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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乐兽

发布: 2013-4-18 19:55 | 作者: 颜歌



        卷二 喜乐兽
        喜乐兽是远古神兽,雷神的坐骑即唤喜乐。此兽莫分雌雄,身材矮小,左臂略长,手腕处有五到七根倒刺,此外与人类六七岁小孩无异。
        喜乐兽喜食谷物与清水,忌油腥。喜欢看传奇小说,讨厌数学书。
        喜乐兽乃瑞兽,独居,行踪神秘。得见喜乐兽之人非富即贵。必将出人头地。古时帝王都有遇喜乐兽的传说。故此兽名喜乐。
        喜乐兽上一次出现在永安市是在五十年前,关于这次出现的记载可以在市立图书馆中找到。
        ——在五十年前的那本《永安志》中,有一位市报记者拍下了一只喜乐兽的照片。照片是那种很老的填色照片,里面的小兽看起来似乎营养不良,眼睛很大,齐耳的头发,厚刘海,皮肤被填上了一种奇怪的粉红色,穿的运动服则是绿色。神情恐慌,站在镜头外,用欲哭的眼睛,笑。
        记者跟随着这只喜乐兽生活了半个月,喂它吃清水谷物——记载中说,喜乐兽食量极小——给兽看连环画上的传奇。记者回忆说:“它对我及其依恋,几乎认为我是它的父亲。”
        报道发出后,这只喜乐兽神秘失踪,再也没有出现过。
        记者因此一炮而红,果然飞黄腾达,成为了永安市的市长。
        上个星期,老市长在干休所中凄然过世,未有妻子,更无后人。死后整理遗物,旧书衣物两三箱,银行内一千七百元存款而已。
        老市长和那只喜乐兽的故事,连照片和一则整形丰胸广告整整占了《永安日报》一个版面。背面是一整页的小消息:全新二手车低价转让,本市户口女青年寻成功外籍男士学英文,征婚,租房,搬家,清洁,寻人,寻宠物,密密麻麻几乎看瞎人眼。
        其中,有一则广告寻一位叫做李春的老人,但并无照片,说此人失踪多日,身材瘦小,右眼下面有颗痔,不爱说话。若寻得者拨打电话1319302XXXX。必有重谢。
        ——在海豚酒馆见到小虫时,他正忿忿不平地拿着这张报纸往桌上拍,看见我来,就对我骂:快快你过来看看,现在报社的人都还没睡醒吧!一个什么破寻人启示居然登成我的电话!都写的什么呀,这样也能找到人才怪!老天爷我电话从早上七点就没消停过!
        有人哧哧笑说,小虫你人品问题,恐怕是有人故意整你吧。
        我坐在他对面抽烟,头疼得要死,什么报纸我说,拿来看看。
        那张喜乐兽的照片就是这样被我看见的。
        照片中的小兽面容美好无知,微笑,但眼中隐有恐惧。我凝视良久,次日就去市立图书馆查喜乐兽的资料,但再也没有更多了,五十年来,只有那一只喜乐兽,见过它的人,只有死去的老市长。
        现在还有我。
        永安市中有无数的兽,有的和人无异,有的怪诞无比。大学时,在导师的办公室内,我见过更多兽的照片,早已经灭绝的,还有古人画毫无透视阴影的画像,但从未有一张若这样让我动心,照片中的喜乐兽,直视镜头,神色恐惧又微笑着,就似,另一个我。
        我再打电话给我的导师,问他喜乐兽的故事。我说你知道喜乐兽的传说么,我记得似乎是教材中的参考资料部分。
        他说是啊,这种兽邪门又神秘,到现在资料还少得不得了。甚至都没有人能够确定是不是真的有这样的兽。
        那张早报上的照片……
        根本看不见手腕,更不要说倒刺了,就一张照片,随便说是什么都可以,谁知道是不是那只兽!
        他这样说,我很生气,我说,你老了!若是以前你一定会去找的。
        他说是啊我老了,我被你气老的!
        于是怏怏不乐,挂了电话。
        比我更怏怏不乐的人自然还有,那便是圈内名混小虫,他近日化作私家侦探,寻找那名叫做李春的老人——不断有人打电话来说看见了老人,火车站,锦绣河边,天美百货,甚至市立二中——小虫奔忙如陀螺,找过去,却不是,他打电话给我,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她,然后速速问清她家人地址把她交还回去我就可脱离苦海!
