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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的追寻——读帕蒂古丽长篇奖小说《百年血脉》

发布: 2015-4-16 16:38 | 作者: 甘徐梅



        去年读《隐秘的故乡》时,天也是灰蒙蒙的,带着一种病人般冰冷的气色。如古丽的文字,朦胧沉郁,仿佛是一个黑暗的舞者在茫然地跳跃,裙摆在忽明忽暗中翻飞起落,宣泄着追寻的失落,与痛苦的迷惘。故乡是那样的隐秘又遥远,但可怕的遗忘,却伴随着隐秘的沉痛随之不断涌现进生命中,撕扯着古丽的灵魂,那时的她,是如此的无助与悲哀。
        可是,正因为艰难的生活没有止境,所以生长,也永无止境。几百个日夜寂寞的沉淀,让古丽得以爬过一道道时间的围墙,穿越岁月的漫漫尘埃,从血脉的长河中深寻到一条命运的踪迹——苦难的不断轮回,注定了罪孽的无穷无尽,但爱与信仰是真主之光,一切都可以因他获得救赎。《百年血脉》一书,或许就是古丽的救赎之路。
        古丽的灵魂一直在试图回归,驱逐魔咒,所以她的文字也不断地打破一潭死水般的沉溺,始终走在路上。本书主角法蒂玛担任着叙述者的身份,同样也是家族命运里的一份子。几十年的人生里,她深感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便在无形中感知到了亲人相似的命运,于是,她开始不断地回忆,改变,寻找,曲曲折折,跌跌撞撞,在一次又一次地重拾与逃离中,坚信又绝望。然而苦难就像魔咒,延续在一代代人的血液中,她用脚步去证明了魔咒的显现。小说从记叙她决定离开边城,寻找失联多年的哥哥,便已是魔咒显现的开始。父亲的逝世注定了她与亲人一生的颠沛流离,而之后所有人支离破碎的聚合,魔咒便是在其中隐隐作祟的力量。为了结束哥哥的魔咒,她把哥哥带回大南坡,直至哥哥去世;为了结束姐姐的魔咒,她擅自决定把刚出生的婴孩送给旁人;为了结束在边城的魔咒,她选择跟随苏风去到南方的城市;为了结束前夫家族绑在女儿身上的魔咒,她决然地把女儿带离故乡……她执着地拼命地渴望结束亲人身上的魔咒,却独独地忘了结束她自己的,直到女儿逐渐长大后,她才发现自己尽管一直在路上,却始终是苍白的,她空乏了太多,搁置了太多苦难的思索与追寻。后两章《血脉》与《迁徙》,记叙的是上两代的生存命运,在这些古老的魔咒里,她终于看到了它坚不可摧的力量——“一百年前,外公为了活命,进了伊斯兰教做了回族,一百年后,我为了生存来到了南方,把自己模仿成了一个江南人。错开这一百年,汉族人的说法,这叫轮回吧。”古丽没有继续写下去。但我似乎能感受到“轮回”二字的久久延宕……生命固有终,可只要血脉有所承,那么灵魂的苦难便会永恒在场,人能做的,便是救赎。
        或许有读者会认为,古丽把一切都写得过于沉重,宗教色彩太浓厚。可是,人生的有些事件往往就是不可言传的,它们会在一个语言从未达到的空间里,神秘地生存,它们的生命在我们无常的生命之外继续着,流动着,指引着,照亮着我们日益被蒙蔽的心灵。而古丽是幸运的,因为她能够在这巨大的没有信仰的城市里,坚持用自己独特而隐秘的生命体验,去抒写笔下一个又一个“她”的人生,在救赎自己的同时,也试图照亮他人的救赎之路,让我们得以体悟到自己的“魔咒”,抚摸各自内心里深深的静寂。
        古丽在小说中,运用大量复杂的心理分析来对人物的性格进行解剖,同时也在这样的分析中隐承了整个情节的发展。她以寻找哥哥,追寻女儿,定居江南为主线,穿插了姐姐、弟弟、前夫米夫、丈夫苏风,以及父亲与母亲的家族命运的一系列故事,使小说形成了漫长细密的树状结构,血脉的脉络在“我”的觅寻中逐渐清晰——民族的迁徙与融合,使生存境遇不断改变,人的精神家园也在不断地受到冲击与挑战。
        “从我们离开大南坡的这天起,我们一家,便开始朝着不同的方向越走越远,像甩开剪断的脐带一样,大南坡的土路,在我们到达城市的刹那,无奈地甩开了我们。”正从此时开始,“我们一家”便都逐渐变成了无家可归的人。为了生存,“我”从边城到西安,最后到江南,在辗转流离中遗忘了故土;姐姐为了生存,不得不从西安到广州、北京,最后去到了澳门;弟弟没有离开,但是,从他被父亲送给姨姨抚养后,或许就已经意味着失去了大南坡;而哥哥从西安到广州流浪,最后在生命垂危时回到了大南坡,他的血液里注入了整个家族的“疯魔”,在父亲逝世,母亲消失后,他成了整个家族精神家园的象征,“我”对他的追寻,也因此不仅仅是想唤回亲人,更是象征着对精神家园的重拾。可随着他的逝世,精神家园再次消解,“我们”不得不流浪得越来越远,以致迷失了回家的方向。
        不仅是“我”与兄弟姐妹们在流浪,在“我”的不断追问中,发现家族里的几乎每一个人都在流浪。从百年前的太外公,到我,再到女儿苏菲亚,生存的境遇都在不同的时代中,受到不同的挑战。在这样历时的延续中,无形中指向了那个民族命运的未来。那不仅仅是民族融合进程中会产生的“不适应”,也不仅仅是城市与边远地区的矛盾,更深层次的含义是,当人渐渐失去了长期生存的故土后,精神与灵魂应该归向何方?古丽在百年的血脉中找到了令人惊心的根源,痛苦也从隐秘到逐渐明晰,但这并不是意味找到了答案或是解脱了痛苦,或许,这仅是古丽揭开的第一道面纱,苦难的影子一直在这个大进程中,未曾消失过。
        可是,真实的命运往往比暂时的忧郁使人更多地担受痛苦,但也给人以更多的机会走向伟大,更多的勇气走向永恒。所以,读这本书,心灵必然是悲苦的。但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能从中感受到一股不屈与隐忍的力量。不论“我们一家”怎样地流离失所,迷失逃亡,心却始终没有忘记过那个家。人的一生若真的是个轮回,那么在年轻时的越走越远,也许就只是为了最终能够回到家园。民族的融合,城市的扩大,真正的目的不应是为了抛弃家园,而应是更好地重建家园,使心灵的方向一直保持在虔诚的回归之路上。
        因此,古丽从写家族血脉的魔咒,对人性的挖掘,再到民族的生存未来,展现出她对整个人类生存境遇的深刻探索,与深情的关怀。
        惠特曼说,生命是一种复杂而多样的集会,它包括一切不幸的沉默的爱人。古丽便是其中一个。随着如今人们的生命的构架逐渐坍塌在遗忘中,人们渐渐淡忘了自己的存在,而她却始终用着自己蓝澈的眼眸,深情地眺望着生命的方向,希望能够在保持自身的本真中,也能唤起人们对于自身境遇的觉醒。
        《百年血脉》一书的意义,或许就在于此。它不仅是一份关于时代与民族的沉甸甸的思考,更是一份关于生存命运的无止境的追寻。
        
        北京时代华文书局  2014年12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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