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先行者与一个并未走远的时代——黄翔访谈

发布: 2014-5-01 08:08 | 作者: 韩庆成



        韩庆成:
        黄翔先生,您好!祝贺您荣获《诗歌周刊》首届“致敬诗人”。我们知道,您的创作、以及以您的经历拍摄的纪录片,此前在国外获得过多个奖项,如1994、2007年的赫尔曼?哈默特言论自由作家奖,1999年的美国电影纪录片独立精神奖等。请问,您此前在国内获得过诗歌或艺术的奖项吗?
        黄翔:
        国内给我今生的“礼物”,就是给了我太多的压抑和几近终生的凐灭,但对于我,却反其道而行之,视为我今生拥有的特殊财富!穷尽一生的漫长岁月中,生命的痛苦转化成了我今生精神生命创造的特殊能量。我不能说我“感谢”以往年代对我的迫害,但我有愤怒却沒有仇恨。我对这整个世界深心抱宽容心念,虽然我不是个基督徒或佛教徒。
        天生天马行空的性格,骨子里却从无非份之想或涂炭生灵、报复、杀戮与仇恨于人于世的天性。我宁愿相信“人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但面对俗世的暴虐与邪恶,我绝不视而不见或保持沉默。这也许正是我今生“被人受命打压”的一个因素。因为往往比我年轻的人却比我有城府、活得很“现实”、很机心。但我始终是个梦人,也甘愿终生无悔于永远是一个“长不大的儿童”。因为有一天我变得老谋深算了,我就已经舍弃与生俱来的生命的“本真与纯粹”,也远离人文艺术了;我独居其中的精神大厦也就崩塌了、也就无涉于寻梦与生命奥义的剖视与探奇了。
        我刚刚完成一幅画,你的电子邮件就来了,幸亏画已经完成,“诗歌书法”尚未动手、但气断了。这幅画名《日崩高原》,是《东方独唱》色彩系列中少有的水墨,灰黑的巉岩与丛莽意象,诗歌与狂草书法为另一单幅,将以晕红的日色为背景,诗歌取自我早年同名的诗。为让人读懂狂草,会有很好的印刷体中英文解说文字,待日后摄影师完成拍摄再传给你与《诗歌周刊》的年轻诗友们一看。
        庆成,我正面对空壁手舞足蹈朗诵拟书写配画的诗呢,秋潇雨兰就把你的提问递到了我的鼻尖上,一见是你预约提问的电子信件,很高兴。
        是“周刊访谈”、是“尘网诗缘”,是“精神穿越”的问与答。
        我从上世纪1959年封杀至今,精神仓库里到底储藏了些什么、是些什么品牌?一般人无从知晓、尤其是囯内,别人哪会想到授奖于我呢?倒是一直头上顶一“害群之马”桂冠,一辈子了还沒有人想到给我摘下。久扣头顶,我都几近黑发无存、一个“罪大恶极”的“诗光头”,只差“不杀不足以平诗民之愤”了!
        《诗歌周刊》授我“致敬诗人”,我很诧异、也极珍视。感受我已在“获奖感言”中谈及。而当下见你坦然触及的某些问题也很震惊:敢言!极真实!在我们那个年代,“学人唯恐避之不及!诗人不禁深心微颤!”几代人宁可作假也不愿“越界”,文化学术环境今非昔比了吗?
        对我而言,从不漠视东西方文化交流,却始终珍视五千年历史的东方文化菁华。两半球文化彼此平视,却绝非任何一方对另一方的“盲视”或“俯视”、或“仰视”。国外奖项提名或授予,一般不同于囯内、特别是难相比于民间中囯,因为至此为止,别人更关注的是你的人生经历的表象却不会深究某种难言的隐痛,宁可与人彼此默契。
        更主要的是,汉学研究者一般很难深入了解或抵达渊源久远的“文化中国”精神生命的深层!!!
        在这个意义上,民间立场的《诗歌周刊》的你们就不一样,这是因为我们共同拥有和深度知解同一背景的东方文明与中囯文化,也不漠视相比较而言的不同地域、民族、国度的不同文化。相互交流中广泛扫视不同文化是为了丰富而不是消解自身,更无须“时髦”、“现代”、浮泛地处处争先恐后地步人后尘!!!人文艺术上顶礼膜拜于人而丧失自身文明与文化的高度!无视应有的人文尊严和面对国际社会的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话语权!!!
        心安理得地永远安心寄托于“精神幼儿园”者,是因为自身失落于精神!!!
        习以为常的盲视应终止!这是我长久置身于不同人文境域中的最深感受!!!? ??
        就人文智慧的深邃与浩瀚而言,东方拥有长达数千年的“震撼的静默”,如果你不长期置身另一人文语境并作出比较,唯有世代传承地习惯于受人俯瞰!然而,中国人及其文明与文化的菁华绝绝不矮!可悲的是中国人自己打压中国人并砸烂自身文明菁华!这是近现代中国的根本的人文祸根!无从掩盖也无须转移社会精神视线!!!这是我坦然的回答!
        