        我笑他说,你何不直接换掉电话号码——此话一出,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那边小虫冷笑:我们当了十几年的朋友,你还真是越来越天真可爱了!
        我们都不说话。有些软肋,是谁都碰不得。
        但我想,大混混小虫,即使不换电话,找几个早报的朋友,要解决掉这出乌龙也并不困难,但他终究不忍,想要寻到那名陌生的老人,送她回家。
        我说小虫,你真善良。
        小虫哈哈一笑,直接挂掉电话。
        不知何时起,大家都不说再见了,节约电话费到如此匪夷所思的地步。
        那天晚上我梦见那只喜乐兽,它站在那里对我微笑,身形瘦小,就是一个人类孩子的模样,它的眼睛看起来那么大,看着我,一句话不说,神情慢慢变得诡异,把我吓得尖叫起来。
        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我破天荒起了大早,下楼去吃早饭,居然遇见了传说中的卖鸟的小贩——是一个中年妇女,皮肤发黄,头发干燥,吃着一根油条,鬼鬼祟祟向我走过来说,小姐,要鸟吗。
        我看了她一眼,也不知道是哪根神经抽了,说,要。
        我跟着那个女人去看鸟,不由想起三十多年前的时候,永安城应该还是有很多鸟儿的——画眉,喜鹊,乌鸦,白鹤,大雁,麻雀,应有尽有,候鸟或者不是,来来往往,天空中喧闹无比。然后那场莫名其妙的灭鸟运动开始:先是几个学者发表文章,说鸟是传播好几种疾病的凶手,制造噪音污染,减少粮食产量。接着,由市政府牵头,轰轰烈烈的灭鸟开始了,用枪,用网,烧掉,埋掉,捅鸟窝,砸鸟蛋,评选灭鸟英雄——头头们无比严肃,发表讲话,于是也就没人笑得出来,从那以后,鸟就从永安消失了,至少表面上是如此,即使又活下来的,也不会去叫了。有时候你会在城市中遇见那些农村来的鸟贩子,他们和卖毛片的贩子一起是城管们的心中大患,他们走过来问你说,师傅,要鸟吗——或者,师傅,要生活片么。
        这听起来是个笑话,但我说了,头头们那么严肃地讲话了,发文件了,盖着通红通红的公章,也就没人笑得出来,即使那时候灭鸟的头头死了,后来的头头也要给他个面子,继续让城管满城抓鸟贩子。
        因此,那个鸟贩子给我鸟的时候,我根本就没看清楚它是什么样子。她说,三十块。我就给钱了。
        我问她说,阿姨,是什么鸟啊。她说好鸟,好着呢。
        ——我的鸟是红嘴灰身子,安静地甚至不像是鸟,有时候要死不活叫几声,晃着脑袋,在笼子里跳来跳去。我叫它小灰。
        但我猎狗一样的导师打电话给我,说了几句,就问我说,你养鸟了吗。
        我说,是啊。于是他痛心疾首,又训斥我一顿,他说等你被发现可是要罚一大笔钱的!接着说,你过几天来我这里拿点好的鸟食给你。
        他问我说,喜乐兽的事情你有进展了吗。
        我说,没有。
        他说我找了点关系,我们明天可以去老市长住过的干休所看看。
        我大笑我说你依然青春依旧。他冷笑:老地方见。明天早上九点半。
        我等了他他半个小时他也没有出现,后来来了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孩,他说老师让我把介绍信给你,他说他有事。男孩穿格子衬衣,眼神明朗,青春逼人,他红着脸说,我看过你的小说。
        我和他道别,坐三百七十八路公交车到牧人山上的干休所去,公交车从机场高速下面开过去,我隐约听见飞机起飞降落的巨大声响——不久以后,它们就会变成凤凰,去向远方。
        干休所比我想得漂亮很多,都是独立的灰白小房子,院子种着樟树桦树桉树,门口是各种花朵。正是栀子花的季节,雪白柔软了花朵开了满园芬芳。
        编号七三的管理员带我去老市长生前住的房子,编号是一零四。他说,老市长死了以后就一直空着,还没人住呢。现在也基本都是他生前的样子,没怎么动过。
        我推门进去,房间简洁得就像从来没住过人,我眼前轰得大屏幕一样滚过报纸上颂扬其高风亮节两袖清风的句子。外间是一张茶几三张藤椅,一台二十九寸电视,然后进去是内间,床,床头柜,书柜大过衣柜。卧室出去是天井,天井后是厨房和卫生间——是老房子的格局了。
