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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 2009-3-27 08:03 | 作者: 范迁



       房舍临水,推开后窗就见河流蜿蜒,涨潮时水面上升至屋基界石,年长日久,界石已经松动残破,全靠一排打在水里的木桩支撑。退潮时就露出一片淤泥,混杂了沿岸人家的弃物,散了半边的淘箩,磨平断裂的洗衣板,缺腿的矮凳。对岸的油菜花田在春分时令开得金黄一片,屋宇黑瓦白墙,参差星落,岸边新绿柳树依依,遇到霈雨时分,就洇开如一幅淋漓水墨。
      
       他家住在白果镇,离这儿七十六里地,一半是崎岖山路,只在年节时回去,平日就住在后厢房里,既为守夜,也省了住店的钱。其实后厢房里只有那张挂了蚊帐的床是属于他的,半间屋子堆满了有待整理的藉册箱笼,西窗下摆了盥洗用具,一具用木材升火的炉子,一个蒙了纱帘的柜子,里面放置碗筷,油盐,和剩菜。中午他就和范先生用这小炉子煮面条或稀饭,切面是隔壁米店里买来的,掺了苞谷粉,煮久了汤就混得像浆水,有时范先生会带些剩菜和剩饭过来,他们就用一个缺了一边把手的瓦锅煮咸泡饭,就着一碟乳腐,或几根咸萝卜。晚上走时范先生照例留下两个铜板,那是他的晚饭钱,可以到隔壁店里买两个烧饼,或者吃一碗面疙瘩汤,汤里放了些菜叶子,肉?已是久不知其味了。
      
       他不抱怨,在如此年景萧条之际,像他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还有个饭碗,真是要谢谢老天了。加上工作又不重,只是整理书籍,编排目录,誊写补遗,归档入册。读过五六年私塾的都能胜任,他能谋到这份差事是靠了二伯父的面子,极力向范先生推荐他人老实,耐得住安静,又写一笔好字。
      
       范先生的藏书楼是祖上传下来的,从明朝至今三百多年了,搬了好几个地方,最后到这块偏僻角落里来暂居,满房满舍的书籍,私人宗卷,家谱,地方志,好多箱笼还没有打开,在梅雨季节闷在箱子里的书是会发霉的,所以要逐一开箱晾晒,顺便归类整理。大堂里摆了两张书案,发黄的线装书一摞摞地堆在案头,矮几上,靠墙的柜子里是已经入档的册页和宗卷,在凌乱的桌案上放了硕大的砚台和笔筒,裁成小条的宣纸是用来写书目的,还有剪刀和浆糊盆,镇纸和直尺,在过年的时候,书案上会置放一盆碧绿的水仙,细细的花苞含在叶片里,突然在一夜之间就绽放了,清香满室。
      
       他起得早,漱洗之后清扫,去隔壁老虎灶上打一壶热水,范先生每天寅时一过就到藏书楼,穿一件缀了补丁的长衫,一双黑面布鞋,携一把油毡黄伞。进了门,把油布伞挂在门后,为的是离去时不致忘记,然后取出一小纸包茶叶,泡上一壶大叶子的土茶,捂暖了手,就坐下做事。他在另一张书案上,把范先生整理完毕的书籍造入帐册,如果封面损坏,他就需重新装订,缺页的需要用相同的纸誊写,或用另一本残书的页码补进去。间或范先生问讯些琐事,他就根据记忆一一回答,大部分时间厅堂内寂然无声,偶有书页翻动之声,磨墨之声,茶碗盖阖上之声,或者铜笔帽滚落下地,‘铛’地一声轻响。
      
       哎,我前天看的那本钱牧斋校注的‘文心雕龙’到哪儿去了?范先生转过身来问。
      
       他略微思索了一下:可能是我昨天整理时,和别的册籍一块搬到楼上去了。
      
       范先生说:我还有点小注没誊录上去,你吃过饭再上去寻出来吧。
      
       他答应了一声,接着想那些东西放在哪儿了,楼上书山书海,按范先生的要求,史籍,地方志,宗谱,放一处,而个人文集,校注文本,名人书信手迹放一处,古籍珍本,诸子百家,宋版明版书又另放一处,经范先生校过的,和准备要校的又分开存放,记性不好的人,看到从地板堆到近天花板的书就发晕,哪还记得清几天前的某本书放在哪儿了?
      
