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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眠地收割

发布: 2014-2-20 18:02 | 作者: 林則良



        有一個聲音,像一個光點,微弱地,在河的對岸。他往前踏了幾步,然後一道強壯的力量暴狠的阻擋著他,讓他突然無法抑制的感到徹底的哀慟,淚水沿著眶邊打轉,很久很久他都忘了,那股狂熱的高溫早已冷凍成冰了。他就是無法繼續走下去,於是他就站在河的正中央。刀削著左耳,刀削著他的右耳,這一晚狂亂的寒流猛烈地敲打著他的前額,他的身軀,像一棵樹,他就種在河的正中央。然後風停了。他好像就要睡著了。寒冽的微光環繞著他平靜而安祥在大暗中漂浮,顯現他仿若麥稈的髮色,湛藍如秋聲的風衣。而他只是站在那裡,閉著眼睛,在昏迷中,他一直想要把頭回過去,探望他的背後。但沒有,他只能毫無力氣的,他只能就只是站在那裡。過了很久,他緩慢的睜開眼睛,怯弱於面對眼前的光芒,於是他又緩慢地閉起眼睛。一首華爾滋飄過來,從河的對岸,他笑了。那一瞬間,他忘記大雨下了起來,融冰的破裂聲清晰地刺穿了他的耳膜。他緩慢的睜開眼睛,輕喚一個人的名字,然後輕蔑的歪著嘴,就像是在安慰自己一樣,然後他就沉沒在河水當中。緩慢地,順服的,他的笑容再也來不及離開他。在最後一瞬間,他聽見一首歌聲,迴盪在水的波紋和他的散髮中,永遠底甕封在他的耳裡。
        
          ……
          I get to know
          I get to see
          I’m never going back again
          And it's real
          How I feel
          I’m never going back again
          I’m never going see you again……
          
        高分貝的電吉他擾亂有一個人的睡眠,他翻了翻身子,踢被子,裸足在找尋那被褥外的冰冷,然後他才感到安心。Walkman的耳機掉在床褥之間。他大聲底狂號起來,被自己的叫聲驚醒幾秒鐘,有點困惑的,然後用被子把自己的耳朵包起來,再一次睡著了。高分貝的電吉他在被褥外繼續響著,在耳機裡面。這時窗的外面正下起一場細雨。細細的打著對面空屋頂亂爬的絲瓜棚架,打落了幾朵小小的黃花。細雨綿密的下著,像是整個世界徹底的搖籃曲尾音,哄著他繼續入睡。這時一具淹溺的屍體順著河水飄流而下,沿著亮閃閃的陽光和浮冰的冷光,在一個沼澤地帶擱淺,然後悄悄登陸,停棲在一片春天的曠原當中。
        明亮的陽光很快底曬乾他。他仰著臉就躺在新發芽的草地裡。一張新刮好鬍子,洗得很乾淨的臉。而他那裝滿栗子、核桃果的湛藍風衣繼續飄流而下,抵達大海。現在微微的春風吹著他金色的髮,他臉上細細的毛髮,微風吹著他有著密密孔雀藍花紋的白襯衫,鈕釦鬆開,稍稍袒裸的胸膛,微風吹著他裸露的雙足。他笑著,就好像他只是睡著了而已。所以有一個人在睡夢中也輕輕底笑了起來,這時外面的細雨早已經停了,秋天的陽光沒有暖度的照著這個世界,就像另一首襯底的悲歌的尾音。窗外搖蕩的樹影斑駁的落在他的床褥當中。
        很快的春天的花全盛開了,他就好像躺在一張巨大的花床一樣。幾片掉落的花瓣掉在他乾淨的襯衫上,替他的衣服上色。很快的,高大群樹的葉影侵染了他,陽光明亮的宣稱他的年輕和愉快。他繼續閉著眼,他笑著,溫潤的臉色和膚色。很快的所有的小孩環繞他,手拉著手將他圍在中間跳舞。很快的他的身體緩慢的沉入泥壤當中,所有的種子依附著他抽芽,一整片的草原和一整片的花園。然後春天過去了,更吵的夏天過去了,花朵開始凋萎。花屍開始埋葬他的臉,他只是笑著,而睡夢中的有一個人閉著的眼開始淚濕。他又翻過身去,耳朵就貼在耳機旁,歌聲流進夢中。 
         
        ……
        A single bed in an ocean of failure
          A single room for the debris of life
          And the people who come have no time for 
          Long dead flowers dried out in summer……
        
