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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猪匠

发布: 2013-9-05 19:59 | 作者: 刘山之



        封刀
        
        这已经是他娶得第二个女人了,这也是他第八次送走了至亲的人,可这一回,他却没有见上亲人最后的一面,甚至连找回尸身让她入土为安也不能够了。
        那天,潘有清放工回来,看见木格窗子被砸破了,有清懵了,木在那里,眼前一片黑暗,脑里一片空白。
        他这第二个媳妇得失心疯已经有三年了。这疯了的媳妇从来不愿呆在家里,总要出门游荡,奇怪的是,这疯了的女人穿不住衣服,任何人用任何手段也奈何不了她,即便是数九寒天也是根纱不挂,冻得嘴脸乌青,身上处处冻得青紫,浑身都是冻疮,却还是手舞足蹈,口里念念有词,自说自吟,不知所云。更可怕的是,这疯了的媳妇似乎完全丧失了人性,成了兽物,凡是她见到的虫虫兽兽,小到知了土蚕、蚯蚓肉虫,大到壁虎幼蛇、老鼠小鸡,只要她能捉到,她都会生吞活剥地吃掉,甚至还有几回误食了蜈蚣和毒蜘蛛,几致丧命。可是有清还是照顾着她,不离不弃,不嫌不弃,管看吃喝,照顾病患,只是无奈自己要出工干活,不能时时守着她,所以不得不将她锁在屋子里。
        村人们目睹了有清所有的不幸,有同情的,有感叹的,也有幸灾乐祸的,但无一不将他的种种遭遇归结到那个关于他的职业——杀猪匠的古老诅咒上。
        小时候,有清要他爹给他讲古今(村人称故事为古今),他爹总会讲这样一件事:孤山铺的第一个杀猪匠是娶了媳妇的,可好看了。这个杀猪匠跟媳妇也恩爱得很,上坡拉根葛条都一起,一碗剩面都是先热了分着吃了,再做新鲜饭,可恩爱了。可这个媳妇却许多年都不生养,他四处求医问药,但都不行。有一天,他在山里挖草药时,遇到一个白胡子老汉,老汉跟他说他害的命太多,想要生娃就得不杀猪多行善事。他听了老汉的话,不杀猪了,还到处行善。他在自家门前的路上铺了桌子板凳,茶壶茶碗和蒸馍搁桌上,过路的人但凡累了渴了饿了,随便歇息吃喝;他还在孤山口的溜石坡上,花了两年时间,开了条两尺宽三里长的路,使出口上县的人少走十几里翻岭险路。五年之后,他媳妇给他生了个儿子,可那儿子却是个肉球,像没长骨头似的稀软,提起来一串,放下去一滩,睡觉时,还像猪一样哼哼。但两口子还是把娃养着,直到有一天,媳妇在喂猪时一头栽到了猪槽里,再也没有起来,那杀猪匠就用杀猪刀杀了肉球儿子,又烧了房子,自己也烧死了。紧接着的两个后辈杀猪匠也娶了妻生了子,但个个妻死子女夭。后辈的杀猪匠再也不敢娶了,也再也没有人敢嫁杀猪匠了,孤山铺人人都晓得“人杀猪,猪杀人”这句话。
        看见窗子被砸破,媳妇跑了,有清在村里四处打听询问,最后是一位河边浆洗归来妇人告诉他,见到她在河边玩水摸鱼,过一会却不知哪里去了。有清倒抽一口冷气,心底一凉:那是一人多深的大河水,怕是保不住了
        可他还是没有放弃,他想纵是死了,也要把尸身寻回来,把她下葬,让她入土安息。有清觉得心里有愧,他想,如果不是跟他,她嫁给别人,一定能平平静静地相夫教子,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就因为跟了他,让他的厄运、让那诅咒牵连到她,让她活在受尽遭磨,死了也不得葬身之地。有清陷入深深的自责无法自拔,自从她得了失心疯那天起,他就陷入这样的自责,而这一时,她因为他的牵连死无葬身之地,他的自责更是到了极点,恨不能投水随她而去。他沿河下寻了八十多里,见人就问,却都是没看见。
        第三天,有清回来了,带着一坛子酒。有清这一辈子就爱口小酒,可他却从来不怎么喝,既舍不得钱,又怕喝醉了误了工夫惹了祸事。他自己从来不买酒喝,外出做工时主人家上酒,他也只是小呡几口,三两盅便是。可这一回他却自己买了一坛子酒,一口气把它全喝了。
        当有清恍恍惚惚听见咯噌咯噌的咀嚼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咀嚼肉食,有清脑里隐隐糊糊幻化着这样两个画面,一幅就是村人向他描述的他的媳妇生吞活剥老鼠的样子,另一幅是一只眼射绿光的猫在黑暗里用尖牙撕扯咀嚼猪联贴(猪脾脏的俗称)。这两幅画面忽而为一,忽而作二,分开着,又交叠着,在他模糊的意识里飘绕。
        古话说,吃了猪联贴的猫更会捉老鼠,而猪联贴人通常是不吃的,所以他每次杀猪开膛之后,便把联贴割下来扔给猫吃,可是那画面里的猫却比他生平见过的所有猫都更凶残,像一只狼!