       他可不敢忘记,他可以记不清昨天中饭吃了什么,最后一次添置衣裳是什么时候,但每一本经过手的书籍,他都能记得归进哪个档类,实在记不起,查一下手边的书籍名册也就分明了。两年多来,他还没出过差错,伯父告诉他,范先生背后谢过他,说介绍了个很得力的人手到藏书楼来。
      
       中午吃过咸泡饭,范先生去河边走一圈消食,他取出一大串钥匙,开了通往二楼的门,沿了一条窄窄的楼梯上楼,门一打开,一股微微的霉烝气味和着积尘味钻入鼻孔,他不由得‘啊啾’一声打了个喷嚏。虽然是白天,楼上还是很暗,因为很多窗子被堆积如山的书籍橱柜堵住,没堵住的窗上也挂了竹帘,防止书籍被阳光暴晒,只有面河的那堵墙上开了扇气窗,一条光柱从外面透了进来。
      
       范先生关照过,楼上绝对不许用任何蜡烛,或明火,实在需要,也是用那种带玻璃罩子的洋油灯。所以,这儿除了白天搬些整理好册籍上去,或偶尔上去寻些东西,到了晚上就落下一把铜锁,除了耗子走动,悄无声息。
      
       他记得昨天是送了一叠清人李友渔的诗抄手册上来,也许文心雕龙就夹在里面,所以他去前厢房存放个人文集的书架查找,李友渔的诗抄倒是在,但就是找不到那本文心雕龙。他想大概是记错了,等下到下面再找找。
      
       就在他准备下楼时,头顶响起‘哐当’一声,吓了他一跳,抬头看去,那扇气窗脱了拴,被风吹了拍击着窗框。
      
       等下还要记得搬把梯子把窗子关好。
      
       范先生散步回来之后,两人一通好找,桌底橱顶都找遍了,连放碗筷的柜子也看过了,那本文心雕龙还是不见影踪。范先生就有些不高兴,嘀咕道:奇怪,书还会自己生脚走掉的?他劝慰道:也许我没留意,顺手搁在楼上别的书架子上了,要么明天我再上去看看?范先生点了点头,不再语言。
      
       傍晚时分下起雨来,是那种江南早春特有连绵不断的雨,阴寒入骨,淅淅沥沥,一阵紧一阵缓。吃过简单的晚餐,他早早上了床,躺在薄薄的被衾之下,听着水滴从檐间坠落在青石板台阶上,猛然想起白天见楼上的气窗被风吹开了还未关上,雨水飘进来打湿了书籍可不妙。披衣坐起,侧耳倾听,并没有窗框拍击的声音传来。这种天气可真不想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犹豫了一下,责任心还是占了上风。他套上衣裤,趿了鞋,点起洋油灯,再拿了根长竹竿,就去开通往楼上的门。
      
       在微弱的光线下,他试了几次才把锁打开,就在开门的一霎那,他恍惚觉得看见楼上有亮光一闪,像是蜡烛吹熄之后最后那一点余光。他徒然间背上一道寒意掠过,扶了门扉进退不得,过一阵才平复下来,告诉自己也许是窗外的闪电,或根本是自己看花了眼。心里还是忐忑,大力咳嗽了几声,一手高擎洋油灯,一手紧握竹竿,一步一步登上楼梯来。
      
       他是第一次在夜里上到楼上来,只见房里的格局似与白日不同,箱笼杂物在洋油灯下无端地膨大了许多,带了长长的投影,变幻不定,似活物般地会腾挪移动。而装满书籍的柜子书架,灯光从下面照去,一排排地竖在那儿竟像硕大的墓碑,寂寞而无言,只等着香火来祭配了。他抑制住自己的心跳,疾步穿过嶙峋曲折的书架组成的峡谷,径直来前厢房察看。
      