        窗外的細雨早已經停了,帶有水氣的陽光不久就把這一切曬乾。鳥聲混在初露的陽光中,很快的外面的喧譁就取代了一切,世界安心的恢復原本的節奏和噪音。有一個人在睡夢中掉下淚來,他撥開那叢生的草,找到一張快要被埋盡的臉,一張和他一樣的臉。只有髮色和眼色不同,一具他自己的屍體,有一個人用自己的身體再一次整個埋葬他。他臥倒在那一整片的草原和新挖的泥土。淚水沿著泥壤流到草原裡,流到枕畔。他醒來了。但他一點也不想醒來。耳機裡高分貝的電吉他聲響了起來,像放大到極點的電波雜音。……I’m never going back again……I’m never going see you again……。窗外一輛摩托車引擎的尖叫滑過,拙劣的鋼琴練習曲和南管的沙啞全衝入他的床褥。有一個人只是呆呆的繼續流淚,他一點也記不得了,他只知道有一個人離開了他的夢,只留下他一個人絕望的醒來。然後他把眼睛閉起。他再一次把眼睛張開。望著天花板垂下來的日光燈。這裡並不會因此而更亮一些的。耳機裡的歌不懂得停止,它只是繼續流動著,在離他耳旁有點遠的地方,他聽不清楚,但他很清楚那一首歌,所以就算是他其實聽的非常地清楚。在遠方的電話鈴聲中,在隱約的市場人聲裡,在呢喃的裸燈泡……。他又翻了身,毛髮擦過臉龐的刀聲,輕脆割裂,像是最親愛的。
        
          ……
          One light bulb hanging for light
          High above the one roomed ceiling
          And safety absolutely the one thing
          That's not required……
        
        他繼續躺在床褥當中。當然,他不會知道正午以前曾經下過一場細雨,當然他更不會知道一個小男孩被一輛超速的摩托車撞死,在離那棵珊瑚刺桐不到三公尺遠的大馬路上。血跡將比凋萎的珊瑚刺桐更紅一些。他只是繼續躺在那裡,練習著,練習著終於可以爬起床來,去看兩個小時後開演的電影。他在練習,努力的離開想念,練習著對一切保持無所謂,練習著就只是爬起身來,走出這間狹小的屋子。練習著就只是把窗門推開。我不行,我再也不行了。他的裸足繼續窩在被褥的外面,溫習他習慣的那種冰冷。
        有一個人就坐在窗前的椅子上,雖然他更習慣蹲在椅子上。他打亮了他的桌燈,橘黃色的燈光均勻的舖展在桌上,一個光的圓圈,向外不斷渙散。他剛洗完澡。一點也不困難的,只要你習慣了,你就無所謂。真的,一點也不困難的。他坐在那裡仔仔細細穿上花的襯衫、黑色的夾克,然後一邊抽煙,一邊擦一頭潮濕的長髮,就像是剛從水裡登陸一般,等著晾乾,從水的波紋當中,成為一個還活著的人。而這一切一點也不困難的,只要你習慣了就非常容易。其實說來,他已經夠不耐煩了。於是他的毛巾就垂在雙肩,圍著他裸露的脖子。他沒停過他的煙。一個安靜而尋常的午後,你連遠方在擦槍的聲音也聽得見的,他說。他慢慢的抽著煙,望著窗外。然後他低下頭去,開始一個字一個字非常緩慢的寫著。床上的人還盯著日光燈,他想起在八個月以前,其中一隻燈管開始閃閃爍爍,他的屋子終日一閃一閃的,就像一部黑白film noir電影的打光,就像旅館的霓虹燈管,而他就躺在旅館裡,黑暗中,一個人影穿過大雨,走上階梯,而你就只是躺在那裡等著,等著那結束一切的腳步聲。然而熟悉的腳步聲不曾響起,而你也忘了,現在它再也不亮有近八個月了,躺在床上的人就是忘了換。而且他習慣一切黑一點點,基調陰暗些,就像film noir。偶爾有一個人也會回過頭去,像是回憶一個回不去的故鄉,床上凌亂,Walkman還在轉著,他忘了,它繼續轉動著卡帶,耳機就陷在被褥裡。偶爾他也想再抱抱他的棉被,偶爾他也想再躺下來入睡,但一切已經太遲了。於是他繼續寫信,一個字一個字的,像是止痛。
        ……陽光明亮而且秋意很深的下午,剛洗完澡,換上長袖。我望著窗外,屋的對面,一棵大樹在搖擺,我望著搖搖擺擺的樹影;我望著光,在背後的白牆上。慵懶而且無法動彈,感覺無比的失落,也感覺無比的緩慢下來,一個很平靜的午後……。
        他繼續抽著煙,偶爾擦一下頭髮,耳旁是CD player的耳機,一張他很清楚的CD晶片在快速度的轉動著,他凝視桌燈下的CD player旋轉,他盯著秒數的跳動,就像是無事可作,就像是忘了他還能作什麼,他就這樣偶爾呵呵,呵,呵哼著。煙塵在唇際非常焦燥的向上,盤繞著光,唯 一不肯慢下速度的。這時,窗外明亮的樹影斑斑駁駁,落在花被上,落在一個睡著的人的黑髮上,他的髮就散在那裡,像飄浮在夢的波紋當中。他又翻了身,耳朵貼 近Walkman的一隻黑色的耳機旁。聲音再度流入夢裡。有一張臉被埋葬在草叢底下,一整片明亮閃著光的草尖困惑著過路的有一個人,只要他一睜開眼,隨風搖擺的一百萬個光點就衝向他的眼眸,永無止盡的跳動。……I get to know……I get to see……I’m never going back again……。灼熱的陽光雕刻出他的身影,他就踏過一具埋葬在泥層中的身體,他的胸膛和肚腹。透過厚重的泥壤,他聽見有一個人的足音越來越遠,越來越遠,就像是曾經越來越近。突然那足音在快要消失的時候停了下來。有一個就要消失在樹林的人突然停下腳步,他轉過頭來,斑斑駁駁的暗影在他的臉上。在高分貝 的電吉他聲中,他只是努力的盯著遠處草叢裡微弱的光,被埋葬的人的前額就亮著光。而這裡一切都將會陰暗下來。
          
