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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中密(上)

发布: 2014-4-17 20:34 | 作者: 章缘



        为了逗何冰开心,小茉比在学校读书时还要认真,比单位里争取项目还要投入,她心里密密麻麻墨迹点点,写满了何冰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一颦一笑,细细解读。时间一久,何冰这个人,简直就像是她创造出来的一般,里里外外通体透明。但是,也有她不甚了然的,就像晴天久了,总要刮刮风下下雨,何冰这条走熟的路,突然出现一条新路,一个陌生的拐弯,还会撞进一个怎么也走不通的死巷。何冰人生河流里小小的漩涡,从非拿铁不喝到迷上花草茶,从只在家看碟到大冷天也要进电影院,从嗜吃见血牛排到不吃红肉,从嗤笑填充玩具孩子气,到悄悄买了个半人高的大熊一起睡觉。这些无迹可寻无法预见的变化,让小茉对何冰永远没把握。更让她抓狂的是何冰的时热时冷,更正确地说,是外热内冷,有一处地方又冷又硬,怎么也摸构不着,没法呵暖它。这时,便觉得眼前人可怕地遥远了。
        “谁能完全了解谁?自己都不了解了!” 何冰对小茉的质疑嗤之以鼻。
        但是小茉觉得,天下虽大,她厦门来的小茉了解自己,也了解长沙的何冰。至少,比谁都了解。她的性子直,何冰的脑子活,两个都是在上海落脚的外地人,一个想的就是工作,一个想的就是玩。她们俩天差地远,恰恰合了那句颠扑不破的老话:异性相吸。
        所以,她小茉有了生平第一个闺蜜,或闺密。
        闺蜜,因为闺中女儿的互动,充满了语言和小动作上的甜蜜,嗲来嗲去,像一块奶油蛋糕,一碗薏仁红豆汤,一粒浓情巧克力。情到深处,闺蜜是可以托孤的,然而又可以为了男人眼中的小事,老死不相往来。分手后的闺蜜,身上永远有一处隐形伤口,下个闺蜜也无法让它完全愈合,像这个男人能为上个男人做的一样。男女恋爱时,很快就从精神沟通往肉体交合去了,一旦肉体交合了,就停滞不动。交合给人一种错觉,以为了解对方了。而闺蜜之间,永远在进行着精神上的沟通,非常细节地沟通,要知道闺蜜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买了什么,吃了什么,脑里在想什么,心里在感觉什么。她们含笑长久默默对望,眼光里没有欲望的干扰,只是澄净,如两个办家家的小女孩。男人关心的是别的。
        也有人说闺密,因为女人之间最见情义的,就是分享秘密,尤其是感情上的秘密。我的秘密换来你的秘密,细细地抽丝剥茧, 像最老到的心理医师分析着对方最细微的情感波动。陪着笑是一定的,笑声像云雀,有时是金钟般轰然,所有的尴尬境遇,都可以引来笑声,即使发生的当时是咬着唇想哭的。当然也陪着哭,红着眼睛递上面纸,这是最加分的闺密了。分享着彼此人生中最不堪晦暗的那一面,跌倒时满身的尘埃,早上起来没有梳洗的那张脸,最原来的面貌。闺密又胜闺蜜一筹。
        小茉不知道,在何冰心目中,她们属于哪一种。
        一开始,何冰聊的都是她以前避之惟恐不及的话题:美食、时尚、星座,唯一有交集的是电影,但又有好莱坞大片和欧洲艺术电影的区别。
        何冰对这些差异不当回事儿,总是念咒似地说:“你是射手座,跟我狮子座最相配,异性可以结为夫妻,同性就是好朋友。”
        小茉相信,这辈子她不会跟什么人真正相配,不管男或女,除非妥协。事实上,过了三十以后,她就全心放在工作,计划存够钱出来开工作室当顾问,向往游历欧洲的人文史迹,去印度灵修在恒河涤清罪业,或去四季倒反的南半球,换个角度看世界,一个人。现在杀出了这个所谓绝配的何冰,小茉还能怎么做呢?除了妥协。
        她们的话题几乎全是何冰感兴趣的事,反正何冰是说话人,她只是听众,她学着不用左脑,用右脑。当你面对一个性感且感性的女人时,你必须用右脑去跟她同步。奇妙的是,对何冰絮絮叨叨的诉说,小茉一点也不厌倦。眼前人时嗔时笑的容颜、可爱或刁钻的举止,开心时就满脸放光全身放电,不开心时一片瞎黑无星无月,真是千变万化妙不可言。她在何冰甜脆的语声里,不动声色地被蛊惑了。
        当何冰正式把她纳为闺蜜时,她们已经一起上了半年的晚间瑜珈课,外加难以计数的逛街、看电影、吃饭。何冰周末要进修英文,最有空的就是周五晚上,她从此周五总是到点就走,不管老板的脸色或同事的非议。大家都以为她在热恋中。
