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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须草(上)

发布: 2014-2-06 15:20 | 作者: 刘山之



        建国
        
        刚建国不久,省府就派过一支军,穿州过县,很快就风卷残云般把这秦岭莽山中的土匪肃剿得干干净净,与山匪斗智斗勇数十余年的山民个个欢呼雀跃笑逐颜开,以为乌云尽散、青天重见。
        肃清了山匪,整治了地主,废除了保长甲长,这山乡突然一下子沉静下来,可过惯了水深火热的山民,似乎都觉得这平静来得有些过分突然过分不寻常,根据他们的生活经验,好一阵狂风卷过,地动山摇,可之后,鸟兽隐伏草木静立,会出现可怕的让人不安的死寂,而这短暂的死寂之后,会是更加骇人的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可怜的族类于这出奇的平静中隐隐觉察出了不安,但却对即将到来的一切并不分明。
        很快,一层层的政府就从省城铺下来。来了区长,来了乡长,来了党委书记。来了武装队,来了党委会,来了各种各样的公粮干部。祖先的牌位被勒令腾开地方,积满香灰的供桌被重新擦洗干净,因为木材上好做工精细,又做了乡长的办公桌,祠堂成了乡政府。和尚都被撵了出来,要么躲进更深的大山,要么往别处云游,寺院改成了学校。先人的坟头平了,神龛拆了,家里的香火揭了,贴上了领袖的新像。
        可这只是个预热,这个政府似乎是个长期幽禁而突然获释的少儿多动症患者,具有无限的动能和长期被压抑的无限运动渴望,而且新政权上手,似乎对这一个童年没有过玩具的孩子来说,又实在太过新奇惊喜,他有点爱不释手,他要把这个古老而宁静沉睡的大地和民族推搡摇晃惊醒,要它动起来,而且矢志要动得天翻地覆日月换颜。短短几十年,他就把能动的不能动的统统都拆卸混搭把玩儿了一遍,立政府,祖先的祠堂动了,立学校,神佛菩萨动了,炼钢铁,树动了,学大寨,山动了水动了,终于,这一切还没能满足他对运动的渴望,文化大革命,再一次把一切能动的不能动的,死的活的,统统地彻彻底底地动起来!
        破四旧的时候,娘娘庙自然不能幸免,坟被平了,房被推了。
        果真来了,就这样来了。每一次血红大字开头的文件从天落下,每一次政策出台,都像天外落下陨石,重重砸在这山乡,震动得山相改容,水样变形,但却听不见声响,看不见扬起的灰尘,只觉得头昏眼花,脑里一片漆黑空白,只能瞠目结舌,只能乖乖地劳动。一点也不像传说中青云间落下铁拐李的酒葫芦那样,成就一番奇景留下一湾沃野。
        十年浩劫,开国十七年,这山乡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化,纵使八仙重过,怕也难认,群山一秃,大河常干,云盖村不再,清晨,再也没有了云挂山腰、雾盖密林的奇景。就连云盖村这个地名也被作四旧破了,按照党中央的相关精神,体现质朴、客观、物质的马克思的社会主义,叫了一个简洁而直接的名字——北沟乡,但无奈人们还是固执地叫着原来的名字。
        改河造田之后,河就干了,但每年夏末必定连发洪水,洪水冲破了用“人定胜天精神建造的社会主义坚固堤坝”,肆意奔流,一湾稻田颗粒无收!人们也开始了种种猜疑。
