了。
        一如他那個夢,那個她過世之後才出現的夢,有一種好不浸淫的淫,而且出奇地緩慢,彷彿整個晚上都困在這夢裡。
        夢裡頭,他在一個老城鬧區的巷口遇到她,彷彿好久沒見了地開心聊了好一會兒。那地方人很多,天氣有點熱又好像快下雨了那種悶,空氣都凝了,雲層又黑又低,像有什麼在作祟但又沒有,只是快喘不過氣那麼令人發慌。
        突然,他問她想不想去他住的地方坐坐,他也被自己的大膽嚇了一跳,怎麼會這麼唐突,他也沒有那麼想一定要發生什麼,但也不是不想。或許也因為他一向不是那麼直接的人,天蠍座,冥王星人,屬蛇,陰沈到有點盲目迂迴到折騰自己才會更想那種,打開很緩慢而且勾引常會致命,打量獵物而始終出手像公螳螂只是遲早都會被母螳螂砍頭,雖然下體還以為開心但是命一定都沒了地,亡魂索然而來不及懊悔。
        在夢中的她竟然說好,她那麼迷人,仍然是那麼令人心動。他們以前算是有點意思,卻一直沒太多更進一步的什麼發生……但也不以為意,就只是這樣地曖昧沈悶。但奇怪的是那天他帶她去那他住的老房子竟是很早以前租的而竟然認不太得的學生時代住的破爛宿舍。那種在某一條不明顯的舊街,尋常老街騎樓末端的像王家衛的花樣年華裡的場景那種昏暗卻隱隱約約的華麗。有點忐忑不安的他們一進門,竟然在那層樓門口旁第一間房間有靡靡之音和氤氳的光暈,可以看到有很多模糊的人影在跳舞,雖然不明顯,但是透過老式霧面彩繪大玻璃窗面,衣著很華麗性感的男男女女肉體仍然緊貼著舞動,淫靡極了。
        但是,他們只是路過就往後走到光綫昏黃的走廊盡頭,兩人都有點不好意思,只是淺淺地相視一笑,門推開走進他的房間。然後,他泡了茶,他們說了一些這幾年沒見彼此發生的事。她有點掛念地看到桌上有一個像溼婆又像跳艷舞的怪女神祇的那種古代鑄鐵舊銅像以及老是會失眠的他的安眠藥盒……後來的他們只是找到選臺器,專注地於電視所看到的畫質粗糙極了的電影,雖然老只像陌生的老片,還是陌生而拙劣的舊時代泛黃男女主角演員所演的,演得很不對勁地滯留於太直接地難過或皺眉,昏昏暗暗的空氣夾雜著低沈的畫外音配樂,管弦樂式地流動沈浸,但是,不知為何,就是只像一種廉價打玻尿酸去淚溝,打肉毒桿菌去斑,打矽膠隆乳,就當成少女奶茶賣之類廣告般的可笑又荒誕,
        之後,沈浸的更多陰霾徘徊不去的他和她始終只就像電影,的男女主角在一個房間,冷戰式地說話,暈暈的眼神,對白極單薄而缺乏某種更迂迴曲折的暗示,然而,最後,有一個更後來切入的空鏡頭是她的手在空中緩緩移動,像失神般地跳舞或晃動,
        端詳著她的這種詩意而抒情地近乎古怪的姿勢卻怪異地使他有種動心而不忍心的哀傷,但是卻也不知為何同時非常地亢奮,他的陰莖因而疾速地勃起還很快地射精,
        這使醒來的他非常地懊惱而心虛,彷彿那是一種更歪歪斜斜而難以明說的內疚,他遭遇了但是卻誤解而錯過了,一種隱含救贖的福音,一種仙人迂迴的撥點,一種神蹟曲折的見証,一種頑冥不化的潑猴或垂危病患在病入膏肓但終於遇到了被救贖最後的機會的觀世音菩薩又再出現,但是,卻被猥瑣而褻凟了。一如所有的悲傷不知為何在非常沉重的同時也往往都變得非常的輕慢而扭曲,近乎荒唐。
        一如有一天在上課的最後攤屍式死寂的瑜珈教室中,他想起了已然過世的她時,雨水太離奇如傾盆而下的窗面卻完全聽不到的極端沈默,所有的人都躺在那裡呼吸非常的沉重而沈默,但是卻在一片近乎太過疲累的鼻息中傳出了怪聲,有人竟然馬上開始打呼,非常非常誇張地響過全場,一如機械噪音的低沈而轟然那麼地令人髮指地難耐,將老師好意放出最後的冥想音樂的彷若在大自然中的蟲鳴鳥叫的輕輕撫過,風吹草動極細膩的風聲尾端,種種微微的音色底層的迷離,完全地破壞了。但是太疲憊不堪的他就只能躺在那裡,在死寂中,繼續聽著打呼不斷的呼聲,想像那是海潮,忽遠忽近,但是卻完全無力而難以逃離。彷彿所有在場的人們都聽不到了,都不在乎了,甚至都消失了,一如她。
        
        作者簡介:顔忠賢
        小說家。藝術家。策展人。實踐大學建築設計系前系主任、現專任副教授。美國紐約MOMA/PS1 駐館藝術家,台北駐耶路撒冷、加拿大交換藝術家,台北文學獎「文學年金」創作獎,藝術、設計作品曾赴多國參加展覽,出版《寶島大旅社》《壞迷宮》《阿賢》《軟建築》《殘念》《老天使俱樂部》《壞設計達人》《時髦讀書機器》《無深度旅遊指南》《明信片旅行主義》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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