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三位沈先生:听张充和讲故事

发布: 2014-4-10 18:52 | 作者: 苏炜



        遠遠地看車來了,我跟沈先生大聲說:再見再見!沈先生便朝車上擺擺手,也說:再見再見!車一響,他就轉身走了。其實我沒上車,我知道他眼睛看不清,又擔心他自己找不到回家的路,就悄悄地尾隨在他後面…… 
        寫過〈香椿〉一文後,很多朋友都這麼勸我:你不要守著寶山不識寶呀,像張充和這麼一位碩果僅存的世紀老人,一身都是可以入書入畫的故事,你可得要逮 著空兒就去看看老人家,多聽她講故事。她的那些寶貴記憶,記錄下來留給後人,就是一筆文化財富;畢竟是年過九旬的老人,帶走了,就可惜了。 
        我跟張先生說(日常我們都習慣喚她「先生」),她直搖頭:「我沒有什麼值得寫的故事。好些年前,就有人說要給我寫傳記,被我一口回絕了。我不覺得自己是個什麼值得立傳的人物。」我知道張充和生性淡泊,從不在乎那些外在的虛名;但卻非常愛惜羽毛,不願意別人亂寫她──她對坊間某些不實的文字, 是頗有些微詞的。可是,被我纏多了──我倚小賣小,總趁著她興致勃勃又提起什麼好玩舊事的時候,就把這個話題提出來──她便說:「好吧,我以後隨便亂講的 什麼東西,你可以做點記錄。我還是堅持不肯讓人寫什麼傳記,你就記點好玩的小故事吧!」 
        ──這,就是下面這些故事的由來。 
        
        「哎喲,有鬼喲!」 
        
        從中國回來,去看張充和先生。談到我回了一趟下鄉的海南島。有一位下鄉的知青老友分手時告訴我:他將去湘西鳳凰,看看沈從文先生的舊居。我 便叮囑他:到了沈先生墓前,代我燒一炷香,撫一撫那塊當作墓碑的大石頭──因為在自己的文學路途上,沈先生的湘西文字,一直對我起著一種領路的作用。我還 對他說:冥冥中常常覺得跟沈老先生有緣,不知怎麼著,就會三不五時和沈先生的東西或者沈家的人遇上了。比如,沈先生墓碑上有兩行碑文,就是我一位熟悉並且 敬重的老人寫的──那是沈先生的內妹、現在就住在耶魯附近的張充和先生。 
        說起沈從文,張先生的雙眼晶亮起來。 
        「我聽說,那塊作墓碑的大石頭,是他們沈家的青壯後生,從大山上推下來的呢。」張先生笑咪咪說道,「沈先生走的時候,北京的一個侄子給我打電話,讓我寫一副輓聯,說第二天開追悼會就要用。要得這麼急,我怎麼寫啊?我告訴他:我恐怕寫不出來。」 
        我說:「我記得你後來寫的是很精警的四句話,具體文字,我一下子想不起來了。」 
        張先生便站起來,走到飯廳她日常寫字練字的大飯桌上,扯下一方邊角的宣紙,拿過手邊的圓珠筆,以豎行寫下── 
        不折不從,亦慈亦讓; 
        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即便是順手用圓珠筆寫下的文字,也是鐵畫銀鉤,帶著法書的勁道的。 
        「……那天夜裡,我怎麼都睡不著了,滿腦子都是跟沈先生有關的事情。睡到半夜,乾脆爬起來,研墨、寫字,順手就寫下了這四句話。」張先生把 紙張遞給我,點著上面的文字,解釋道,「不折不從,說的是沈先生的堅守。他一生經歷過各種坎坷,在文革中也受過各種苦,可是他總是能堅守住自己的一點東 西。後面的,就更好理解了……」 
        我說:「這四句話,確實把沈先生一生的品行都勾勒出來了。」 
        「……寫好了字,我是用傳真機給北京Fax過去的。我告訴他們,這不算輓聯,就是記下了我心裡對沈先生的感覺。沒想到,他們大家都說好。我 沒有回湘西鳳凰去看過,我聽說,這四句話,他們是從我的Fax上直接放大,雕刻到墓碑上去的──就刻在那塊作墓碑的大石頭的背面……」 
        我說:「我的好多朋友都專程去湘西拜祭過沈先生,都特別喜歡那塊巨石墓碑,喜歡你寫的這四句話。」 
        張先生笑吟吟道:「更神怪的事情還在後面呢!他們都說好,我沒太在意,可他們還說,我把沈先生的名字也嵌在裡面了。我倒大大吃了一驚!── 沒有哇!我就是這麼順手寫下來的。可我自己仔細一看──唉呀呀,可不是嗎?四句話的尾綴,正是──從文讓人。哎喲!有鬼喲!我沒那麼想,是鬼讓我那麼寫的 喲!」 
        我大笑:「是沈先生天上的魂魄,讓你這麼寫的吧!」 
        張先生搖晃著腦袋,仍在不住笑著:「這事真神了。『從文讓人』這也確實是沈先生一生的特點。沈先生總是在讓,好像不會刻意去爭什麼。可這『讓』裡面,有多大的學問哪!不過,在寫字的當時,我都沒想過這些,更沒想過要藏他的名字在裡邊──哎喲,真是有鬼喲!」 
        張先生又重複了一次「有鬼」,咯咯笑得響脆。 
        所謂「鬼遣神差」、「鬼斧神工」,我想,也許沒有什麼比這個故事是更好的注腳了。
         
