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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八号

发布: 2013-5-30 20:30 | 作者: 严天放



        猫大爷这货硬要我叫他长江八号。起初我坚决不从,这不是明目张胆跟电影明星攀亲戚吗,多令人脸红的事儿啊。他捶胸顿足痛心疾首地说,你是个多么没有浪漫主义精神的青年,这样下去会一点一滴变成一块混凝土的。猫大爷具有拜伦的不羁与浪漫,没有爵位与金钱,于是自封长江八号。看,这货多虚荣。除了刚愎自用和虚荣,他算是比较诚实与善良的猫,因此我们成了好朋友,因为我结交朋友的条件就俩:真诚、善良。只是他善良多于诚实,比如经常为了逗我开心胡诌些亦真亦假的故事给我听。为此我生过一次气,但他毫无愧色振振有词地说,假作真时真亦假。我无言以对,抬头仰望刚从不远处机场起飞的飞机,想起《夜航西飞》里的女子,穿越世界仗剑走天涯是我的理想,我以前的理想。
        九月一个细雨蒙蒙的早晨火车将我运到成都,开始了我的大学生涯。我拖着只箱子走在冷风冷雨中困惑不已。我妈跟我说九月的成都还像个热气腾腾的蒸笼,热得痱子泛滥。摸着手臂上鼓起的鸡皮疙瘩,我以为我下错了火车不禁心生惊慌,还好看到给我通知书的大学的猩红名字在人群头上昂首挺胸。乘车穿梭在楼群林立的城市里,我明白我不过是从一个小的石头森林被流放到一个大的石头森林,生活的本质没有因为高考与远离家乡发生质的变化,依旧单调冗长。
        踏进大学校门的第三个早晨我就穿着迷彩服在宽阔的运动场上与一群陌生孩子踏正步站军姿日光浴,混到认识其中一半人的某天早晨,身高1.65米左右的人被挑去走方阵,由于我才1.62米,光荣地加入了‘飞虎队’跑到看台上每天看教官们把高高瘦瘦的孩子们呼过来喝过去,甚是无聊,于是我开始幻想天空飞来UFO带给我奇迹。
        我连续5天在看台上幻想UFO,它没有出现军训就接近尾声。我拍下了高瘦孩子们与教官们的成果,打算传给易晓寒看,在即将按下发送的最后一秒,我记起我们已经分手了。在九月末的蓝天白云下我泪流满面,旁边的同学好奇地打量我,我说,同学们的表演太震撼人心太令人感动了。
        大学与我想象的差不多,与我那跑出一本线不远的分数很般配。我高四的表现早已将它的形状确定了。每当在清晨与朋友走出网吧将一缕新鲜空气吸入肺叶,看着还未清醒的街道时我也幻想奇迹降临到我的怀里,高考超常发挥,去个好大学。我概念里的好大学很具体,就是易小寒的那所大学,在重庆。我的朋友们呵欠连连说回去睡觉,我则打起精神去学校上课。我一度为我的生活方式自豪,白天我是勤奋好学的好学生,晚上我驰骋于网游频出绝技。只是后来我只出绝技不再做好学生,因为易晓寒几乎天天都花很多时间上游戏,去了大学他终于不再被他老爹揪着耳朵拖出网吧暴打了。当初我疯狂喜欢上他的原因就是他每天打游戏,不花时间学习也能在800多人中排前20名。他一口气杀了一天两夜才回过神儿问我怎么不去上课。可是我已经在电脑前睡着了,没有回复他,正梦见两眼燃着熊熊烈火的班主任正在训我。
        对于我这曾引以为豪的做法,猫大爷不以为然,从牙缝里挤出俩字:幼稚。我说那是爱一个人的表现,他说那叫不负责任。某天中午我在打来的菜里发现半条虫时,我忽然同意了猫大爷的观点,我很幼稚。我推翻了对爱情的已有认识,重新审视我的人生,我再也不要吃有虫的饭菜,因为我是人。我不再认为爱一个人就是要与对方形影不离为对方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忏悔的时候距离易晓寒说爱上别的女孩416天。
        就在这一天我发现我真正离不开的不是易晓寒,而是猫大爷。生活没有那么多抱怨和悲痛,也没有那么多绚烂与耀眼,假作真时真亦假,它给我们一巴掌然后又给我们一颗糖,痛并快乐着。有时候我很讨厌猫大爷如此飘忽渺远,有时候我又沉迷于飘忽渺远,因为这飘忽渺远在真实与虚拟间来回往复,囊括了悲欢离合喜怒哀乐迷惘信望。
        我是这样与猫大爷相遇的。夜幕降临,我喜欢在校园小路上游荡,那无法摆脱贪嗔痴的背影颇显憔悴柔弱,还有些我偶像庄子的范儿,瘦削。昏黄的路灯在地上画着树影,偶尔成对情侣踏着着路灯的画作勾肩搭背走过,作为旁观者的我羞愧难当,在我转移视线的瞬间,我的目光咬住了不远处的路灯画的一只猫。猫本来是懒懒地躺着,他身上的神经忽然捕捉到我的目光,一下子撑起身子,那是一个精妙的电脑特技,一个平面图形变成了立体的有生命的猫。我惊呆了,也惊悚了,这就是我在体育场看台上期待的奇迹。反应过来的瞬间我欢呼雀跃,周围的人茫然地看着我,就像公元前人们看着击缶欢唱的庄子。他们以为我是个窜进校园的疯子,我试图对他们解释刚才精彩的一幕,结果他们护着满眼惊恐的女友走开了。我恍然大悟,除了我,谁也无法看见那只猫。
        我与猫大爷深情对望一眼之后,我们确认了对方是有缘人,从此形影不离,在猫大爷身上我实现了无法在易晓寒身上实现的理想。我差点喜极而泣。
        我现在瞎掰的这些,都是受猫大爷的影响,这就是传说中的近墨者黑。我喜欢胡言乱语,这可把我妈吓坏了。我妈投了许多银子在我身上,万一我变得神经兮兮她可如何是好。我像喝醉的人一遍遍跟我妈保证,我没疯我没疯,我,没,疯。人哪有那么容易疯啊,我们邻居家整天哭哭嚷嚷的老头不过是儿子不给钱买酒喝,用异于常人的方式发泄不满而已。这是我跑到他的小屋前捡羽毛球的时候他悄悄告诉我的。
        大学可真无聊,这是易晓寒对我说的所有话中最真诚的一句。无聊之极的我总会和猫大爷去那个我曾经当‘飞虎队’队员的看台上坐着寻找流星,最后只寻找到飞机身上一闪一闪的灯。在我们学校附近有个飞机场,飞机不时咆哮着起飞。我刚来的那一阵我总以为是连续不断的雷声,闹得总是失眠。夜晚飞机身上的灯光真像流星,有时月亮会从肥厚的云层间探出苍白的脸。
        猫大爷会在与我仰望夜空的时候提出一些奇怪的问题,比如嫦娥为什么要奔月?我说,因为后羿有了新欢她必须得走。猫大爷长叹一口气说,谁的新欢不是别人的旧爱。我汗流满面。
        