        突然,北京城的红太阳不知怎的就落了下去,再也没有起来。这一遭,似乎这个政权这个孩子也终于有些疲劳了,他想沉沉地睡一觉。
        一切都似乎有了变化,改革开放,土地下放到户。渐渐地,山上开始上树,人们又在贫瘠的裸岩托着浮土只播种不收获的大寨田上种树。亲人下世,人们又开始起坟头。慢慢地,一切又似乎回到从前,后檐墙上重新贴起香火,依旧是“天地國親師位”,人们又再一次为哑姑娘娘起了三间大的庙堂,重新塑了娘娘像,人们有个七病八灾的除了去卫生院,也还来这里行一番祝祷,每逢初一十五,也必来上香烧表,祈佑家宅平安。
        可这个运动惯了政权,似乎还是停不下来、静不下来,或许是因为太年轻,精神到底过于旺盛,只是稍稍浅睡,便就缓解了疲劳。一觉醒来,它又蠢蠢欲动,寻找新的方式来把玩儿江山。
        短暂的休息醒来,还有那些保留着运动记忆的人们,还想重演红太阳当空照时,那些往日的辉煌与荣光。原以为太阳落去,一切都回不去了,山民们也再不像往日那样怕他、被迫地尊敬他和爱戴他了,本以为这辈子就算完了,再也没有东山再起的时候了,可谁知道,现在又要开始修路了,时机似乎又来了。
        
        拖拉机
        
        从街上参加完工作会议和誓师大会的乡干部,也乘着专车——拖拉机回乡政府。乡政府就驻跸在云盖村。原来是祠堂,现在是政府。云盖村就坐落在这较为宽阔的葫芦谷的下腹。
        这乡政府总共有四样现代化的东西,拖拉机是其一,另外三样就是一个话筒、一个广播、一个大喇叭。
        话筒总是在主席台上,哪位领导讲话挪到哪位领导面前,用一块儿红布包着,但显然已被汗手磨敲得褪了色破了洞,因为每个领导讲话前都要用手指头敲一敲,看是否能用,是否能把自己的声音放大,是否能把自己的声音让很远处的群众听到,话筒每挪一位领导,那喇叭都要刺啦好大一声,尖锐刺耳。领导试音,敲得话筒梆梆响,更是惊人心魄,仿佛是往年县太爷的惊堂木,重拍几下是在提醒下面安静肃静,本老爷要讲话了。而大喇叭更是话筒的喉舌,主席台上说啥,这大喇叭就同时说啥,只是声音更加洪亮高亢。
        当话筒不和喇叭链接在一起时,那喇叭又和乡政府办公室的广播连接在一起,借由大喇叭,人们从广播那里知道要大炼钢铁,要抗美援朝,要农业学大寨,要文化大革命,要赶英超美……
        从县上通下来的一条简便车路和广播线路也只通到这云盖村乡政府。
        乡上有个小型拖拉机,这条车路便好像是为这拖拉机修的专路,因为一年里只有它偶尔高调走过,柴油机开动时,发出哐啷哐啷的巨大声响,像是往年官老爷的前卒在敲锣喊叫“回避”,于是停落在路边啄食的鸟雀立即四散,路上的闲鸡游狗也立即落荒而逃,好一阵惊叫狂吠,引得田地里耕作的农人都齐刷刷扭头观望。车上坐的是乡政府的要员领导,他们是从区上参会回来了。
        这些乡上的领导干部就坐在这拖拉机上,看见光秃秃的山坡,当年,响应党的号召,大炼钢铁,坡上百十年的老树都投进川湾上遍地的小高炉,把个人家里的铁锅铁锨融成铁水,烧得钢花四溅,烧得火光通天,烧得黑夜如昼,热得人们信誓旦旦,烤得人们热血沸腾,满脸都是革命生产的红晕。看见层层叠叠的梯田,是农业学大寨十几年,修筑了这如梳如篦的大寨田,而这都是他们当年一一领导。如今他们都坐在这专用拖拉机上,检阅着他们往日的辉煌,那秃山、那荒田。现在,他们又要再一次响应党中央的号召,要向深山更深处进军,马上就准备着手修公路!