        張充和與沈尹默交往的故事 
        
        還有一個「沈」──沈尹默,是張充和生命里程中的另一位重要的「沈先生」。 
        那天去看張先生,她正為一件事情犯愁──沈尹默先生的家人準備出一本沈先生的全集,要請她寫序。她因為年齡和身體的原因婉拒了;他們又提出請人為她代筆作序,她也不樂意。「跟文字打了一輩子交道,我從來不做讓別人為我代筆的事情。」所以,她感到很為難。 
        「我跟沈先生的兒子說,我並不是最合適寫序的人。沈先生比我高一個輩分,我這個做小輩的,怎麼可以給長輩的文集作序?這與禮數不符。要寫, 頂多也只能寫個跋什麼的。再說,我真正跟沈先生學書,只有五年,不算長。這五年間也不是經常在一起,重慶那時候老在轟炸,見一次面不容易。算起來,我總共 造訪他,也就那麼十來次。當然,我是十分景仰他的。可是,有許多人跟了沈先生大半輩子,現在活著的,還有跟過沈先生二十幾年的人,不應該是由我來寫序 啊……」 
        因了這個話題,張先生跟我談起沈尹默──這位二十世紀中國書法的一代宗師,和她交往中的許多趣事。 
        「那時候,抗戰的陪都重慶,于右任擔任國民政府的監察院長,院中聚攏了很多文人學士──章士釗、沈尹默、謝稚柳、喬大壯等等,好多有名的國 學大家、書畫大家都會聚在那裡,可謂濟濟一堂,我的表哥李栩廣也在他們那裡。監察院的宿舍在曾家岩的陶園,我那時任職教育部,住在城外的青木關,離曾家岩 很遠,雖然常常去造訪他們,但去一趟其實不容易。」張先生說著便輕輕笑了起來,「說一個好玩的故事:沈先生眼睛不好,近視深達一千七百度。平日難得單獨出 門,更別說認路了。有一天我從青木關出來看沈先生,我平時都不在他那裡吃飯的。那天沈先生高興,堅持要帶我出去,走路去一個小館子吃晚飯。往常進城,天晚 了,我就會住在胡子嬰家──她是章乃器的離婚太太。吃過飯,我要坐公車去胡家。沈先生想要表現他的紳士風度──男士一定要送小姐上車的呀,無論我怎麼推 辭,他都非要親自送我上車不可。我拗不過他。可是我作後輩的,更擔心沈先生的眼睛不好,他送走我,自己認得路走回家去嗎?所以,遠遠地看車來了,我跟沈先 生大聲說:再見再見!沈先生便朝車上擺擺手,也說:再見再見!車一響,他就轉身走了。其實我沒上車,我知道他眼睛看不清,又擔心他自己找不到回家的路,就悄悄地尾隨在他後面……」張充和說著響亮地笑起來,「我一直悄悄跟著他,離他丈把遠,他完全不察覺。那時候街燈亮了,我看他一路上摸摸索索地找人問路。我 那時候想,若是他認錯了路,我就再冒出來,把他送回家去。沒想到,他跌跌碰碰地,還真找對了家門!我這才放心走了……」張先生眸子裡閃跳著調皮的神色, 「沈先生一直沒發現我,我呢,也從來沒有告訴過他這件我『騙他』的故事,他始終都蒙在鼓裡!呵呵呵……」 
        張先生依舊得意地笑著。眼前,彷彿不是一位年過九旬的老人,而是那位翹著腳尖悄悄尾隨師長身影,青春洋溢、活潑調皮而又尊師愛師的「張家四小姐」……
         