        又一次和猫大爷仰望夜空。
        他说,告诉你个秘密,你死活不能对别人说。
        我狐疑地看着他难得严肃的脸说,难道你去对我们校花表白失败了?
        他摇着头说,就你这脑袋还想学我瞎掰,死去吧你。
        我挤出满眼受伤的样子。
        他对我的忧伤视而不见,继续说道,我其实是长江八号,长江七号的弟弟。
        我忍不住大笑说,这你也能掰,当我脑袋装一坨屎哦。
        信不信由你!他大叫一声。显然被我的笑声刺激了。
        我内疚万分,因为我知道他是善意的,即使这也许不真诚。
        我换了柔和虔诚的语气说,我相信我相信。
        他说,那你以后叫我长江八号,我……
        我赶紧打断他说,不行,我最讨厌四个字的名字,长,江,八,号,多奇怪的名字。
        鬼都知道我怕别人说我的好朋友是如此虚荣神经的猫。
        我和猫大爷为此展开长达120天的拉锯战,我固守堡垒。直到第123天,他给我掰了一个动人的故事,我才勉强叫他长江八号。
        
        故事是这样的。
        唢呐是一个下巴长颗黑痣的男人,像黑痣里那根逮着机会就疯长的汗毛坚强地生活在城乡结合部。唢呐与老婆及一对双胞胎女儿住在出狭小的租屋里。他老婆一脸蜡黄,身板瘦小,若不是屋里那对姐妹花作证,任谁都难以想象她有生养双胞胎的天赋。她本来是有机会再生一对双胞胎儿子的,但是当唢呐发现死胎是男孩的时候为时已晚。他们至今没有儿子,这是夫妻俩不和睦的原因,夫妇互相指责,这是个位于火山口的家庭,随时有可能分崩离析,屋子里氤氲着幽怨愤懑的雾气。
        唢呐的俩女儿很聪明,没有进入幼儿园就已经会写简单的汉字和数数,唢呐高兴之余总习惯性叹一声气说,要是你们是儿子就好了。刚说完唢呐就听见老婆死劲用锅铲砸了一下锅,俩女儿被吓了一跳。但是那声钝响已经无法影响到唢呐,唢呐感觉自己在一点一滴变成工地上那种混凝土,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应该是与前妻生的女儿失踪一个星期后就开始这样,那天他第一次不再应邀去和朋友喝酒谈占卜,他去了麻将馆打麻将,输光了半个月的工钱。妻子得知他输了钱与他大打出手,她举起菜刀砍到离他两厘米的地方停住,他静止不动,她丢掉菜刀嚎啕大哭。唢呐也像想妻子那样歇斯底里大哭一场,结果他发现自己根本挤不出眼泪发不出声音,于是跑到床上呼呼大睡,打了一晚上麻将他实在太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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