        车斗里放着小板凳儿,乡政府的要员们都坐在上面,手极不情愿地扶着车斗栏。虽然他们坐拖拉机的待遇,对其他农民来说,那简直是贵为皇帝的待遇,可他们还是有些不大如愿,因为他们是乡上的干部,几乎都是从县府派下来,好些都在建国后肃匪战争中立下军功,是军队转业干部,甚至还有的都去过市府,他们都坐过了那里的吉普车,便厌烦这拖拉机。吉普车是那样舒服,夏不晒阳、冬不受寒,挡风还能避雨,简直是一个能开动的高级房子,比往年他们见过的财东官人坐的大轿子还要舒服气派。
        虽然说他们现在也是官人,掌管这一方水土10000多口人,以及这里的山山水水草草木木,比往日财东可气派多了,可现在是新社会了,不时兴坐轿子了,国家也不准了,因为现在社会文明了,大家平等,不许谁伺候谁,不许谁给谁抬轿子。然而,这些官人干部坐在车斗里并不心满意足。
        虽然车斗里给放了小凳,小凳儿上也给垫了蒲团,但毕竟公路太差,颠簸得太厉害,官人干部们不得不用手扶着车帮子。
        因为那车帮子有些脏,满是灰,而且双手扶着车帮子以保持平衡,实在是极不气派潇洒,因为他们知道,只要这拖拉机哐啷哐啷走过,田里的群众就会给他们行注目礼,随着拖拉机拖拉着他们移动,群众的目光也在随着他们被拖拉,他们都在想,电影里播的毛主席检阅军队、检阅红卫兵时也就是这样的,所有人都在向毛主席行注目礼,毛主席手搭在天安门城楼的栏杆上,向城楼下的百万群众、军队挥一挥手,挥一挥帽子,那是何等气派,何等潇洒,可是此刻,田里的群众也向他们行着注目礼,可他们却不得不双手紧扶车帮以保持平衡。他们尽量做出优雅、潇洒、轻松的模样,以求和毛主席手搭在天安门城楼上的姿势差不过多,但其实他们都使着暗劲,他们肥厚白净的掌指肤肉轻搭,但内里一定是筋骨紧张,死死抓住车帮。拖拉机颠簸震得他们筋骨颤颤,心肝儿颤颤,手指手掌手臂都发麻发木,真恨自己不能生出第三只手来,好像毛主席那样,向这些向他们行注目礼的群众挥一挥手,挥一挥帽子。
        即便是不挥手不挥帽,也好歹用第三只手来挪一挪屁股下的蒲团啊,因为蒲团已被颠簸得渐渐离开了屁股和小凳儿之际的位置,行将要掉落了,再不生出第三只手来挪一挪,就掉了。屁股直接落到板凳上,没有蒲团儿减震,这一路颠簸回去,都震得他们有大小便失禁的感觉,都仿佛下身失去了知觉。
        故而到了乡政府,这些乡政府的要员们也不立即下车,或者蹒跚下车了也不立即迈步走动,而是在那里说话吃烟,都是在等被震麻木的下身恢复知觉。只可惜现在车已经到了乡政府的院子了,而且拖拉机已经熄火了,再没有哐啷哐啷的响声开道,向群众通知他们的莅临到来,现在他们誊出手来了,可以像毛主席一样挥手致意了,可是却没有观众了,不再有人向他们行注目礼了,无奈他们只好还在车上就朝乡政府大声喊文书、秘书,文书、秘书从门洞里探出头来用目光询问,这时他们便真的优雅、潇洒地轻轻挥挥手,示意他们过来,可是心里却有些失落,因为已经不是万众瞩目了。
        坐在车上时,这些领导干部们基本不搭话,倒不是为了保持领导的严肃与威仪,着实他们知道说也无意义,因为拖拉机柴油机巨大的声响,和车子上下颠簸各个零件相互碰撞的声音,全然淹没了一切声音。在拖拉机这样的大机器、现代科技面前,在这响成一片的轰鸣中,他们到底还是被埋没的。
        可是车停了,他们却可以说话了,就着两股颤颤麻木尚未恢复之际,他们往往就把区上开会的内容和分派的任务做一番讨论,相互交换一下初步意见,为随后的决策做一些准备性铺垫。文书、秘书们便围在车边,从这里得到党、国家以及省市县区的最新文件精神,时间长了,这便形成定例,文书、秘书称其为“下车会”。
        偶尔有一位官人干部因为在开会时喝多了水,或者办会单位伙食太好吃胀了肚子,车一停就得匆匆忙忙赶去厕所,尽管他也是像平常一样迈步走路,可别的没有动弹的干部看着却十分别扭,但谁也不会笑话他,因为他们知道大家都是一样,两股被震得麻木颤颤尚未恢复,任谁迈步都是这个样子。平日不管工作上又多少分歧意见,甚至在某些场合会互相攻讦乃至人身攻击,但此时都会心照不宣、肝胆相照,因为大家毕竟同气连枝、休戚与共,同呼吸共命运,到底都是同坐在这专车拖拉机上颠簸蹦跶的战友,谁也不敢保证下回内急的不是自己。这便是他们共同的秘密,这就是同僚之间战友般的真情,这也就是“下车会”存在的理由和意义,当然,这也是体现他们勤于政事,心系群众,从不浪费时间,无时无刻都在兢兢业业地工作,像周总理一样辛勤为民!