        ……
          Dull window where miserable light strains
          The blue smoke and paper peeling
          Sympathy for the world on the outside
          And long dead flowers dried out in summer
          You wait at the window
          You never could break the habit……
          
        當然,陰暗下來是不可避免的,只要你習慣了,一切將十分十分的容易。只是,他還沒有學會習慣。他繼續盯著黑色盒裝的CD player內裡等速度轉動的晶片,失神的凝視著規律跳動的秒數,專心地,等待下一個數字,默念那一個想念的數字,期待那個數字,看那個數字跳過,離開,然後思念起那一個離去的數字,等待它再一次到來,就像一個沉重的心事,他專心地,很有耐心地,唯一有耐心地,對待一組不斷跳動當中的某一個數字,甚至忘記耳旁持續著在走動的每一首歌。隱忍,他隱忍著,一個數字對他的驕狂。直到叼於嘴角的香煙,煙猛衝著突襲他的眼睛,直到他不得不閉上眼,直到他不得不逼出淚水。這時擱淺在河對岸曠野的屍體正躺在一床花的被褥中,那些豔紅的花像火燄一樣的燃燒著,而他就像漂浮於大火當中,平靜而安祥。緩慢地,緩慢地,沉沒的草根和髮根,浸著流光。雖然這一切在夢醒以後,只有火的灰燼會被記起,就像一個殘存的輪廓,褪了色的油彩的一道殘虹。他用指尖抓起CD片晶亮的背面,他望著在桌燈下晶亮的虹光,他盯著他自己。晃動它,以各個不同的角度,他以他的頭像探望著整間屋子,屋的造型歪斜。很快的,他的呼吸讓它蒙上一層薄薄的霧,虹光依舊閃耀,只是灰掉了一張臉。他用指尖輕輕的撫過它,裝入CD player當中,孩子氣的,像是第一次發現那些黑色的按鈕一般,他隨意的玩弄那些速度,玩弄秒數,最後他停在那一首歌上,聽了一分鐘他就忘了聽,只把耳機拔下來丟在桌上。開始剝牆上白漆霉壞的部份,一堆白色的粉末剝落,掉了下來。耳機裡的歌聲抵著它們播放,如同遠方。他不會聽見的。
        火車已朝南的方向開動。歪斜著身子支著頭側向冰冷冷車窗的人很久以後才醒了過來,他的頭正抵著冰冷的鋼鐵。要推開那扇門一點也不難的,只要你一習慣,什麼都再也無所謂。因為整個世界都一樣,沒有人,沒有什麼會那樣有所謂的,只要你一推開那扇門,就會冷漠的如同深秋的顏色一樣,隱藏你的臉色,像樹林中千萬枯葉中的一片枯葉。歪斜著身子的人拿掉眼鏡,用他的雙手用力的按他的前額,用力的握住他自己的整個頭顱,然後揉揉眼睛,用掌心擦臉。然後再戴上眼鏡,似乎,都有了全新的視野,雖然,它們的基調都一樣,就像緩慢的基調,色彩的基調,即使在等速度的車上,即使睡著了,仍維持著不管忍不忍心的基調。維持著固定的殘酷。只是你習慣,或是你不習慣,都一個樣子的。他盯著不斷走逝的風景,單調的風景。這時躺在床上的人正午以後醒來,只是把他的被子拉得更高,將他的整個頭緊緊裹住,暴露在外的雙足就腳心抵著腳心。深深淺淺的蓮霧樹影穿過窗簾落在花被當中。而坐在桌前的人只是靜靜歪著頭,用手指梳著散落的濕髮,對面的絲瓜架爬上了空屋的屋頂,爬上了那棵高大的玉蘭花,結了不屬於那棵樹的,長長的絲瓜。而廚房裡,更深更亮的樹影安安靜靜的在鍋子、鏟子和紗窗上搖擺。而那扇木門 只是隨著風偶爾伊歪伊歪的晃盪,像是鞦韆。光影慢慢的挪移,在每一個角落。陷在火車坐墊的人只是緊抓著筆記本,他盯著浸在流光中的細細密密的草,就像一個 人屍體的毛髮,愉悅,慵懶的。他繼續寫著字。