        沈先生性格樂觀,一點兒也沒架子,寫字就用一張小桌子,站著寫,我就站在一邊為他拉紙,看他寫字真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但他不要我學他的字,也不要任何人學他的字。他說,要學,就學他娘家的字……
        我問:「當初,你是怎麼跟沈尹默先生認識的呢?」
        「我學字多年,早就仰慕沈先生的書風和大名,」張充和笑笑說,「可是到了重慶,也不敢貿然造訪求教。那是1941年吧,我在重慶國泰戲院演崑曲《遊 園驚夢》,演出很轟動。章士釗作了詩,很多詩人唱和,沈先生也和了兩首,就抄錄在紙上托人轉給我,這樣我們就認識了,以後就常常向他求教。那時候到沈先生 家,一進去先報上名字。他聽說我來了總是很高興,我就站在那裡看他寫字,一站就站個半天。按說,沈先生應該算我北大時候的老師,但我考上北大的時候,他已 經先離開了,我倒是真的當過沈先生的弟弟──沈兼士的學生。」
        我問:「這是哪一年的事情?」
        「我讀北大,大概是1933、34年前後吧。」張先生仰起頭,勉力想了想,「我總是記不清年代、時間和地點,但查一查就清楚了。沈先生性格樂觀,一 點兒也沒架子,寫字就用一張小桌子,站著寫,我就站在一邊為他拉紙,看他寫字真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但他不要我學他的字,也不要任何人學他的字。他說,要 學,就學他娘家的字──他說的『娘家』,是他學書法追隨的各流各派的老祖宗。這個『娘家』,可大得不得了啊!」張先生又是那樣輕輕地笑了起來,「因為路 遠,我過去看他,有時候就在他那裡吃午飯。其實在他們家,給我管飯,也負責招呼裡外的,是一位姓金的女士,叫金南萱,我們叫她金小姐。」
        「她是沈先生的什麼人?」
        「她是沈先生第二任太太褚保權的好友。呵,這位金小姐,可是一位有故事的人物哩。」張先生的笑容裡隱隱帶著一種調皮,「金小姐是學藝術的,在北京學 畫、教書,好像是買航空獎券中了五萬塊的大獎,就不教書了,回到江蘇水鄉。那時候,駐守江陰砲台的一位將軍看上了她,張羅著要大辦婚事,派出輪船接她去結 婚。那時候,正是七七事變之後,和日本人的抗戰最緊張的時候,江陰砲台又是這麼重要的位置。有人報告了老蔣(蔣介石),結果接金女士的輪船還沒上岸,那將 軍就被老蔣下令給槍斃了。她從船上走下來,才發現自己已經成了寡婦。那一家人自然是都不喜歡她。她竟然就在那個其實沒有真正成親的「婆家」裡守寡了幾年。 她再也受不了了,就是這樣投奔沈先生。那時候,沈先生正在與他的第二任太太褚保權談戀愛… …   
         
        沈先生天天在挨批,戴著一千七百度的近視鏡爬上爬下地應付批鬥。怕自己的書法文字惹禍,就叮囑年小的兒子,讓他把家裡藏的自己的所有書法紙張全部放到澡盆裡,淹糜淹爛了,再讓他趁著天黑蹬自行車出門,偷偷把這些爛紙張甩到蘇州河裡去……
        我說:「我記得從哪一篇文章裡讀過──有一段時間,你夜夜坐在蘇州拙政園的蘭舟上唱崑曲……」
        她笑笑:「是孫康宜的文章吧?有意思的是,戰前那幾年,我常在拙政園那條船上唱戲,戰後呢,我又回到拙政園,卻是在那裡教書,那時候的『社會教育學院』設在那裡,我是代我弟弟張宗和的課,在那裡教書……」
        話說到這裡,被一個電話打斷了。像是一個越洋長途,張先生拿著話筒和手裡的紙張,瞇眼辨識,向對方娓娓細道──原來,這是另一位「沈先生」──沈尹默先生的兒子越洋打來的電話,請張充和幫助讀校刻在一個古棺上的一段沈尹默墨跡的拓片。拓片的複製件,顯然是從電腦網路裡傳來的,我接過來,幫助張先生一 起辨認著──
        
        題王暉棺玄武像 沈尹默
        昔聞巨蛇能吞象,今見蛇尾纏靈龜,
        四目炯炯還相像,思飲怨X孰得X。
        物非其類卻相從,蛇定是雌龜是雄,
        相與相違世間事,悠悠措置信天公。
        