        那个因为吃多或者喝多而内急的领导慌不择路地奔向厕所,慌忙却熟练地解开裤带抹下裤子,痛快酣畅地大舒下怀时,发现自己的尿注像是水量不足但却水压强大的水龙头,一冲一冲的,还是因为刚才坐在专车上颠簸的时间太长了,使尿注冲射的频率已然和那机器震动的频率一致了,这或许就是现代科学上所说的,人有极强的环境适应能力,肌体有极强的无意识记忆能力。
        更奇怪的是,这一回快意人生竟是这样酣畅淋漓,多年的老便秘似乎好了!
        往日上回厕所,少则半个钟头,多则一个小时,还都是那样千呼万唤不出来,可今天却这样痛快,难道这坐拖拉机还有通肠通便的神奇功能!
        只可惜这神奇疗效的取得,要付出太大的艰辛!但这样艰苦的条件,不正是锻炼意志的好机会吗?毛主席说过,“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光明,要看到前途,要提高我们的勇气”,那么这一点困难又算得了什么?再说这困难克服之后的疗效又是这样神奇!
        
        密谋
        
        偏巧这回内急的就是由军转干、同样有老便秘的乡长,乡长下了拖拉机,就以“坐火箭”的速度冲向厕所。
        由于坐拖拉机而意外收到的润肠通便的神奇疗效,使得乡长今天终于得偿夙愿酣畅淋漓,前面机枪扫射,后边炮火连天,好一阵狂轰滥炸之后,腹中舒服良多,但又似乎感觉到敌人尚有残兵游勇,还有余孽尚未剿尽,乡长便当机立断,做出了适时地战略调整,决定以逸待劳,于是便暂时偃旗息鼓,还蹲在那里伺机而动。
        趁着这会儿以逸待劳的劲儿,乡长又把今天开会的过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根据区长的指示精神和会议安排,他把接下来乡上要做的工作,按照轻重缓急排了个一二三四。这头一件,便是要为省上运回来的一些高科技精密仪器和修路物资找一个存放处。五百斤炸药,二百根雷管,还有各种仪器,需要很大地方。思前想后,乡政府不能放,没地方了,上面的专家再一住,就更没有地方了;仓库都是粮食,是满的;学校也不能放,操场倒是地方大,可是区长交代不能风吹日晒;全乡可以通公路的大地方都放不下,这可咋办?
        对了!干部灵机一动,放到娘娘庙!那里最好,本来三间屋就是一个通间房,除了一张供桌和那住庙老婆子支的一张床一个灶台之外,再没别的了,而且离公路又十分近,叫几个人一晌子就能把车便道修到庙场。对!就这么办!让老婆子和机器挤一挤,顺便她那猫还能看着老鼠,可不敢让老鼠咬坏了高科技精密仪器,就是尿到上面也会给全区丢人,给乡上抹黑,而且尿到雷管和炸药上会损失国家财产。对了,机器一旦住进去,就不许老婆子再在庙里做饭了,可不能让她把仪器熏黑了,否则到时候路修完了还回去时候再是乌漆抹黑的,那才真正丢人呢,而且雷管炸药跟前是万万不能见一丁点火星。机器住进去,逢初一十五也就严令不准人再烧香烧表了,要是占地方,供桌神像也得搬走!先放在那里也行,有可能还要往供桌上面放仪器,这得到时候看情况,毛主席说,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嗯,对!