        何冰介绍她认识其它两位闺蜜兼室友。圆圆脸戴个大眼镜的汀娜是大学同学,崇拜所有明星运动员;模特儿般时髦高佻的秀秀是以前的同事,最喜欢日本漫画和网游。小茉第一次去做客时,表现得特别随和,事先打听了她们的喜好,买了鸭脖子、栗子蛋糕和红酒,含笑看何冰跟她们打打闹闹,并暗暗比较,留意何冰跟她们的互动有什么不同。何冰坐在闺蜜之间,三千宠爱在一身,满屋子只闻她脆生生的笑。
        小茉回家后,立即在微博上悄悄关注这两位资深闺蜜。平日在何冰微博上常见她们插科打诨的留言,现在她想知道,在她们的微博上,何冰怎么留言。
        汀娜的微博名是“小咪爱走路”,老是发各地品尝美食的心得报告,留言都是艳羡、流口水之类,但这天,何冰在一家意大利咖啡馆博文下评论:“没骗你吧,真心好吃。”(舔嘴巴) 汀娜回复:“没有帅哥相陪!”(双眼红心流口水的色相)“会有的!”(甜蜜微笑)“把好运分一点给我吧!”(咧嘴笑)
        把两人对话再读一遍。有什么事她不知道吗?前天才陪何冰去买靴子。她要一双过膝长靴,趁换季打折添购。买了鞋,还去一家香港的甜品店喝栗子红豆汤,没说起什么意大利咖啡馆,还有帅哥……
        睡前两人照例发微信聊几句,互道晚安,但何冰什么都没提,她什么都没问。熄了灯,躺在床上,感到有一丝冷风。她的心裂了一道缝隙。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不应该是这种感觉。理性小茉这样分析。但那个开了缝隙的心这样回答:就是这样了,你想怎样?
        从此,小茉变得多疑,心里不时有丝丝冷风窜入。
        3 剃刀
        一把剃刀。锋利的刀刃。
        “我曾被剃刀划破虎口,流了很多血。”
        “怎么,想不开?”
        “五岁吧,那时候,不知为何家里一个大人都没有,我在抽屉里乱翻,翻出这个小东西,拿在手里玩,就划破手了。”
        “太皮了。”
        也不是皮,她从来都不是个调皮捣蛋的孩子。小茉记得那个伤口很深,因为有好一阵子,吃饭要妈妈喂,自己没法拿汤匙。为什么家里没人,为什么她会找到这把剃刀,还往自己虎口上划?她实在想不通。童年回忆里有很多这样的暧昧情事,只知道它发生了,不知道为什么发生。
        现在剃刀在何冰手上。她举刀逼近小茉,坐在椅上的小茉认命地闭上眼睛。
        “你这眉毛又稀又乱。”何冰替她修眉,胸部都要抵上她脸了,扑鼻一股香水和汗水混合的气味,异常浓烈,简直要让人窒息。
        “好了没?”她受不了了。
        “急什么?还有一边。”何冰气定神闲,呼气一口一口吹到她头发上。
        小茉感觉到刀锋细细在皮肤上刮,有点麻有点痒,冰凉的手指按在她太阳穴上。突然想到,老是跟她争第一名的那个高中同学陈梅,有一次在家里不慎跌倒,太阳穴往桌角直直撞上去,走了。听到消息的那年,她们都才二十二岁,完全是不死的年龄。十年过去了,她这十年是白活了。何冰的手指陷进她的皮肉里。
        修好了,何冰打量着刚完工的两道眉。小茉突然很想把眼前这个人抱住,紧紧抱住,埋首在她胸口闻她的味道,或是脸贴着她的颈项,那一截黄白温暖的肉。何冰总擦香水,瓶瓶罐罐各种进口香水,这么久了,她知道何冰的一切,却不知道何冰的味道。
        “你瞧!”
        从何冰举起的镜子里,她看到一对陌生的弯弯的细眉,一双更加陌生闪躲着的眼睛。
        小茉跟人总是保持距离,除了从小带她的外婆,她跟亲人不亲,朋友之间淡如水。谈对象的时候,不像何冰这样不断遇见一些男人,旋即又因各种原因分手,她每次都是按部就班,跟考试一样认真作答,试图以智慧通过各种考验。在某次分手时,对方说她无情,在另一次,对方流着泪说她从来没有爱过他。她不觉得自己不近人情,反而这些原本看似条件优越的男人,一但深交,一个个变得疯狂又自私,想完完全全占有她。她却没法被完全占有,即使在最缠绵合一的时刻,某个部份的她还保持清醒。她曾以为这就是她爱的方式。
        她从来没有了解那些男人,像她了解何冰这样,愿意花那么多的心思,细细爬梳她的一切,甚至在察觉到两人个性、智性和情感上的落差后也不改初衷。跟前几个男友交往时,她有清楚的方向和标准,认真寻觅一个跟自己匹配的终身伴侣。现在,她是个失去罗盘在海上漂流的小船,只能随波逐流。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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