        …… 現在約午後四點半鐘左右,在火車上。陽光一整片的推進窗以內,以及整遍的外面。群山,因地勢的走向,阻擋了,不一的阻擋了。明亮和陰影。均勻。樹影有明和亮,均衡。光給了樹(葉)輪廓。感覺上是很平靜的一個午后。移動的感受。你不用動。speed。你在speed當中。只是搖晃和快速(影像──有時慢──有時快有時像搖籃曲,一種如同呼吸(的韻律))。一切安好。像坐在整個世界在不斷走動的café。……如果真的我是在回憶裡,但那種過去,似乎更迫近一種哀愁,現在我看不到他。是的,當文字開始時,我已經在堅持一份思念了。眼睛望著 風吹過的草原。我要繼續下去,這一本回憶錄。……現在我的思緒紛亂,就像在褪色當中回憶色彩,一如speed中昏昡的影像在迫使我無法記下單一的場景,取長長的長拍,並且寫下一切細節,我們再一次回到最開始吧。那時的我。現在我望向空氣,那種想法和影像讓我並不在此,而在過去的任何的在此。我在想,他……。
        歪斜在火車上的人一手支著頭,用那手的臂肘夾緊塞滿信件的筆記本,一隻手努力的要把字寫清楚,至少能更清楚一點。這時最後的殘霞落在他好不容易才乾的頭髮,落在他的白紙上,這頁以後的全是空白,就連這頁以前滿滿的藍色紅色的字,也在堅持它的空白,即使你已寫下那麼多的字。然後他聽任筆記本攤在那裡,忘記了它。一座山另一座山其他一座山,滿山坡的牽牛花,讓不管怎樣的樹怎樣的草,都開著同樣紫色的花。他只是凝望著窗外,等速度移動的風景,也就是他什麼也沒有真的看見。在腦子深處,一首大提琴的曲子,David Darling的大提琴獨奏,緩慢地侵入了他的呼吸,他的頭,他的喉頭,將他整個身體淹沒。這時,殘霞落在小巷中,空屋的絲瓜小黃花,桔梗花藍紫,九重葛花葉紫紅……。當夜色降臨以前,在快要到達臨海區域時,火車突然停在跨海大橋的正中央,再也不動了。他終於可以在瞎掉以前,專心的把黑暗來臨以前的一切看清楚一些。30分鐘以後,火車終於再一次開動,外面早已經完全陰暗下來了。
        當夜色完全佔領小巷深處一間小小的屋子時,枕畔的Walkman仍在轉動著,桌上的CD player繼續轉動著。再也沒有人還在那間空空的屋裡。只有音樂等待一雙耳朵貼近耳機,貼近它,以及他。有些時候它們都重複的轉到同一首歌,唱著:…… Life just sows but after the reaping sleep……Life just sows but after the reaping sleep……。他就只是把一隻手的手心緊緊的貼著冰冷的窗玻璃。他盯著暗角隱隱在閃耀著的光點,那是一個銅幣。他一隻手在外衣的口袋裡摸著一個一模一樣的銅板,撫摸那浮凸的頭像,撫摸那熟悉的冰涼。然後火車停靠在遠方一個小站的月台兩分鐘左右,繼續開動,他早早已經睡著了。大提琴的聲音淹沒了他,他睡得很熟。很熟。(1995年12月12日)
        註:Long Dead Flowers Dried Out In Summer是Shelleyan Orphan 1992年專輯Humroot中的第十首歌。〈Get To Know〉是Underground Lovers 1992年專輯Leave Me Blind中的第十首歌。〈Minor Blue〉是大提琴家David Darling 1980年專輯Journal October中的第五首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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