        还不行!老婆子不能在庙里住了!既然把仪器放进去,那么那些市上来的工程师专家肯定要在那里出出进进,而那老婆子又那样邋邋遢遢、不干不净的!对,得让她搬出来,灶得拆,床也得拆,留下猫看老鼠就行!那老婆子咋办?对,让她,让她住到学校柴房去,对,就是那里。还得找几个人好好把庙里收拾干净,千万不能失了体面,丢了乡上的脸面。
        他还想好了,依旧用大红绸布扎一朵大红花,像当年送劳模送新兵一样,去迎接省上来的高科技仪器和精密仪器和修路物资,他还想把那大红花亲自给运仪器和物资的车戴上。
        这头件大事要紧事,终于被他设想安排的妥妥当当,又仔细理了几遍,天衣无缝!
        乡长考虑完后,为他自己周全妥善的处理安排十分惬意欢心,禁不住嘴角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终于,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脚腿有些发麻,哦,原来他还蹲在厕所!
        没想到这最后一点残敌竟然这样顽强,毫不识时务,竟然这样负隅顽抗!他又想到了毛主席的话,“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要沉得住气”,“要敢于打硬仗”,“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想到这一条条充满智慧又鼓舞人心的话,他便愈发坚定决心,非将这一点残敌肃清而后快!他又调整了战略决策,改以逸待劳为攻坚战,准备打消耗战!敌我形势总是这样瞬息万变,必须得时刻警惕,必须得适时战略调整!
         “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进行了思想上的战略调整之后,他也相应做了战术调整,他摆了摆屁股,换了换受力的重心脚,做好了长期斗争的准备。反正这紧要的头等大事已经谋划成熟了,只要通过一下党委会,他提议,党委会肯定全票通过,没有一点问题!
        摆了摆屁股,挪了挪脚之后,乡长明显舒服多了,他回想到方才那个炮火连天的畅快,禁不住心想,这拖拉机颠是颠了点,却没想到还真能有顺肠通便的功能。
        像这样的一个战斗,对那些吃得清汤寡水却大量劳动的农民来说,只不过是个小小的歼灭战罢了,完全能够速战速决,可到了他这里却成了攻坚战、消耗战,太难了!
        在家的时候,他也一蹲就是将近个把钟头,为此,那黄脸婆就经常取笑他:
        “你真把自己当个‘万岁’了啊,解个手都这样长时间,真当自己蹲的是个万年不朽的江山?”
        他本来懒得搭理,但因为这里面牵扯到“万岁”,他便不得不极不耐烦地分辨:
        “这是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必须得十分明确!万岁,只能是毛主席,或者人民,毛主席万岁,人民万岁,其他,谁都不能万岁,就是现在的邓小平,他也不敢万岁!”
        “好好好,你不是万岁,不敢万岁,那毛主席万岁,毛主席坐的是万年江山总行了吧?”然后又小声嘟囔说:“屁大个事,不就一句话么,每回都这样上纲上线的!”
        说到万年江山,他又想到了乡上云盖大队原来的大队长阿宝,当年修大寨田,因为他劳动十分积极卖力,脑筋又十分灵活,为大队攻坚提出好些好点子,甚至还创新出了秦岭裸岩山区大寨田的新形式,在秦巴山地被广泛推广。经他一手提拔推荐,直把他评成了省劳模,还去了北京见了毛主席。后来听说他回来在生产队歇火时跟大家说,晚上,工作人员安排他们住在了北京最好的招待所,屋里有个叫马桶的东西,可直接坐在上面屙屎尿尿。据说,当时半夜他在招待所屋子里实在憋不住了,跑遍全楼道也没有找到厕所,他便想在屋子里找一块报纸塑料纸啥的先屙下来,再包起来,天亮带出来再丢了去,可在屋里找来找去找不到。巡楼的看见夤夜了他屋里还有灯光,敲门问他,他遮遮掩掩畏畏怯怯说他要上厕所,问人家哪里有厕所,那巡楼的冲他怪怪地笑了一下,便把屋里一个门拉开,指里面一个搪瓷墩子:
        “那不是?”
        之后又似笑非笑地问他:
        “还不会用吧?”
