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龙须草(上)

发布: 2014-2-06 15:20 | 作者: 刘山之



        山乡
        
        这十里八乡都是这样的形容,天下是山,山脚是湾,湾上是地,地上有人。一样的群山连绵,一样的沟沟岔岔;一样的季节变化,一样的夏绿冬白、春困秋乏,一样的冬冷夏热、秋实春华;一样的砌虫鸣蛙,一样的林鸟啁哳。
        人们多落居在山脚和下山腰,密匝匝椿树花栗树掩映着泥墙灰瓦,一般人家多只有正房三间,还有些人家,则在正房东边或者西边,就着山墙再一撇水盖间偏房,或盖土瓦,或覆石板,或做厨房,或贮杂物。正房里,推门登堂,可见后檐墙上火红火黄赫然贴着“香火”,最上一条横匾榜书“吉祥如意”,字大如斗,之下是稍小榜书的大幅中堂“天地國親師位”,旁偕某氏宗族、“东厨司命”以占补空白,中堂两边又有两副对联,“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金炉不断千年火,玉盏长明万岁灯”,或行或草,或隶或篆,大小字符,皆以金粉于红纸上写就,造就一室的富丽堂皇。香火下设神龛,以为神明祖先灵位,龛下又有一个齐腰高或黄或红的大板柜,端置檐墙中央,占去大半宽度,上置香炉祭器,内储财粮。堂屋又贴山墙安置桌椅,以便款待亲朋、接洽来客。
        居落之后的上山腰缓坡上都是田地,种玉米红薯、小麦洋芋,一行行的绿色庄稼装点在红土山坡上。陡坡处则杂生桐树、柿树、核桃树等经济林木,树下,丛生龙须草、刺蔓、葛条、荆棘以及各种灌木,间杂杜仲、柴胡、前胡、黄姜、丹参、连翘等近百种中药材。再往山顶就越来越陡,上面生长着几十年的松树,听老人说里边有大野兽,无人敢轻易涉足,松树大多是大炼钢铁后新生的,可少说也有近三十年的树龄了。
        龙须草,是这里极为盛产的一种草本植物,环境适应能力极强,几乎随处可见,有的一缕只生几根,有的一蔸能生碗粗一把,入秋扬花,花如苇,种如柳,山风一起,便无处不有,落地之处,皆能生根发芽,不论是缓坡还是陡崖,不论是裸岩还是林根,甚至是石缝乃至干死的树干缝隙树洞,只要有隙可以扎根,它都能生长,春日生芽,长到秋末,由绿变灰,能长一米两米以上,根根纤细,丝丝缕缕,如长发,若龙须,故而得名。草线虽细,却十分坚韧,待它秋老之后,村人将它齐根割下,积备家中,整个冬季到春季农闲时节,天寒地冻,山民便围坐地炉,将它搓成草绳,或者三根搅合成一股,做成条绳,或者再进一步加工织成地毯,都拿到集市上售销,这里出产的条绳和地毯极其有名,不仅销售全国各地,甚至还出口国外。
        如果非要从这十里八乡寻出个不同,那只有云盖村。
