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臺灣,現代詩文體相對其他文體有較完備寫作傳播系統,除了基本的報章傳媒出版系統外,更有許多專門且各有其美學訴求的詩刊。然而,這個優勢矛盾地背後反映相對其他文體,本身在出版、閱讀上的弱勢。詩人琢磨對世界的隱喻,思考隱喻生命疑難的種種象徵,無止無歇。由於臺灣2009年因為此一機制穩定呈轉,使得詩人琢磨世界意義的思考可以被閱讀,而我們的讀者知道詩人對詩的理想依舊沸騰。
以下即針對臺灣2009年傳媒可見之現代詩活動現象進行探述,具體從「詩寫作」、「詩活動」兩方面,畫構2009年臺灣現代詩發展之圖景。
一、詩寫作
為立體地探述2009年現代詩人之詩寫作成果,筆者將分成「個人詩集」、「詩人全集與年度詩選集」、「文學獎獲獎詩作」三個細部面象進行探述。
(一)個人詩集
在現代多元傳媒運作下,有很多管道詩人可以發表其單篇作品,而許多文學獎也是以單篇為主要徵選文本單位。詩人在文學獎、報章等傳媒機制發表之詩作,不免介入刊物守門人、評審的美學趣味影響,使詩人無法全面展現其思維。詩人詩集之價值,不只是以單一作品取勝。閱讀詩人個人詩集其重點在於觀察詩人如何在一定的時間範疇中進行層遞性的寫作,而其所積累的複數文本彼此間的詩美學策應關係,以及如何呈現詩人獨特風格或其風格之驅變。因此詩人們各自的詩集,比起傳媒機制中零散出現之詩作,更能全面性檢視詩人寫作成果,以及詩壇詩潮流細部之風尚變化。
以筆者在國立臺灣文學館協助下所收集編整之2009年詩史資料來看,2009年出版詩集(含個人集、選集、全集)共108本。在量能上大抵可謂豐沛,在戰後詩集中,除席慕容、夏宇等詩人外,詩集寡少有暢銷者。因此民營出版社除有意識文學職志者外,少有願意出版者。在現代聲光傳媒的商業利益衡量下,2009年猶可在量能上進行維持,主要原因有二:
其一為國家單位特別是國立臺灣文學館[ 近年國立臺灣文學館推動「臺灣詩人選集」系列出版計畫,2009年進行臺灣詩人選集編印暨後續的第4階段工作。在2009年出版之出版「臺灣詩人選集」,包括《白萩集》、《江自得集》、《吳晟集》、《吳瀛濤集》、《李敏勇集》、《杜潘芳格集》、《林豐明集》、《非馬集》、《拾虹集》、《洛夫集》、《莊金國集》、《郭楓集》、《陳明台集》、《喬林集》、《曾貴海集》、《黃樹根集》、《黃騰輝集》、《許達然集》、《鄭烱明集》、《敻虹集》。]、縣市文化局[ 例如2009年台中市文化局獎助出版趙天儀《荒城的擁抱》與林孟寰《美村路上》,澎湖縣政府文化局獎助出版初惠誠《涉水記》,新竹市文化局獎助出版李魁賢主編之《陳秀喜詩全集》,高雄縣文化局獎助出版王希成《安靜生疼》。]以及半官方機構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的贊助出版。
其二則是民間既有常態性出版詩集的印刷單位持續支持,例如唐山出版社[ 例如2009年王憲陽《六本詩》即由唐山出版社出版。]。特別是近年民營出版社開始以新的「依量訂做」、「數位印刷」出版觀念進行營運,其個人化、分眾化、網路化、零庫存化的概念有利於詩集的出版,其中翹楚則為秀威出版社[ 例如2009年岩上《漂流木》、傅予《傅予詩選──螢火蟲詩集》、妍音《詩藏無盡》、郭成義《國土》、負離子《回聲之書》、硯香《遇見最初於未來:硯香詩集》、琹涵《沉思的百合》皆由秀威出版。]。