        问完不待他回答,就走过去,竟然把那墩子轻轻掀起一个盖子来,说:
        “坐上去上厕所,完了,再按这个地方一冲。”说时,只听见哗啦一声水响,惊了他心里一跳。
        那巡楼的走后,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看,原来这搪瓷墩子不是实心的,里面是空的,刚住进来他就拉开门看见,看着搪瓷墩子旁边有个小水池子,脚地上还有一个白色搪瓷盆子,以为搪瓷墩子是用来坐着洗脚的,原来是用来解手的。
        他也按了一下那个银白色的小圆饼,“哗啦”,又是和刚才一样的一声水响,又吓了他一跳。
        被刚才巡楼人突然出现的盘问带来的紧张和尴尬,和出奇“哗啦”水声的惊吓,已把他的屎吓得缩回去一大截,这会儿又慢慢伸展开来了。他小心翼翼坐上去,屁股凉凉的、渗渗的。可是他坐在上面怎么也屙不出来,最后还是脱了鞋,上去蹲在搪瓷沿子上,这才勉强屙了出来。又匆匆按了那小圆饼,“哗啦”一声,冲走了他屙在白白搪瓷墩子里的黑乎乎干巴巴臭哄哄,下面竟然还有个小窟窿,难怪水不会满得溢出来。后来他才知道那叫马桶!
        乡长回忆过阿宝的经历,心想,毛主席一定也坐在那样的东西上面解手,说不定毛主席坐的那个真是精铁纯钢打的呢,毛主席一定坐的是铁桶江山!而且会是红色的!毛主席的铁桶江山一定会是红色的!
        虽然想象着毛主席的红色“铁桶江山”,但他的脚还是麻了,他也有些不耐烦了,因为这近万号人的乡,一时半刻也离不开他,早年三更半夜都会有人敲他的门,向他报告情况的、报案的,请他处理各种突发事件的,他日理万机,怎么老蹲在这里?说不定党委会所有成员都在等他一个人。越想越心烦,越想他越蹲不住,怎么对得起尸骨未寒的毛主席,怎么对得起这万余号人的信托和爱戴!
        毛主席说,“要审时度势”,“一定要活学活用”,……他顾不得多想了,他有一次调整战略了!他要起身!要是人只吃不屙该多好,他脑里瞬间闪过这个想法。
        天啊!没有手纸!原来厕所总是塞着手纸的墙洞竟然没纸了!他掏了所有口袋,只有上衣口袋里有一支钢笔和刚刚发给他的红头文件!
        这可咋办?他蹲在那里,四处四下察看,只有一个纸烟盒掉在厕所墙根,却已被人踩了好些泥脏的脚印,多脏啊,怎么能用啊,捡这样脏的纸擦屁股也太跌面子了吧,可总不能不擦吧?!
        他终于想到了一个好办法,那个红头文件最后一页只有三行字,中间好大一片空白,到最末尾是“xxx区政府”,下面一行是“xxxx年x月xx日”,落款上加盖了鲜红的公章,再往下就是文件的下沿红格子界线。他把那顶上三行字和落款公章之间的空白处小心翼翼地撕下来,哎,这公章要是再稍微小一点该多好啊,这盖章的人要是再往下盖一点多好啊,白白占了这么大一块,他心里略略有些失望。
        擦完屁股,他就火急火燎穿起裤子往外走。走到院子中间又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停在那里,掏出红头文件和钢笔,用手托着,在那末页三行字后面写了“已详阅”三个字,正准备画句号,却又加了一个“完”字,这才匆匆画了个句号,表示文件到这里已完全结束,便不会有人怀疑他肢解和保留了上级文件精神!几十年残酷的政治斗争,已使他有了充分的政治警觉,决不能给任何人留下一点口实!到时候再找一张白纸把这两节托裱一下,就依然是一个完整文件。走到会议室门口一看,果然,只有正中主席的位置空着,见他来,大家都站了起来。
        
        晨炊
        
        当天早晨,公鸡刚刚唱过头遍,焕儿就起来了,轻手轻脚地开了大门,将夜壶送到茅司,就下到涧边向那潭里掬水洗脸,看见自己的脸影在东天月白照亮的水里隐隐约约荡漾。
        之前就和奶奶谋划好了,想着姐姐从市里到县里,又要从县里经区上下到乡上,一定会饿肚,去接姐姐时,一定要给姐姐带些干粮。昨晚祖孙两是说好等到鸡叫三遍,一起起来做的,可焕儿却违背了,鸡叫头遍就悄悄起来了;一方面,说好的做红豆粽子,这个她完全拿手在行;另一方面,姐姐回来了,她实在太兴奋了,即便昨夜晚睡,早上也还是早早醒来;再者,她想让奶奶多睡一会儿,奶奶年纪大了,瞌睡越来越少,而且总是腿疼翻转到后半夜,才能大概睡下。
        就着隐隐月光和东天鱼肚白,焕儿就拣了粳米、红豆、笋叶来往涧边浸泡淘洗。
        “焕焕,你这可是破坏统一战线呦。”老妇站在场崖边笑笑地对着涧边的焕儿脊背说,“说好的鸡叫三遍,一起来做,焕焕却抢先行动了。怎么,是要背叛合作,还是想居功自立呢?”