        八仙之中有个跛脚拄拐的铁拐李,他脚踏青云慌慌张张一步一趔趄赶着去东海边,为的是依约会齐其余七仙同渡大海。兼程赶路的跛脚大仙,走着走着,有些焦渴难耐,便随手解下腰间酒葫芦,仰脖一饮以浇口燥咽干。白云如棉,履之如毡。可孰料偏偏到了这秦岭大山,平白生出好些崎岖坎坷,顶得天上白云也不平坦。他脚下一歪、心下一惊,便掉了酒葫芦,落在这郁郁葱葱山高谷深的莽岭间。拨云降步,辛苦一阵翻寻,却是不见,跛脚仙人只好作罢,还升云赶路。
        不知朝代几换、沧桑几变,却成就了这里沃野一片。
        这葫芦谷里,临近谷口的地方两道山梁犬牙一错,这葫芦便成了一个歪嘴,离嘴不到四里处,独独生出一个螺母状的山丘,青崖壁立,便是传说中的葫芦塞。葫芦上腰两边山凸更是逼得紧,仅容一道水流冲关而过。两边都是硬岩,原来的路就在河滩上,涨水时,去下游的滩路便完全淹没,后来才从这硬岩上凿出一条仅容一车通过的车路。葫芦底又是两山一夹,这水流本正从东山间奔出,到了这葫芦体腹中被两处山卡一紧,便减了流速,在这一大一小一前一后两个葫芦腔里沉积成一宽一窄两湾好地,水美土厚,做得秧田,种得莲藕,邻近村镇都极是羡慕。
        晓鸡三唱之后,东山之巅青灰色的天开始泛白,这葫芦谷两边的山腰都氤氲着薄薄一层云雾,若聚若散,将去还留,若罥烟横挂,将这山村轻轻捂住,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早起翻山入县行客,见此情景,无不赞叹这里地气极旺,而村人却会固执地反驳说,这是铁拐李酒葫芦里溢出的酒气,终于争执没有个结果,大家呵呵一笑作罢。当东天的白开始慢慢洇红,这雾气才似乎凝结成晨露开始从叶尖沥沥滴下。这便是云盖村得名由来。
        这里有奇景,当真也钟灵毓秀,这山村里出过全县唯一的状元,自古由今,从这里走出了好些省市府县大小官长,治学经商者也不乏其人,如今,乡政府也驻跸于此,统辖这一条小河流与八十里深山的沟沟岔岔。
        沿河下行十五里,三条河流在这里交汇南下,便成就了这方圆百里的一个最大集镇。每逢是三六九赶集日,村人山民便将土特产拿到集镇上交换,或是土产作物,小麦、水稻、红薯、魔芋、萝卜、洋芋、辣椒、甚至烟叶菜苗,或是树产果物,桐子、核桃、栗子、柿子以及各种时鲜水果,苹果、橘子、枇杷、柰子不一而足,或是手工制品,草鞋、地毯、条绳,或是药材猎物,都将物换钱,或者采买煤油食盐,或者存钱以备他时之用,有的也为家里添置家什、为家人添制衣服。又有各种商贩手艺人赶日子聚集于此,铁匠铜匠篾匠,一一兜售自己器物,甚而,看相算命的,镪剪子磨菜刀的,卖各种膏药顺带去痣剜鸡眼治癣治脚气的江湖郎中,贩猪崽劁猪娃的,还有用小管儿喷着蓝色火焰补盆子修桶修壶的白胡子老汉,贩羊的,买布的,钉鞋的,胡游闲逛赶热闹的,也称得上是人头攒动摩肩继踵,无不在这晴天朗日下各为营生各自奔忙各自言笑悲欢。
        
