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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经理

发布: 2013-12-12 17:02 | 作者: 杨战荣



        赖经理不姓赖,都说应该姓好。评价人好坏的标准,中国有句老话:“百事孝为先”。赖经理是个有名的孝子。他的父亲二十八岁就双目失明,一辈子养活他弟兄三个不容易,三年前驾鹤西去,他花重金把省里最著名的豫剧三团请到他村,以一场戏三万元的代价,整整唱了五天。在这个边远的小村,人们祖祖辈辈和黄土打交道,文化生活十分贫乏,别说省里大剧团,就连来个说书卖唱的也稀罕得了不的,哪里见过这些只有在电影电视上才见到的明星?于是消息不胫而走,人们激动得像看外星人似的轰动了半拉县。“演《朝阳沟》的省豫剧三团来啦!快去看哪!”人们奔走相告着,扶老携幼,车水马龙,像三月三赶庙会拜人祖爷似的赶到了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来到村里,不知情的外村人纷纷向村里人打听:这是干啥哩?你们村咋有这么大的能耐?有人在外边当大官吗?要不然怎么能请得动这么大的剧团?村里人此时一个个像外交部长答记者问一样自豪地说:“是俺村的赖孩,大名叫梁有良,在省里当了经理发了财,他爹归天了,是在花钱给他老人家尽孝哩!咱老少爷们是沾他的光托他的福哩!”
        “赖孩?梁有良?原来是他!”有一个认识梁经理的外村人不禁把手一拍道,“那年俺到省里去办事,被小偷掏了包,回来没钱买车票,正叫天天不应的时候,他听了俺的述说,二话没有说,甩给俺500块钱连个姓名也没留就走了。俺悄悄跟踪到他的公司,才向门卫打听出他的名和姓。为人不能没良心,得懂的感恩,快说说,他这次回来了吗?我要当面谢他!”
        “是哩!是哩!”另一个外村人立即插了上来,“那年我到省人民医院去给俺爹看病,住院费不够,正好碰到梁经理领人在那里按装暖气管道,一听口音我们是老乡,一把给我掏出2000块,我爹才住上院!后来我去还他钱,他说啥也不要,还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乡里乡亲的,谁能没个三灾六难呢?困难时候帮一把,这是做人的根本!”
        这两个外村人对赖经理的曝光如同天边飞来的闪电,在村里人特别是在村妇联主任叶翠翠和农机厂厂长吴德贵的心中激起轰隆隆的雷鸣,于是,时隔已久的一件件关于赖经理鲜为人知的秘密在人们面前曝了光。
        那是一个填不饱肚皮的年代,也是一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当时他在村里当会计,是大队干部。他不贪不占,洁身自好,老少不欺,对人能够一碗水端平,并且心地特别善良,经常扶困帮贫。一天晚上,他和大队长开会回家,走到队里红薯窖旁,阶级斗争警惕性很高的大队长忽然发现红薯窖的盖子裂开了一道口,立即说:“咋回事?该不是有人在偷红薯?”他说:“不会吧?我下去看看。”他抢着打开了红薯窖口,拿着手电筒下到里面,因为他知道,如果真有人在里面偷红薯,今天撞到大队长手里,不脱层皮也得被打个半死。“里面有人吗?”大队长在上面问。“没有啊!”他随口答道。实际上,他在红薯窖最里面的角落里看到一个被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女孩,那是一个孤儿寡母的困难户,就住在他家隔壁,经常吃了上顿没有下顿,他平时没有少接济她。三天前,她母亲病了,发烧说糊话想喝红薯茶,他先是把她送到卫生院看了病,然后又把家里仅有的一篮红薯给她送去,仅有六岁的她急忙洗净切碎熬茶,端到母亲面前。按说,她还是个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孩子,但现在却不得不用稚嫩的肩膀撑起家里的一片天。此刻,她正在用惊恐的眼睛看着他。他默默地看看她,什么也没说,打着手电筒转身走了。出了红薯窖,他对大队长说:“没啥,走吧,可能是谁不小心,口没盖严。”他用干红薯秧子把窖口又盖了盖,领着大队长走了。第二天早上,他的父亲一开门,发现门口有一篮不知谁送的红薯,正想声张,他拦住道:“咋呼啥?有人孝敬你老人家,你就吃呗!”然后又悄悄地说:“把它当红薯母秧成苗子,然后再栽到队地里不就是了。”
