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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一)

发布: 2009-4-03 08:52 | 作者: 范迁



       他一抬头,那道目光就避开去。
       
       九点三刻,星巴克第一波顾客潮已经退去,柜台上排了二三人的队,店堂里坐了七成客人,在桔色的灯光下,学生们专注地盯在打开的电脑屏幕上,情侣依偎在一起,从一个杯子里喝饮料。做卡普契努的机器嘶嘶作响,一股浓郁的鲜奶和咖啡香味弥漫在半明半暗的空间里。店堂里播放着蓝调爵士,旋律慵懒而忧郁,窗外的街道上飘荡着淡蓝色的雾气。
      
       他坐在靠里面的沙发上,笔记本电脑搁在茶几上还没插上电源,手边有一份当天的报纸,第一版是当地出生的军人在伊拉克战场上阵亡的消息,国际市场上石油每桶冲上九十元大关,他瞄了一眼很快地翻了过去。另一条新闻是关于某种新合成的基因工程,他花了几分钟浏览一遍,然后把报纸对折起来,放在公众书报筐里,拿出手提电脑。
      
       茶几上的插座在另一端,插上电源之后退回沙发落座之前,那道目光又扫过来了,像具探照灯般地罩住,几秒钟的停留,又不动声色地移开去。
      
       是谁?邻居?熟人?在某个场合见过一面的点头之交吗?记忆中搜索了一遍,他不记得这道目光。
      
       那人坐在窗前,逆光,看不清五官轮廓,感觉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深色头发,体型削瘦,应该是亚洲人,但不一定是华裔。
      
       他在这个城市里只有很少的交往,生了那场大病之后,对生命和生存有了另一种看法,朋友来往只限于电话和短信,不聚会,也不接受任何邀宴。每天散步三英里,从家门口走到星巴克,买一杯不含咖啡因的摩卡,他现在所需要的是孤独和安静,心无波澜地观察四周的人物景色,更多的是内视自己的内心,体会生命在时间中静静地流动,偶有所感,写下一篇小文章。
      
       隐士般的日子,没什么不好。古人说;小隐于野,中隐于市,大隐于朝,现代人也只有中隐一途。咖啡馆是扇窗口,他在这儿读报,上网,写作,喝咖啡,看人与被人看,目光淡淡地扫过去,附着又被掸落,再不露声色地收回。如路过邻居家,从伸出篱笆的枝头摘下一枚果子,放在唇间品味似有似无的一股香味。
      
       但你不可端了筐子去采收,坐在公共场合也不可毫无顾忌地对人打量个不休。分寸是我们社会平衡的一个准则,多了少了都会使人不舒服。
      
       咖啡馆虽然是个公共场所,隐私权是靠互相尊重来维持的,任何人不得以语言,动作,包括目光来打扰别人,一个人的自在和闲适,会在另一个人探究而执着的目光下溶化掉,如太阳底下的一罐冰淇淋。
      
       但你不能让太阳换个位置,你也不能叫人别看你。你可以走开,你可以回视,你可以置之不理。最好是置之不理,任外面急风暴雨,室内自祥和静穆。
      
       他按下电脑的启动键。
      
       网上浏览新闻,一目十行看了也不记得说了些什么。打开文档,昨天写的一篇文章需要润色,但竟然读不懂自己所写的文字。情绪不安如暴雨打得屋顶啪啪作响,室内金鱼缸的水面波涛粼粼。那束固执的目光穿透屏幕,在字行里跳跃,搅拌,挖掘,没人能在探照灯光下阅读,写作,就是闭上眼睛假寐也办不到,眼皮在强光的照耀下不住地痉摩。
      
       他告诉自己,别抬头,别去和这样一个陌生人对视,你是来寻求轻松的,别给自己找不自在。我们不能左右世界,但我们可以把世界摒弃在外。放松自己,眼观鼻,鼻观心,深呼吸,慢吐气,把不相干的事物从意识中排除出去。
      
       一二三四五六七。。。。。。
      
       突然一声尖叫,一个女顾客失手把一杯滚烫的咖啡打翻在地,汤水四溅,柜台里的伙计赶紧跑出来收拾。店堂里的客人被惊动了,挨近的站起身来,坐得远一些的转头观望。他没法不受干扰,刚一抬头,就看见那道目光穿过纷乱的光和影,锁在他脸上。
      
       岂有此理,如此地锲而不舍,步步进逼,一点余地不留。平静的心境不再,这个早晨要报销了,现在要么关上电脑,端起杯子走路,要么,瞪回去,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
      
       坐直了身子,翘起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上,一只手在膝盖上轻轻地打着怕子,就这样,眼光直直地正视过去,不带表情,不攻击,也不退缩,只是静静地,长久地注视着,如不会眨眼的蛇一样。
      