        沫若老兄囑題
        張先生幫助辨識出了好幾個漫漶不清的字眼,其中兩個字眼,卻實在無以確認。我卻道出了心中的疑惑:怎麼拓片上的字跡,不太像是沈尹默先生的書風?
        「我也覺得不太像。不過這至少經了三次手的拓上再拓,可能就走樣了。」放下電話,張充和輕輕嘆了一口氣,「沈先生的這個小兒子姓褚,沒跟沈先生姓, 跟生父的姓,卻跟沈先生最為親近……」她隨後道出了另一段沈尹默的辛酸故事,「沈先生的第二個太太沒生孩子,這個兒子是褚保權的侄子,抱過來的時候已經十 幾歲了,他親眼目擊了文革紅衛兵的殘忍冷酷。那時候,沈先生天天在挨批,戴著一千七百度的近視鏡爬上爬下地應付批鬥。怕自己的書法文字惹禍,就叮囑年小的 兒子,讓他把家裡藏的自己的所有書法紙張全部放到澡盆裡,淹糜淹爛了,再讓他趁著天黑蹬自行車出門,偷偷把這些爛紙張甩到蘇州河裡去。沈先生這個兒子現在想起來,就心痛得要出血──沈先生多少寶貴的書法作品,都是這樣親自經過他的手,毀在那個年月裡了!所以,他現在要編沈先生的書法全集,見到父親的任何一 點遺墨遺跡都不放過,拚了命似地四處搜求……」
        屋裡的氣氛變得沉重起來。我不願意老人過於傷感,便調轉話頭說:「我們還是回到另一位沈先生──回到崑曲,說說你學戲、唱崑曲裡好玩的事兒吧!」
        「當時,跟我一起學戲的,還有我的繼母。」一浸入崑曲的回憶,張先生就舒展開了眉頭,「她叫韋均一,本來是父親辦的樂益中學裡的一位老師。繼母只比 我大十五歲,我們一起學戲。她愛畫畫,我愛寫字,她看我寫字可以一看看個大半天。家裡的人都不喜歡她,但她喜歡我,跟我很親,我們像兩個很好的朋友那樣相 處。」張先生忽然呵呵笑了起來,「哎喲,我繼母有一個事,我一直不知道,一直到了美國,甚至是直到前幾年才知道,原來我的繼母,當初是個地下黨──就是共 產黨的祕密黨員!」
        我很好奇:「那,你覺得你父親知道麼?」
        「我知道我父親不是共產黨。但我也知道,父親辦的學校裡,當時我的好幾位老師,都是後來很有名的共產黨。比如張聞天、匡亞明。還有一位侯紹裘,當時 就被國民黨抓走,用亂刀刺死了。1949年後,我的繼母在蘇州的博物館做事,聽說她一直很受當地政府的尊重。我的小舅也是地下共產黨,一直在學校裡教書。 那年我見到日後當了南京大學校長的匡亞明,他告訴我:那時候,我改你們的國文卷子,你父親改我的。其實我父親比他也大不了多少歲,父親辦校的時候才三十多 歲。──哎,我們說到哪裡去了?」
        我直樂,其實我喜歡順著老人的思路,這麼隨意灑漫地說開去,我說,「再回到崑曲吧,你第一次正式登台,是在什麼地方?」
        「在上海。也還是戰前那幾年的事。在上海蘭馨戲院,唱《遊園驚夢》。我唱趙麗娘,唱花旦春香的,是李雲梅;唱柳夢梅的小生不記得了,大概是當時上海現找的年輕人。同台演的還有《蝴蝶夢》。那是正式的演出,不是普通學校那種玩票式的表演。」
        我說:「都知道你在重慶登台演的那場《遊園驚夢》曾經轟動一時,很多名家、大師都出來寫詩唱和,那是哪一年?」
        「1941年吧。崑曲,我確是在重慶年間唱得最多,在師範裡教,在城裡登台唱,勞軍也唱。在昆明那一段,教過人,但沒登台,因為找不到搭檔。」
        「唱得最多的是哪幾齣戲?」
        「《遊園驚夢》《刺虎》《斷橋》《思凡》,還有《鬧學》……。《鬧學》我大姐唱的小姐,我唱裡面的春香,花旦戲。當然,《刺虎》唱得最多,那是抗戰戲麼。」
        「你跟俞振飛配戲,是哪一年?」
        「那大概是1945、46年,抗戰勝利後的事了,在上海,很大的一場演出,唱《斷橋》,他唱許仙,我唱白娘子,我大姐唱青蛇。」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