        
        婆子
        
        焕儿和奶奶恰走到塞子湾,就是当年铁拐李大仙跌落酒葫芦,葫芦塞所在,溯流上距葫芦谷三里许。一山巫起,三面巉岩壁立,崖岩浑黑如漆,只一侧面有坡攀援可上,顶上多生怪柏铁树,黑干盘曲,叶影婆娑,此山状若侧卧葫芦塞,又有小河绕过,因而得名。
        崖根出一泉,其声泠泠,又有高崖可荫,故而行路人多于此歇凉解渴。
        “死婆子,一大把年纪了,还去游魂。”那泉口处正有一个老妇远远看见焕儿祖孙,便搭话。
        “哈哈,‘小比小,老比老’你还在游,我哪敢歇。”焕儿奶奶也笑呵呵地回答玩笑。
        焕儿听见这两个老人的玩笑,也不觉呡嘴笑。
        那泉下老妇便是住在娘娘庙的老姑子。
        “那好,姑娘做个见证,我两相约到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那老妇道。
        “哈哈,我活一百岁,再去奈何桥上怕还得等你一百五十年,你这个老婆子,不活个二百五,怕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言语间祖孙两已经走到跟前。
        “婆婆好。”焕焕问候。
        “好好好。活个二百五,倒也真是好,活够二百五,到头还是了。好了好了,才是真好!姑娘好,快来歇歇凉。”
        焕儿祖孙也就崖荫下落座,见那老妇稀疏全白的头发在脑后绾了个髻儿,一个灰脏的湿手巾搭在头顶取凉,藏青大襟单褂,却海开大半扣子,可以看见略白而老皱干瘪的乳房,黑色裤子高高卷起在腿弯,一双脚穿着草鞋冰在泉水潭里,身边也放着一个挎篮。
        焕儿一边屈身往泉口掬水洗脸,一边道:
        “婆婆也去赶集了吗?”
        “嗯,也学姑娘,去看花花世界。”
        “哈哈,不急,你有二百五的寿限,慢慢看。这几年世道还好,由着你慢慢看。”焕儿奶奶还在跟她的老姊妹开玩笑。
        “世道好?我看不对,就说今年,天热奇怪,六畜烦躁,怕是有灾异。”
        “哈哈,哪有灾异啊婆婆,是要修路了,是好事。到时候路修通了车来多了,带婆婆全世界看花花世界。”焕儿道。
        “现在人只修车路,不修人路,不修天路,不一定都是好事。”
        “婆婆,啥是人路,啥是天路?”
        “修人路是多行善事孝父母,给自己积阴鸷,修天路是虔敬鬼神少做恶,给儿孙积福分。”
        “我看等你老婆子二百五的寿限满了,也给你塑个像,立在娘娘身边,好教化世界。”焕儿奶奶道。
        “在娘娘身边不敢,哪敢跟娘娘平起平坐,伺候娘娘这些年,立在娘娘脚底还可以。”
        老姑子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年龄比焕儿奶奶还大好些,四十多年前就突兀地出现在云盖村的云盖寺山门前,先是在寺里擦供桌扫堂地,给和尚师父做饭洗衣,后来和尚被撵了,佛像被推了,佛堂改成了学堂,她便又给学校做饭。
        后来农业社,在学校做饭也算工分,且还是样轻省活,便被干部指派自己亲戚替代了。撵出学校柴房,她便在石板崖下搭了个草棚住,也下生产队劳动。再后来,娘娘庙重新又起庙,她又住庙了。
        听说她命很硬,克死三个丈夫十个孩子。先是嫁给老大,老大病死了,便带着老大的三个孩子转茬嫁给老二,生了四个孩子,土匪来了,见她漂亮,要抢她回山,做万人娘子,老二和土匪拼了命,老三带她逃命,夭了两个孩子,她又转茬嫁给老三,又生了三个孩子,结果老三被拉了丁,后来再无音信,说是死在火线上了。最后八个孩子一个也没有长到成家立业的年纪。
        焕儿伴着奶奶,一边走,一边回味着奶奶给讲的这老婆婆的故事,一边东张西望看这远山近水,虽然自小在这里长养,把这山山水水看过百遍千遍,虽说是山水如旧,山还是这山,亘古不变,水还是这水,亘古长流,但是似乎总也看不够,似乎这里的一切都在常看常新,常看常变。
        又是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呢?看山如旧,似乎又在心底憧憬它真的能够日新月异,变作别样人间,有无限的出乎意料,有无限的目不暇接,让人向往,让人想象,让人内心激动欢乐。看山常新,又似乎真心希望它亘古不变,永远像心底的记忆那样,完满而明朗,一片山水静好,一派和睦田园,让人回味,让人留恋,让人内心平稳安静。
        然而,焕儿并不能细加分辨这些,甚至压根不会意识到要去思索要去分辨。可是,这样的感情已就在她的基因里,在她的心髓里潜藏着,在她的心性中一切本自具足,只是她还太小,这一切的内心倾向还被深深隐伏,她不曾发现。在她,这些她自己尚不能察觉的感情,就像是晚上需要安安稳稳地睡觉,修补身体疲劳蓄养元气,白天又需要活动,要喂猪喂鸡、赶鸭放羊,得在山水丛林间活跳跃动,释放生命的力量,就这样,白天得动,晚上得睡,就像这样,再自然不过了,再平常不过了。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