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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源记

发布: 2013-10-31 19:51 | 作者: 夏榆



        疼使原野开花长出石头
        疼使石头长出灾难的星相
        ——张枣
        
        先讲个老故事。
        说是有那么一个憨人,外出砍柴迷路,行走山间奔突无望,回不了家,见不到老娘见不到媳妇,憨人大哭,直哭得天昏地暗。突然憨人的眼前现出一个奇境,一时间泉鸣山涧,桃花盛开,歌舞笙扬,一派人间仙境,憨人大惊,乐而忘返沉迷于此,最后被山间的桃花妖餤而食之。
        人最后毁于自己的欲望。毁于自己的所爱之物。这是我对这个故事的总结。这故事我也经常讲给儿子听。故事源自中学语文课本,看过的人知道原意不是这样,但我一直这样理解这个故事。我觉得这故事就是人的一个寓言。
        当然也是我的寓言。
        我的头又开始疼了。
        说不清是那天像炭火的太阳,还是驾驶室蒸笼一样的空气。总之是头又开始疼了。我开着一辆老掉牙的解放牌大卡车,在晋北乡间小道上颠簸,小道的两边长满金黄的葵花,高过人头的玉米——玉米紫黑的缨穗看上去像女人的阴毛——抱歉,我这么说是不是有点粗野?呵呵,卡车司机都这德性——我的破卡车在乡下的石板路上颠簸就像要散架。那天我的心情不好,很多事情都烦,要做得这个事情更烦。开车这活儿不能脾气暴躁,可是因为开车我成了个脾气暴躁的人。我担心脾气暴躁影响我的寿命,让我少活很多年。
        没办法随它去。我要说的是我的头疼。这是要命的毛病。我正看着车窗外遍野的葵花和玉米,突然就感觉太阳穴的神经跳了两下,这是个预兆。我总能感觉到一些预兆。我的头脑就像一把二胡的琴弦被乐手绷紧。这是个讯息,就像一个乐队指挥面对庞大的乐队竖起的指挥棒一样,指挥棒一闪,钟釜齐奏,鼓乐共鸣。
        看不出来吧?我能这么敏感。感受力是人共有的能力,不是谁的特权。我是什么样的人?四六不靠的半吊子。车队管配件的女库工骂我们这些司机是老流氓。女库工杨小玲,上中学时她是我的数学老师,几年以后我们都到车队工作,能在车队里混的女人肯定不是什么好鸟。我们经常变她屁老虎——这是晋北方言,意思是扒裤子。哈哈。就是起哄,玩笑,没有恶意。也不淫秽。我开始在车队算是腼腆的,很多事情抹不开面儿。看见女人就脸红,杨小玲就取笑我怂——就是软蛋的意思。她以前可是我老师。那时她已经混得野了。她就挑唆我说:“你这个怂货以后连个女人也操不了。”她这么说我就恼了,当时车队司机都在一条大炕上玩纸牌,抓红A,她就那么挑唆我,我跳下地伸手就擒住她,没等她反应就掀翻在地,三下两下就把她裤带解了裤子扒了。当然我也不会怎么她,就是在人前出出她的洋相。
        路边野店的鸡头叫我们老嫖客。开车的司机都知道,尤其跑长途经常能看见开在路边的旅馆、餐厅、发廊、洗脚店,那当然就是兼营皮肉生意的情色店。每次看到我们开车经过,老板娘就招呼我们下车吃饭,玩儿。我也会下车去吃饭,顺道休息。可是我从不要那里的女人。我不需要。也不是歧视她们,嫌她们脏,怕她们染病,我就是不需要。我的身体就是不能让这些女人触碰。我也奇怪不知为什么。