        韩庆成:
        您1962年创作的《独唱》,被誉为1949年后中国大陆最早的现代诗萌芽。能谈谈这首诗的创作情况吗?它当时是否公开发表过?据我所知,您早在1958年就已在《山花》杂志发表诗歌。
        黄翔:
        贵州高原上有“黄果树大瀑布”,诚如美囯有“尼亚加拉大瀑布”,两者我都喜欢,两者都在我笔下留下篇章:? ?
        前者为《人体瀑布》:“顷刻/我有一种感觉/其实/我是在无瀑布中看瀑布/无瀑布声中听瀑声/我置身在无声的瀑布声中/瀑布就在我的脚下/在我的头顶/在我的左侧/在我的右旁/瀑布从上下左右、四面八方面对我/我柱立瀑布/浑身有一种润湿的感觉/原来瀑声来自体内/生命霎时涨水/一挂人体飞瀑/悬垂虚无的背景上/什么也引不起我的激动/我自身就瀑泻激动”。??
        后者为《异端》,此诗写作已经是数十年之后异域漂泊中了:“粉身碎骨的呐喊/为了完整的独立/尼亚加垃大瀑布/对世界持有异议/拉开霹雳有声的横幅/书写水花四溅的/生命的/自由”。
        黄果树大瀑布置身云贵大高原群山之中,它的雷声隆隆的瀑声为高山峻岭所封闭、所阻扼,然而它仍然喧嚣不止于青空下的静寂。在那个年代众声喧哗于同声同调的“大合唱”,它令我厌倦,所以我自视为“人体瀑布”!“独唱”于众声喧哗之外!
        我五十年代初期开始写诗,最初的情诗天真地同时送给几个已考起初中的女生,其中一个把我的诗送交给了“湖南省桂东县城关镇”镇长黄标堂,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孩就因此被人捆绑、强行关押起来。当时无正规监狱就卸下神龛的木板把我关了进去,置身漆黑一团的黑暗中。还是个孩子的我异常恐怖,那儿曾关押过我的地主老祖父。
        我1958年开始发表作品,1959年第一次入狱而禁止发表至今,几近终生。
        《独唱》一诗写于1962年,属地下文学秘密写作。此诗属异端,当时若被人发现、检举,刚出狱的我必被重新投入监狱。我的“独唱”在“革命”的群体中如封闭于深谷中的瀑布。瀑布在荒蛮中可天然呼啸,而我及我的不敢坦露人前的心音,唯有在人群中自生自灭。
        
        韩庆成:
        1978年10月,您带着《火神交响诗》到北京的王府井大街贴出并“吼诵”,当时受到过干涉吗?“吼诵”一词对现在的诗人来说已经很陌生了,请谈一谈“吼诵”与朗诵的区别。就诗歌来说,什么情况下是需要“吼诵”的?
        黄翔:
        “吼诵”与“朗诵”的区别在于前者是“精神呐喊”。当时在北京王府井大街张贴我的《火神交响诗》,也附有几幅连老外也看不懂的抽象画,这是我最早的墨彩。整个王府井大街通宵人山人海、交通堵塞、水泄不通。在人群旋转的包围圈中,我一口气朗诵了600多行的诗,无文字手稿、全凭记忆。从来沒有人以肢体书写“行为艺术”的诗,当时惊动了华囯锋任主席的中央,为此召开紧急会议、全城宣布戒严、十万火急派三叉戟将我与几个同行者的档案调往北京。结果虚惊一场、来了一位诗人。
        夜里,我张贴“火神”的地方,四周堆满了自行车,一片交叉的手电筒光,许多人在抄诗。 当时的背景是文革后思想解放运动中。
        之后,我们登上八达岭长城:我不禁想起陈子昂“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四人帮”已垮台,我承头以表演行为艺术方式,解开裤子、“那厮掏出那物”在天安门广场公开撒了一泡尿,共四道弯曲迸溅的水线:“在天安门广场,撒泡尿也是大瀑布,放个屁也是惊雷。”此即兴诗句当时曾传遍京都。
        当时未受到干涉却“秋后算账”。郑板桥“难得胡涂”,而我的性情属“天生糊涂”!之后为此受到公安修理,当然是脑子,被视为精神分裂。未送入医院却投入监狱,这是我一生第二次入狱、单独监禁。
        然而,对诗人的我来说,面对此前的一场人为浩劫,为何不能从深心发出天然啸声?!
        