        有清挣扎着想坐起身来,用手去支撑床板,却似乎碰到了什么毛茸茸肉滚滚温乎乎的东西,接着便听见一声猫的惊叫,唬得有清心下一惊。这一声惊叫似乎把有清从另一个世界唤回,有清醒眼,看见一只很胖的白猫从那被砸破的窗户跳了出去。床下还有一只黑猫,很瘦,眼睛放着既防备又充满敌意的光,压低身体,在死盯着他,似乎随时准备着扑上前去战斗,又似乎是随时准备着逃遁。
        有清的眼前发黑头皮发麻,手上又似乎触到了什么稀软冰凉的东西,一股强烈的恶臭气味钻进他的鼻孔直冲脑门。有清的手上沾满了他醉酒后吐呕出的秽物,不仅床上,他的身上地面上也到处都是。那只黑猫见他并无恶意,又开始舔食地上的呕物了,有清挣扎着下床,那黑猫这才蹿出房门不见了。
        有清坐在床沿上,双手撑在床沿支撑着身体,他要歇一歇,他太虚弱了。夕阳从他背后的窗子透进来,是火黄色的光,阳光把他的身形影到地上,也把那个木格窗子上的那个大窟窿印在地上,有清看着自己的影子,看着木格窗子的印子,他的头恰好就在那个破洞中,四周的断锥正好卡住他的脖子,夕阳似乎给他戴了个枷!
        他已经很久水米无进了,也不知道自己在这熏天的酒秽气里昏睡了多久,他试图站起来,可眼前一花,又坐了下来,地面上的影子也飘忽晃动起来,稍一摇摆,便有一个断锥楔进他的脖子里。
        有清又在床沿坐了良久,才终于起身来,换了衣服,提着他的杀猪用的刀具盒走了。
        有清到了他爹坟上。他爹埋在孤山坡圆墚凸的小土台上,阴阳先生说,这里山向好、水向好,土厚实,葬在这里能荫佑子孙。有清跪在坟前磕了三个响头。他开始用杀猪刀挖坟前的土,很费力,时不时就得停下来缓口气。约莫挖了二尺深,他把所有道具并盒子一件件放了进去。看着这些他爹传给他、传了许多代的刀具,他在坟前默了良久,心里起了誓言。
        有清十二岁那年,他爹得了肺结核。看病掏空了家底儿,他还四处借钱,想要把他爹的病看好,可他爹一直拦他。每回,有清给喂完药之后,他爹都披着那件脏旧的袄,靠着墙煨在土炕上,时断时续地唠叨:
        “有清啊!你不消花那个冤枉钱,我的病看不好,我也没几天活头了……杀猪匠是不会有好下场的……我杀了四十年的猪,伤的命太多,天老爷是饶不过我的……我师父说过‘人杀猪,猪杀人’……”
        说的时候还不断咳嗽,咳得头都勾到膝盖上,背像一口锅,脸也失了颜色,脖子筋绷得像琴弦,咳了老半天才扭身往床头的灰盆子里,有气无力地恨恨狠狠地唾了一口浓痰,虽然使了全身气力,但还是吐不断,不得不用手将痰丝拉断,可就这还止不住地唠叨:“娃呀……” 
        有清从小话就少,也不辩驳,只是在一旁喂药递水,咳嗽时给捶捶背心,但却还是执拗地花钱想把爹的病看好。
        ?“人杀猪,猪杀人”是有清他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也自然是有清听得最多的一句话。而且他爹老是在嘟哝完这句话之后,说自己不会有好下场,似乎中了什么邪,有清听得心发烦,但也只得听着。
        有清是个孤儿,他爹四十三岁那年从街道十字路口把他捡回来,靠杀猪卖猪毛把他养大。
         起先他小的时候,他爹不想叫他当杀猪匠,尽管杀猪在当时是相对轻松且挣钱的行当。他爹想叫他念书谋个好出路。可不想他偏念不进书,却非常会养牲口,牛壮羊肥猪出膘,牲口还出奇地听他的话,怪得很,好像他是老天爷派下凡专管牲口的。
        有清十六岁那年,他爹死了,埋他爹又欠了不少债,他卖了房,还了药费债和丧葬债,就只剩下一尻子搭两胯子,再有就是他爹留下的杀猪刀具。
        就是这些刀具,他爹养活他长大成人,他也靠它赚取衣食,而这些刀具所代表职业,以及那古老的诅咒,也带给他们父子深重的磨难。有清跪在他爹的坟前,这坑里就是他爹留给他惟一的财产,他推土把它们埋了,就埋在他爹的坟前,入土为安。
        夕阳里,一个黑色的人影,跪在一个黑色的三角坟包前,一次次虔诚地磕长头、磕响头,给这整个山水背景都添增了一抹灵谧和神秘;夕阳将沉,将一种诡诡怪怪的光铺在西阳坡的向阳处,而背阴坡却是黑的、阴的、冷的;偶一阵风,吹得坟包上的枯茅草唏唏邃邃地颤栗,也将有清的头发拨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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