        你们常说的那个词——老愤青。也叫愤怒中年。这个说法我能沾点边。我就是满心的愤怒。只要走出门去就觉得愤怒。看到世道衰败人心腐坏得让我心疼。这不需要举什么例子,只要生活在今天,只要还有人心不会看不到那些腐坏的事情。老文青。说起来也许你胃里会泛酸泡。这个我也沾边。年轻的时候,我还写过东西,现在还攒着好几本当年写下的日记。但其实谁也不能真正了解我。我爸妈不了解。我女人也不了解。真正能看清楚我的还是自己。
        我读过什么书?金庸的武侠,看得最多,看得多也忘得多。还看过毛泽东蒋介石的传记,看过写权术计谋厚黑学的。早年还看托尔斯泰的《复活》,看《红楼梦》,《金瓶梅》,半懂不懂地瞎看,《金瓶梅》更喜欢看里边的春宫插图。看这些当然没用,一个满身油腻的臭卡车司机,受苦的命,看书也就看个红火热闹。
        扯远了。我想说的是,我有一个混乱复杂的头脑。还有个像钻石一样纯粹的心——你肯定鄙视我,哪有这么美化自己的,臭美——可我真这么觉得。我的脑子里除了那些杂七杂八的书本知识,还有就是多年来驻着这么一个庞大的无形的乐队,你说它们是鬼影也成。我觉得有无数的乐器操在那些鬼影手里,一有机会就会发出各种喧响。我的脑神经在喧响中就像各种绷紧的琴弦,乐手恣意的弹拨,我经常被迫与这种喧嚣杂乱的音响共处无法安宁。
        像钻石一样纯粹的心。你听起来会觉得酸。可是我说的是我认定的事实。
        算我对自己的鉴定吧。有这么一颗心并不是什么好事情。相反它使你跟人群格格不入,跟社会格格不入。长这么个心,说明你有病。
        我说的是我有病。不是你。
        这就是人的差异。
        我跟刘华——我的助理一起坐在驾驶室里,一样的阳光从窗照进来,一样的感觉溽热,不一样的只是我们坐在驾驶室的正副司机位置上,但是因为我们脑子的器质不同,结果就不同。结果是我不断听到我头脑里制造出的强大音响,我的脑子里那些像鬼影的手艺拙劣的琴师不断地锯着他们的琴弦,琴弦铮铮作响让我无法安宁,但这样的响声只会被我听到,别人听不到,没有人能看到我内心的景象。我对刘华说哥不行了。我赶紧刹车,卡车就歪在乡间大坡上了,我看见在大坡堆满牛屎的一侧是一个倒满粪便的大坑,但我顾不了那么多。
        “哥不行了。哥得回家去,你送哥到车站,哥不能去祁县了。”我对刘华说。
        刘华奇怪地看着我双手抱着脑袋,我的汗从额上流水似地淌下来,汗水流到眼睛里,牛屎的恶臭在那时钻进我的鼻孔,但是我顾不了那么多。我的眼前一阵空虚,金星乱闪。我看到刘华奇怪的眼神,但他还是和我换了位置,代替我驾驶卡车,他掉转方向,朝来的路返回去。我看见被卡车压住歪在路边的一些葵花玉米杆儿又挺起,可我已经不能说话了。
        我抱着脑袋,我无法阻止脑子的轰鸣躁动只有抱着脑袋,接近疯狂的头疼让我那时特别想像一个冷面杀手闯进密室一样闯进我的脑子,我想挥动利刃把那些疯狂的声音斩尽杀绝。但我明白事实上这不可能。我从车前的后视镜看到自己恶狠狠地抱着脑袋面露凶光。没有别的办法,我就只能使劲往车棚上撞,但我感觉脑袋撞到车棚就像足球撞上墙一样,撞击的疼痛让脑子混乱给我制造的剧痛湮没也抵消了。