以下筆者即針對本年度具代表性之詩集,依詩人們之齒序並交錯輻軸詩人們詩集主題特性,進行搭配性的細部介紹。
林亨泰(1924-)《生命之詩》為彰化師範大學近年推動彰化學的文史成果之一,該詩集收集了林亨泰1995年大病後的詩作,分為「人的存在」、「生命之詩」、「盧梭《愛彌兒》讀後」三輯。各詩作除〈人的存在〉以中文書寫,其餘皆以日文寫成,因此本集仰賴林巾力進行中譯。本集詩作呈現林亨泰對生命的知性思考,詩作減低了意象的鋪排與經營,更多的是詩人對生命生死觀的體悟。
2008年後兩岸走向更為開放的政治文化史進程,臺灣詩人行旅大陸以詩為誌者不在少數,例如岩上(1938-)《漂流木》詩集以海中漂流木隱喻自我精神主體,呈現詩人於物我間的交互觀照,其中「中國大陸之旅詩抄」即書寫中國大陸的文化名勝。杜國清(1941-)《山河略影》則以全詩集的格局,分成「山水詩」、「景物詩」、「感懷詩」、「抒情詩」,記錄其大陸壯遊的情思感悟。除了大陸書寫外,不少臺灣詩人更有意識地以臺灣做為詩集對話對象,例如將軍詩人汪啟疆(1944-)《臺灣,用詩拍攝》,以詩巡戈護守臺灣,藉詩筆代繪筆為島嶼寫真。至於郭成義(1950-)《國土》、周慶華(1957-)《新福爾摩沙組詩》更意欲以詩筆采風紀錄島嶼時事,以為將來史家提供可資參酌的詩人心史文本。
李敏勇(1947-)《自白書》延續他一貫詩語言特質,在向島嶼、歷史進行抒情過程,透顯自我的政治懷抱與現實精神。[ 因此除《自白書》外,李敏勇於2009年亦編輯《自由星火-鄭南榕殉道20週年紀念詩集》。]《自白書》並非「獨白」,詩中總預設一個欲對話的對象、事件,例如〈種植在心裡的紀念碑-焚祭殉道者的鎮魂歌〉、〈夜與夢的田野-給潛誠〉、〈舞動的人生-紀念舞者蔡瑞月〉、〈只靜靜啼泣-給一位阿拉伯詩人〉。不能挽回的亡者與現實靜默無聲,使得在時間下游的詩人對其之傾訴成為了自白,在時代不義的喧囂中勇敢坦承自己的理想。在〈漁殤—為紅毛港漁村〉中,詩人寫道:「當我們的漁村消失給港口/日出仍然將海面染成金黃色/說是慶典不如說/是祭典……高掛的月暈一如幡旗╱盤桓我們上空╱擦拭遷徙而去的餘生」溫柔的月光看似成為擦拭傷痛的幡旗,又何嘗不是一種對空缺記憶的標誌?而在朦朧中旗幟折顯陰影,又何嘗不是覆蓋已死去之記憶的屍布?整體來看,《自白書》中意象精簡語言純淨,使得詩中警語、雋語交疊呈現出一飽富哀衿救贖情調的語境。
蘇紹連(1949-)早期以散文詩初步建立其詩壇形象,相對其予人謙恭溫厚的人格特質,他的詩作銳利呈現一非常紮實的現代主義調性,帶有夢境與現實間,隱形或者變形的奇特氛圍。蘇紹連的現代主義風格一方面展現於其文本內部的異感官交互轉化,另一方面則在於其在跨媒、跨文體形式實驗的持續進行上。蘇紹連2009年出版的《私立小詩院》,其形式實驗乃設定在「小詩」的文字體製,至於內容則在以「詩」寫「私」。「私」與「詩」有音近之趣,從詩文本的實際展演,可以發現詩人顯然試圖在本詩集呈顯自我個體性。就詩中之「私玩物」、「私生活」、「私身體」、「私用品」、「私空間」、「私寵物」、「私食物」、「私人像」、「私領域」、「私現象」等層面,將個體立體化成就出自我獨立的主體性。並在詩語言於潛意識、外部經驗的交互流動中,展現詩人自身生活的現象學。