        韩庆成:
        您是油印民刊《启蒙》的社长兼主编,据说,这份刊物的作者只有您一个人,是这样吗?《启蒙》一共出了几期?是什么原因停刊的?它对此后出现的《今天》,有没有产生过影响?
        黄翔:
        《启蒙》为解放后的第一份自由民刊!我为《启蒙》主编和“启蒙社”社长,墙报与油印民刊先后共出五期,每期首发于人文中心的北京!内容主要是我的《火神交响诗》、《田园奏鸣曲》等诗文,其中有一期是诗人路茫对“火神”的诗评。由此激发出一场从北京到全国的民刊运动。继启蒙之后,北京最早出现的是“中囯人权同盟”、“四五论坛”,其后是油印民刊《今天》、“探索”等。其后者受先行于人者启迪与影响,是必然也是天然。
        遗世独立于与世无争!在时空深层,无论先后也同为一粒稍纵即逝的浮尘!!!
        
        韩庆成:
        1986年,您曾组建“中国诗歌天体星团”,还曾提到“星体诗人”的概念,这与您现在提出的“星际时代”有没有承续的关系?“星际时代”究竟是什么样的时代?它是一个科技概念,艺术概念,还是文化概念?它与我们常说的“网络时代”有关联吗?
        黄翔:
        “星际时代”指今人精神文化思维多层时空交叉。对我而言,在时空观意义上:“过去、现在和未来都是当前的同一瞬间。”其时空内质有别于西半球思维“切割”、“定格”、“人为设限”线性表述。我指的是科技范围非人文艺术领域。?
        绘画在逻辑观念形态中喘息于贫血。诗歌死在“逻辑、推理”的精神支解中。一属于梦境、一属于求证。人文艺术是超前思维,非种种观念的形态外化。?
        这既是东方有别于西方的人文艺术观,也是中国南方人文心性和精神气韵同北方互为不同之处。南方是崇山峻岭、莽林与飞瀑。北方是巍峨宮殿、四合院与隔绝的城墙。我个人喜欢原始荒蛮、也眷恋小桥流水。在东西方文化交融背景上,对先人文脉承传于拓展与绵延。
        古人言:“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中国先哲的伟大智慧,当下的国内、囯际均适用、均可通行!从中折射出独具普世价值的东方人文风骨。“君子”、“小人”非指身价区别,而指生命精神素质。一为与人和谐相处却不失坚定维护“思想独立”与“精神自由”的血墨。一为表面“异口同声”、“随声附和”而实质上却“口是心非”,相互之间处于摩擦、排斥与争斗,无论政客与“诗歌市井”掮客莫不如此。? ?
        我早年曾写下“从死中觉醒”。创作有《留在星球上的札记》,之后是诗化哲学《沉思的雷暴》,直至后来的“中国诗歌天体星团说”,其中贯穿的是数十年前至今的东方“天人合一”的“宇宙人体”精神意识。
        精神的天宇星斑密布,每一个诗人都是一颗星辰,我由此指称为“星体诗人”。??
        天体和大地就是一个天然自存的网状结构,今天的网络无异于天地隐形暗码泄露于外化。今天人类面对的不再是受种种“团伙、组织、帮派”的“意识形态”严控与主宰的时代,而是在地球之外寻觅适宜人居的“另一个地球”的时代!是在全球范围内开始争相报名太空旅游的一个全新的纪元!是揭幕于超前思维中“预测与计划”、“迁徙与移民”宇宙外星球的创世纪开端!
        见报载,当代尖端科技中的机器人同人性交、而生命可由此受孕而分娩?人类现有思维、语言、观念“定格”与“设限”的精神能量与穿越力、还远不足以深度解读与表现、探索与抵达宇宙生命时空的深层!至此,我在人文艺术及其思维空间的意义上将当代视之为已揭开序幕的“星际时代”!这也许对某些公民素质低下、心智贫弱、扭曲、瘫痪、纯属“动物族群”层次者不可理喻!
        对于地球上的人文艺术领域而言,当代就是跳出往昔的“意识形态”窠臼的“宇宙人体”思维与表现的时代。
        东方“天人合一”的智慧,在精神意识上盲从、偏向线型思维者看来,不“现代”、非“实用”、未脱下“保守”衣饰、也未戴“现代派”面具!线型思维者对其中?漫与深藏精神视域的“诗化哲学”、我视之为“宇宙人体”的多层时空的辽阔与浩瀚木然视之!其内在抽象与形而上的“象形思维”与时空观早于各式“现代派”思潮、质别于西方地域的科技“实验与实证”思维!是几千年以前的“文明东方”与“文化中国”的“星际思维”与率先于人的“精神生命”中最早的东方“超现实主义”!!!

21/212>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