       那人竟然浅浅地一笑,好像说你终于上场了,其实你无路可逃,就算你今天拔脚出门,明天,后天,下个礼拜,我还会坐在这儿盯住你,除非,你不再踏足这家咖啡馆。
      
       眼光是有热量的,或像冰一样,或像碳一样,投射之际带有如子弹出膛的呼啸声。眼光是可以传导信息的,或冷漠,或温情,或苛求,或迷惑,或者,干脆穿过所注视的形体,带去一个当你无物的鄙视信号。
      
       他调整好眼光的含量,他不想激起更大的冲突,但也不想示弱。他给自己投射出去的信息定为‘静’和‘冷’,不是冷静,而先是静然后是冷。圣雄甘地曾用此种眼光逼退大英帝国。
      
       国家的政治行动是国民性的集中表现,反过来说,国民的行为也是国家形象的缩影,不说集中表现,省得有人感到不舒服。
      
       十点钟的阳光一下子穿过薄雾,映进落地大玻璃窗,勾勒出坐在窗边人的轮廓,削瘦,颧骨紧绷在暗黄色的皮肤下,太阳穴微微下陷,鬓角的发迹开始花白,光线透过薄薄的耳廓,殷红如血染。
      
       迎面而来的目光固执又暧昧,如隐蔽的阻击手待而不发,如飞蛾在窗上不停地拍击,不知为何竟想起中学的地理老师,独臂,空袖子掖在中山装口袋里,文革将临,课堂上纪律松懈溃败,学生嬉闹无度,声浪淹过讲课声。分贝如抛物线般上扬,突然静止,讲台上那个单薄的身影目光如炬。
      
       又想起文革中半夜门拍得暴响,冲进一群外地红卫兵,不识来龙去脉,只缘楼下车库邻居儿子带领,一句话不说翻箱倒柜,大肆破坏。身着睡衣裤被从被窝里拖起,睡眼朦胧及惊慌不已,一抬头,邻居之子仇视的目光紧缠在脸上。
      
       时隔十多年,他踏进美国领事馆,在一方窗口上递进签证申请,一双精心修饰过的手拾起细细审阅,那几分钟如世纪般地漫长。最后,窗口上方投下一道目光,端详中带着审视,他几乎要在这道目光下崩溃,突然上方浮现一个微笑,然后递出一本加盖签证章的护照。
      
       之后,他遇见太多的目光,教授诘难的目光,老板在辞退他时闪砾的目光,离婚时交叉碰撞而又闪开的怨恨目光,孩子受到责备时固执反抗的目光,朋友辞世时不甘离去的目光,坐在街边小公园里亚裔老人呆绌迟缓的目光。。。。。
      
       目光是无声的语言,不交待细节,只直奔主题,命中靶心。
      
       那人站起身来,穿过店堂,向他走来,咖啡还留在靠窗的桌上。
      
       走近桌前,那人站住,这是一个身材很高的男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微微有些驼背。他在椅子上挪动一下,感觉很不舒服,有如一头兀鹰在头顶上空盘旋监视的感觉。
      
       一股压力逼着他不得不开口:我们认识吗?
      
       这个问题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防御;我可没有兴趣在咖啡馆里跟人闲谈,也不想清静受到无谓的打扰,如果你认错人了,那就请走开,别纠缠。
      
       那人却一本正经地点头,说:我想不到你住得这么近。
      
       他真正感到惶惑了,这人用如此肯定的语气跟他讲话,他又重新搜寻一遍记忆,不!他不认识这个人。
      
       那人不等邀请,在他对面一把椅子上坐下,说:我见过你,两年前。
      
       他感到一股战栗从后脊梁窜起,两年前,他在生死边缘俳徊,躺在医院里等待肝脏捐献者。极目所见只有绿白二色。。。。。。但是记忆中的医生和各种技术人员中也没这个人的印象。
      
       那人的瞳仁里有一股遥远的悲哀,固执地锁住他。
      
       他的肝部突然痛了一下,如针刺,他不禁用手捂住,同时好像明白了什么,只是脑子一团混乱,那根在纷乱中的线头抽不出来。
      
       你是。。。。。。?
      
       那双眼睛在犹豫,他在这短短几秒钟之间好似等待一个霹雷打下来。
      
       那人终于说话,声音低沉,像来自是另外一个世界:是我兄弟,他的一部份活在你身上。你知道,我们是孪生,从小有感应,他只比我晚出生了三十秒钟。。。。。。在你推进手术室之前,有人指给我看,说你是受捐者。我记住了你眼角下的那颗痣。
      
       他说不出话来,只是定定地看着面前的陌生人。
      
       我本来不想过来,只是想远远地,看着我弟弟的一部分存活在一个陌生人身上。但是一念之间,我突然想走过来说声哈罗,就这样,希望你不要在意。
      
       他点头又摇头,那人再也没说话,两人就静静地对视了几秒钟,那人站起身来,微一晗首,走出店门而去。
      
       他再也没踏进过这家咖啡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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