        焕儿不料奶奶也早早就起来了,扭头对奶奶说:
        “哪有嘛,是我给野猫子吵醒了,再也睡不着了,就想着还不如起来找点事做,免得干躺着心慌。”
        “真是这样吗?焕焕心里的小鬼鬼可别当我不知道。”
        “我哪敢啊,当真是给野猫子吵醒的。”焕焕又一次重复了自己的小谎话,似乎自己心里的小秘密已被发掘,也稍稍有些心发虚,便立即截住话头,换了话口:
        “奶奶你觉少,应该再多睡一会儿。”
        “哈哈,不睡了不睡了,再睡下去,让人夺了江山是小,一睡再不醒了,那就可麻烦了,我可舍不得只留焕焕一个人在这里惊着野猫子。”
        “奶奶!”焕儿一字一腔地重重重复了这个字,语气里含着善意的埋怨。
        “哈哈,那焕焕还叫我睡去不?”老妇也适时截住了自己的话头,不让它往那个阴郁的方向伸展。
        “好好好,早早早,奶奶能像这涧水一样,一直流、一直流,哪里会有个停歇。”
        “那焕焕可要做这涧里的小游鱼,不然这涧老流着也没啥意思。”
        “好啊,流流流,游游游。
        涧水流,溪水流,流到下面北沟口;
        河水流,江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
        秦皇游,隋皇游,金陵王气黯然收;
        陈主醉,后主愁,乌衣巷子又换主;
        惠帝丢,天王走,后面还有汪汪狗;
        ……”
        “哈哈,焕焕好记性,这些还都是老先生教给妈妈和姨娘的,我都忘完了。那时候,我跟爷爷下地,妈妈和姨娘就坐在老先生腿上听这些。”
        “奶奶忘了没关系,小时候奶奶念给我听,现在我可又念给奶奶听。”
        ……
        奶奶要她早些做中饭吃过,等太阳过河再走,听那王姓工程师的话估计车程,极大可能傍晚才到。
        可焕焕偏要吃过早饭就走,而且她的理由似乎更加充分:
        “‘赶好不如赶巧,赶晚不如赶早’,万一姐姐先到,总不能让姐姐在那里干等着吧?”
        刚说完这句话,焕儿又似乎觉得话中语气有点火药味儿了,不该这么直撞地抢白奶奶,更何况奶奶也确实是一心为她着想,怕她在乡上等的着急,也怕她去早了无处吃中午饭,会饿着。
        想究了奶奶的一片苦心,她为刚才的一点莽撞后悔了,又转变语气。似乎是自己要求体贴自己似的央求起来: 
        “哎呀,奶奶,就让我早去吧,吃过午饭太阳大,就是太阳躲山了,太阳晒过的地也烙脚啊,还是让我早去吧。”
        奶奶也只好依从她。
        这样,吃过早饭,焕儿将已在涧边刷洗过的挎篮背起,挎篮底就用湿淋淋的新鲜桐树叶子垫着盖着祖孙两新包的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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