        在另一个炎热的夏夜,他起来解手,见起了风,担心队里打麦场上失火,就到那里查看。转了一圈,见麦堆上趴着一个人正往口袋里装麦子。他悄悄溜到那人身后,用脚踩住他的屁股说:“干什么的?你是谁?”那人吓得一下子爬了起来,然后又立即跪在地上,头磕得像鸡叨米似的:“大会计,我是吴德贵,后天我要结婚,家无隔夜粮,只好先来借点……”他看清了,这是地主家的大儿子,在那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作为狗崽子和批斗对象,整天穿着破烂衣服低着头走路,年过三十还是光棍一条,好不容易找了个对象,能让他过不去这个坎吗?他也是个人啊!人性的驱使,他的心软了:“你赶紧走吧,一袋够用吗?不够了再扛一袋!不过咱有话在先:以后你家有了,得再还上!”“够了,一袋足够了!今年分粮食,我一定还上!”吴德贵千恩万谢,急急忙忙扛起麦子走了。此事他守口如瓶,分口粮时他并没有让吴德贵还,因为他知道,如果让人知道地主家的狗崽子偷了队里的麦子,他的家庭就会遭到灭顶之灾。
        ……
        在那个残酷斗争无情打击的肌饿年代,他用自己的一颗善心,顶着丧失原则和阶级立场不稳的罪名,保护了那时处于劣势的乡里乡亲。乡亲们都说他好,每次选举他都是全票通过,在大队干部中总是排名第一。这也引起了包括大队长在内的一些人的嫉妒和不满,说他是老老好,原则性和斗争性差,阶级立场有问题,不适合做会计。自尊心很强的他一气之下辞了职,只身一人离开了家乡,去到了郑州……
        当年的那个小女孩也就是今天的妇联主任叶翠翠眼里泪光直闪:“那年月,若不是他的不断接济和关照,也许俺娘俩就活不到今天!”说着直用衣角擦眼泪。
        当年的地主崽也就是今天的农机厂厂长吴德贵更是痛心疾首:“俺在他走后虽然偷偷还了队里的麦子,却一辈子还不了他的情!是俺对不起他!是俺让他承担了罪名!是俺逼走了他!”
        “不必这样自责,话也不能这样说,”当年的大队长也是今天的村主任刘大会不知什么时候也凑了上来,“要说有愧的话,我比你更有愧!那个时候我若不受左的影响,还会和那些人一起逼走了他?但话又说回来了,蛟龙若是一直困在咱这浅水滩,啥时候也不能翻江倒海、腾飞九天!从这个角度讲,他能够因祸得福,成为今天的富翁,还应该感谢我们逼走了他才对!”
        “你这家伙!刮大风喃炒面——你咋张得开口?”村支书王一清一拍刘大会的后脑勺说,“人家那是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那次村里修桥,各家各户的集资款收不上来,我拉你去找他想办法,你怕人家记恨,说啥不肯去。结果怎么样?人家亲热地拍着你的肩膀说:大会哥,乡亲们依然那么穷,还收什么集资款啊?这笔钱我替乡亲们出了!你说五万就够了,咋这样小气?我给你五十万,顺便把村里的路修了,解放这么多年了,村里的路仍然坑坑洼洼,泥泞不堪,看到乡亲们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的,我心里就像针扎一样难受!你这个当村官的难道就不难受吗?当时你感动得鼻子一酸,流着泪说:有良弟啊,你这样对待乡亲们,叫我说啥好呢?当年我不该那么残酷斗争,无情打击,对你和乡亲们,我,我有愧啊!人家当时嘿嘿一笑说:话不能这样说,那个年代你那样做也没错!如果都像我那样一味发善心无原则,社会秩序还咋维护?是你教育了我当干部要坚持原则,学会了硬气,我能有今天,特别是我能落个赖经理的名声,这里面还有你的功劳哩!”
        “这是怎么说呢?”人们七嘴八舌地不理解了,“这么一个好人,又不姓赖,怎么落了个赖经理?难道就因为他小名叫赖孩吗?”