        就这样。我本来是赶往祁县为公司出差,那个县有不少著名的豪宅深院,早些年就因为张艺谋拍过一部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名声大噪。我们当地的纪委书记死了妈,他想大肆铺张一回,为了避人耳目,就把装着他妈遗体的棺材送到祁县的乡下,到那儿他就自由了,可以随心所欲地铺排丧事。对书记来说这是敛财的机会,他当然不放过。当然对别的人也都是机会。在书记老娘病重的时候就已经有人瞅着这个机会了,就连刘华几天前都开始筹备送书记的份子钱了。我们都不富裕,我们都已经半年没发工资了,还是想办法凑足份子钱。作为车队的卡车司机我们源源不断地为书记的大后方送去各种物资,猪、牛、羊、花圈、棺木、冥物,对这种差事,大家深恶痛绝,可谁也不想落后。眼下经济就像受潮的烟火,阉阉一息,企业效益很差,人们维持生计都是问题。这种情况下,大家更不敢得罪领导,得罪领导,哪天你的位置就被人顶了,你去喝西北风吧。
        可现在我顾不了那么多,我的卡车后拖放着送书记老娘的花圈、白面、整猪整羊,本来我对这趟差事心怀恨意,我对放到我车上的那些东西感觉晦气,但我现在已经不在乎了,我已经没什么忌讳了,什么都不能抵消头疼给我造成的苦痛和绝望。我让刘华把车停在车站,我下车抱着脑袋站到候车亭下。刘华问我你行吗?我挥挥手让他走,他迟迟疑疑地掉转了方向盘。虽然迟疑,但还是开车继续往祁县走。我看到我的卡车在大片的葵花玉米地里消失,孤独的感觉就像浮起的尘土在我周围弥漫。
        我不知道停下来的是什么地方。前不见村,后不着店。
        眼下我就要一个人来对付我脑子里的那些声音了。我腾出手从上衣口袋取出一排紫色胶囊,那是我永不离身的东西。我捡出两粒,没有水送它们,可我还是把它们放到咽喉,我就那样往下咽,没有水,咽喉就是干涸的河床,两粒药放上去给我的感觉跟放在沙漠的两个导弹。我往下咽的时候眼冒金星。我咽下两颗胶囊就等于发动了一场反攻。我静等着两粒胶囊的因子去消灭那些疯狂的声音。
        我静候着胜利的消息。
        但眼下胜利未到,我抱着脑袋在车站来回走,我不能停下来,疼痛使我看见什么坚硬的东西都想往上撞。车站仅有的几个候车的人惊恐的看着我,他们纷纷躲避,害怕我靠近他们。好不容易看到一辆落满灰土的客运车,那些等车的人车还没停稳就飞奔上车,等我上去已经没有座位了。我是多么需要一个座位啊,我从车头走到车尾,没有一个空位可以让我坐上去。那时候我对人的自私和冷漠深感绝望。我紧攥着车上的铁栏,把头贴上去,我用头撞着铁栏,想用撞头的疼痛剿杀脑神经的疼痛。
        大概车上的人把我看成是吸白粉大麻摇头丸或者吗啡的瘾君子了,我不能自控地流着眼泪鼻涕,我没出息的样子就像那些城市的垃圾,他们毒瘾来临就像我这样痛苦不堪痛不欲生。我见过这样的人。但我不是。我的疼痛常常是不请自来,不期而至,那是上帝的神来之笔。我想我的大脑成了上帝的实验田了,他对待我有点像恶作剧的小丑。我不是基督徒,没有任何宗教信仰,不信神,不信上帝,可是我不信不等于没有。站在车上,我恶狠狠地看了一眼用惊恐的神色看我的一个姑娘,那姑娘长相秀气,穿着蓝花粉底裙子,在我们这里穿裙子的姑娘还真不多。但她的视线和我的目光刚一接触,她就慌张地掉转了头。她害怕。我的面孔和神情令人恐慌,我很为自己悲哀,我什么时候对世界失去了温柔的面孔善良的心了呢?我不知道。我就那么凶巴巴地站在车上,不管我多么痛苦都没有人肯把座位让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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