        我问七十三号管理员,我说老市长没别的东西留下吗。他白我一眼说,你没看报纸么,两箱书,一箱衣服,没别的了。
        房间的墙壁刷得雪白,太阳照射进来,一反光,让人的眼睛也看不住。我说,这墙真是白,老市长每天这么看着也居然不眼花。
        管理员说,谁没事看墙呢。
        我们左看右看,他跟在我后面面无表情,我在心中把我导师骂上一百五十六遍,摸出烟来问他说,抽烟吗。他说,不。于是我自己点上,狠抽一口,接着对他露出最迷人的微笑,说再见。
        下午三点钟,七十三号管理员陪我走过整个干休所,一模一样的灰白平房外各种编号一闪而过,安静地像是一座空城,他送我到门口,说,再见,然后,用力关上了大门。
        我在海豚酒馆对小虫讲干休所的故事,我说真是干净啊干净啊!小虫坐我对面,喝啤酒,吃花生,他说这么干净你信吗,再干净的房间还积灰呢,除非你天天扫。
        他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响了起来。
        我们在星空电影院门口看见李春的。霓虹灯背景一样闪地像个绚烂舞台。她坐在台阶上,身形瘦小,像个孩子。低着头,看不见表情。头发花白,穿绵绸的红上衣。
        带我们来的小吃店老板说,她坐在这里好几个小时了,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叫李春,我就打电话给你了。
        我们走过去,她抬头看我们,她的眼睛极其黑,并且依然大,那样看着我,略带悲伤,接着,微笑。右眼下面有一颗痔。
        她很老了,皮肤发皱,但曾经应该是一个美人,眼睛很漂亮,鼻子的形状也很好,脸的轮廓也是美丽柔软的。
        我们问她,你是李春吗。她有些奇怪地看我们,但并不否认,说,是。
        小虫说你家里人到处找你呢。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你是谁。她问小虫。
        我是那个被错登了电话上去的倒霉鬼!小虫没好气。
        她看着小虫,笑了,说,好吧,你送我回家。
        小吃店老板眉开眼笑,脸上露出抽中彩票般的光芒。李春不露声色拿出钱包,摸了五百块出来,递给老板说,谢谢你。
        小吃店老板欢乐地接过钱道谢走了,他只看见了钱,但我和小虫都在那瞬间看见她的手腕,瘦弱,细,白,并且,长了六个突出的骨节,婴孩牙齿一般——是左手。
        我说,你不是人。
        她亦然笑,说,是,我是喜乐兽。
        她的眼睛看着我微笑,和照片中那只小兽有一瞬的相似,我脊椎突然发凉。
        我们送李春回家,她住在第六人民医院的家属大院中,我问她说,你是医生吗。她说,是的,中医。
        我们去她家中小坐,客厅干净整洁,粉红色窗帘,有一个小吧台。你一个人住?小虫问她。
        我没有结婚。李春说。
        她问我们喝酒吗,并去给我们拿杯子,我细细看她,左臂果然比右臂略长,我们三个坐下来,她给我们倒酒。动作轻巧美丽像跳舞。
        小虫喝一口酒,略带紧张:大概这是他第一次真的看见兽。
        他说,那个电话……
        登错了,李春笑,他的电话最后一位是六,你是九。
        他?我问。
        不在了。她说。
        我无意听恋爱故事,于是直奔主题,我问她说,照片中的那只喜乐兽你认识吗。
        是的。李春喝一口酒,动作极其优美,她说,那就是我。
        她的眼睛,漆黑,看着我,已经是一个人类老人的模样,算起来,五十年前,还是一只幼兽。
        我以为喜乐兽一直会是孩童模样。且没有性别。我低声呢喃。
        她笑了,她说人类对喜乐兽其实知道得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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