        “不不不!”村支书头摇得拨浪鼓似的,然后又补充道,“也不完全是。那是——”
        那是他离家出走之后。也是他赶上了好时候。改革开放的郑州迎来了快速发展的春天,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一项项现代化建设项目不断上马。正赶上热力公司招人,他报名参试,一眼就被看中。他从普通工人干起,积极刻苦学习热力技术,没明没夜地加班加点,自学考取电大,二年就捞了个大专文凭,加上他的聪明能干和良好的人缘以及过去当过会计的功底,写写算算,组织协调,各方面的能力自然在这些干苦力活的工人中鹤立鸡群。他很快被提为班组长、施工队长、副经理、经理。
        一个无根无底的乡下人在城里混,除了靠自己的努力奋斗外,更多的是使他尝到了权与法与钱与市场经济的碰撞和干事业的艰辛。
        他担任经理后处理的第一件棘手的事是与省教委一个下属单位按装暖气管道。这年冬天特别冷,他领着工人在寒风中干到腊月二十三,合同说好了完工付款。等验收完毕,这个单位的家家户户用上暖气以后,他去单位要款给工人发工资,这个单位领导却一连三天躲着不见,会计说,没有领导签字,他不能付款。工人们,特别是雇佣的农民工等着发了工资回家过年,急得马踢猴跳,热锅上蚂蚁一般。他白天黑夜去堵这个单位领导,仍然无果。眼看年关临近,他气急了,把手一挥道:“他娘的!他不仁,休怪我们无义!把暖气给他停了!”一声令下,这个单位的暖气管道立即不热了。年味越来越浓,一心想过个温暖春节的职工们不干了,纷纷找领导要求解决问题。领导见众怒难犯,这时像从天上掉下来一般,立即主动找到他签字付款,第二天这个单位才恢复了供热。
        如果说这事使他懂得了人仅仅具有善心是不够的,面对法律不够健全的市场经济,人不能太软弱,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还必须有强硬的手段来对待社会上的不正之风和处理各方面的关系,那么,另一件事和以后的事使他对权力运用的认识逐渐上升到一个新的高度,并赢得了赖经理的大名。
        一次,他领工人在一所学校施工,想借此机会让从乡下来的儿子到这个学校读书。他带着礼物找到了校长的家,刚说完意图,校长就摆着手说:“不行!不行!现在实行划片招生,你户口不在这个学区,我不能违反规定!”说罢,连礼物也拒收了。面对这个坚持原则的校长,怎样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呢?他想起了第一件事给他的权力的启迪。在中国这个权力至上的社会里,权权交易、权钱交易、权大于法的现象已属普遍,虽然上面公开发文把这列为腐败现象,但仍屡禁不止。作为安装暖气管道的工人,手里不就这些权力吗?牛刀初试,不是已初见成效了吗?难怪社会上有人说:有权不用,你是傻屌,有权会用,困难溜跑,权力是金,权力是宝,谁解奥妙,谁是最好。他大彻大悟了,开始在权力上大做文章了。那天在施工的时候,校长带着总务主任前来视察。他说,学校这些暖气管道已经太旧了,得换新的,不然漏了气他可不负责。得多少钱?他说,得多少万多少万,直说得校长背上冒凉气。校长为难地说,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学校没那么多钱,将就将就吧,等以后教育经费拨下来再说。他说,这不是将就的事,以后出了问题我们概不负责,我可是有言在先!接着,他不断在施工上找岔,一会儿说这不行了,一会儿说那不行了,如若不换,就没法施工了,弄得校长丈二和尚摸不住头脑,最后猛然醒悟:原来问题根本就不在这里!不就是多安排一个学生吗?为了使全校师生能够过上一个暖冬,用上暖气,实现他对师生们的许诺,他只好请施工队吃喝一顿,答应为他安排学生,并亲自给教导主任写了安排学生条,上面还注明一个A字。他不明白A字的含义,就把A字划掉了。他拿着字条去找教导主任,教导主任看看字条,说,“好,你交钱吧。”他不解地问:“校长说好了不交钱,交什么钱呢?”教导主任说,“不交钱?怎么把标志又划掉了?”他张口结舌,脸一红,才知道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原来,这是校长行使权力的暗语:A条为安排学生不收费,B条为安排学生半收费,C条为安排学生全收费。教导主任见把A字划掉了,却并没有又写上B或C,就缓和口气问:“你是哪个单位的?”他信口道:“他舅是省教委计财处的。”“啊,怪不得呢!”教导主任被他唬住了,立即热情地说,“那就不收费了!以后还得你多关照呢!比如多给我们学校拨点教育经费什么的!”说罢就马上给他的学生办了入学手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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