陳義芝(1953-)詩風直取抒情傳統,然而並不拘守於對古典詩詞境界的仿擬,其所進行的歷史、時代書寫,使其詩作舒展了現實的抒情,但也可能是抒情的現實層次。在後現代己成基本文化概念,越界書寫己成常態的現下,跨領域之越界頓成時尚,不少寫作者們以此為標榜,無意識地為跨越而跨越。陳義芝《邊界》詩集取義「邊界」而非「邊緣」,本身自有跨越的意涵,但顯然是詩人自身靈魂飽歷時光磨難,而於審心理情後對自我心境詩境的一種銘刻。邊緣總有與中心對立,或自適自足於邊緣而遂成另一中心的意味。相較之下,邊界則是為了要主體顧望知瞭自我生命困境後,續再前行。
因此陳義芝《邊界》全詩集,又特別是主要收錄其弔兒詩作的卷三中,其詩作中的主體往往帶有一種遊走的移動姿態,例如〈一筏過渡〉:「一筏過渡似紅蓮/消失在霧中/『兒女情,原泡影也』/此話遽爾成真//看西天海域夕光搖顫/時間無所往/記憶無所藏/情識如露亦如電」在水霧瀰漫形物流動,主體坐筏行遊。在情緣虛實過眼中,看時間恣意漫漶,而對亡兒記憶不可匿藏,因此在〈焚燬的家書〉中詩人寫道:「你父你母養育過你的生,現在仍養育著你的死/如風中白楊葉的戰慄仍在愛德蒙頓初夏」然而詩中以筏承載主體,自然暗示詩人知道這游動,並非無主遊蕩,終然是一個心境上的過渡。這展現了遭逢人生驟變的主體,如何由飄渺無依而堅定前行的精神歷程。因此在詩集中書寫生命邊界的意象儘管有時寂寥,但主體的姿態仍在俯仰行止之間有其會心。在抒情語字、意象的緩緩鋪演前行中,詩人雖不能忘懷亡兒,卻能以佛門懷抱體悟因緣輪迴,以前行復回望的姿態,期待下一次生命的重逢。
語言本身就具有聲義同源的特性,亦即語音跟語意具有一種相關性,詩人陳黎(1954-)在本年出版的詩集《輕╱慢》中持續發揮其在《島嶼邊緣》、《貓對鏡》以來的諧聲技巧為詩,藉此拉展語言內在的延異性,指涉世界,或者島嶼內在的後現代、歷史內部殖民、情慾紛雜交織的現實。陳黎曾在〈蝴蝶風〉中寫到:「南半球蝴蝶一萬隻翅膀的拍動,造成╱北回歸線附近被愛追逐又背棄愛的女子╱夏日午夢的颱風……」呈顯了宇宙萬化間有情人生的奧妙機遇以及影響。《輕╱慢》全本詩集在細緩、輕盈間進行語字推移,似乎也想以一本詩集縮影這南北球與北回歸線的時空距離,敷衍主體這起於瑣碎而終於豐沛的奧秘歷程。
因此我們可以發現,《輕╱慢》第一首〈一首容易讀的難詩〉第一句「品達喝了五品脫的蘋果西打」在刊印上刻意截去全句右半段,而最後一首〈最慢板〉最後一句則截去「品達喝了五品脫的蘋果西打」全句左半段。《輕╱慢》首尾兩詩這拼圖式的呼應,暗示全詩集中我們歷歷過眼的詩作,其文本間的推衍一如那迴轉木馬。只是誠如詩人〈輕騎士〉中所言:「這世界原來是眾神合資經營、管裡的一個小小的摩托車出租站。我們每個人都是一台不佔什麼空間、不佔什麼時間的輕型摩托車,雖然我們的行李無比沈重。」細緩輕盈的推移其實飽含宿命的重量感,在一步一履中釋放我們苦勞跋涉的一生。這行徑從不筆直,而更似〈慢陀螺〉:「夠慢了,這一生╱在有限的土地上打轉╱慢慢地,以一向下╱之軸為筆心,書寫╱停頓,書寫……」的陀螺旋轉姿態,以〈蝴蝶風〉那颱風打旋前進的羅紋跡軌,架構出一個颱風眼般的曼陀羅[ 梵語,指「圓形」或「中心」,為修行者設壇修行成佛的地方。亦可視為宇宙的縮影,或者個體內醞的小宇宙。]。因此這本詩集比起陳黎前面作品,帶有更強烈的語言流動感,在捏塑「輕╱慢」的語言風格同時,也呈現詩人對流逝生命的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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