       抬头望去,那扇气窗竟然阖上了,也许只是虚掩着,至少雨水飘不进来。他不由得松了口气,用竹竿去试试,阖得很紧,他还不放心,把竹竿的一头抵住窗扉,另一头撑在柜子的底部,今夜也只能这样了。
      
       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去之时,从右手边传来一阵奇怪的响动,如肠胃不好之人的肚鸣声,然后是‘嗤’地一声如人放屁。他猛地一惊,脚软手颤,洋油灯差点失手落地,浑身汗毛一根根竖立起来,强自镇定,举灯照去,箱柜笼屉依旧,只是由于他手的抖动,映在墙上的黑影如呼吸般地微微颤动。他屏了气息,站定在地下动弹不得。
      
       一股诡谲的感觉攫住了他,有人在他咫尺之近的地方,有人在一个不可知的方位向他窥视,有人和他一样地屏气敛息,有人心怀叵测,于他不利。
      
       但眼前空无一物。只听得窗外淅沥雨声。
      
       好容易收回魂魄,挪动脚步,心颤腿软地回到楼下,直到一把锁死死地扣住,一颗心才平复下来。回到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都说是心生暗鬼,明明是一层空屋,他却觉得暗中有人潜伏,也许是老鼠跑动的声音,他却疑为有人发出声响,也许是外面的闪电或渔火,他却以为有人在楼上举灯,也许是他一人独处久了,变得神经过敏,自己捏出个鬼来吓唬自己。。。。。。
      
       还是别去乱想,全是无稽之谈。
      
       躺在枕头上,耳朵却竖起,这种下雨天是老鼠都不会出来活动的,可是他怎么感到楼上有极轻微的脚步声?像是人赤了脚在小心翼翼地挪动重物。仔细听又没有了。间或楼板‘咯噔’一声裂响,这响声他以前倒是听到过,楼房是道光年间建造的,百多年了。临水的屋基下沉,榫头挤压错位,再是木板受潮胀缩不匀,偶有响动也是有的。可是,可是听来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反正今夜一切都不对了。
      
       他又起身,也不点灯,就在黑暗中坐着,仰了头,仔细辨别楼板上传来一丝一毫的响动。再去楼上察看是没有这个胆子了,跑出去敲门把左邻右舍叫起来也显荒谬,他能做的;只是把门户锁好,然后静待天明。
      
       他蹑手蹑脚地在房里兜了一圈,门闩都插上了,护窗板也从里面闩上,在察看前厢房面对河的那扇窗时,他一念偶然,把护窗板打开了一扇,向外望去。
      
       雨已经停了,天上竟然出了月亮,暗黄色,挂在天边。靠近屋子的界石处,不知什么时候停靠了一艘乌蓬船,黑黝黝的,全无声息。河水在夜里看起来如镜般地平静,映了微微的天光。他没来由地想起了传说中冥界的生死界河,也是如此般地凝固不动,却深不见底。而那艘停泊的乌蓬船,就像载人去彼岸的渡船。他本来就受了惊吓,这幅景色更使他不寒而栗,赶紧掩上护窗板,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回后厢房,坐进被窝,牙齿还得得地打战。
      
       一夜无眠,到清早时他竟有些神志不清了,也辨不出是梦中还是清醒,楼上间或传来响动,除了有人踮脚走路,还听到那扇气窗又‘叽呀’一声开了,钻进来一股风,在满室的书籍中兜来兜去,吹得纸页哗哗乱响。又听见好像有人从楼梯上下来,想要打开门,锁头上的铰链被推得一声响,过一阵那脚步声又回楼上去了。好容易捱到天明,随了淡青色的晨光透进厢房,一切响动也嘎然而止。
      
       他照常起身,但神魂俱失,拿了把扫帚不知要做什么,蓬头散发地提了水壶去老虎灶灌水,水溢了出来他人还呆呆地站在那儿,直至老板一声断喝,才惊醒过来。回来的路上往河里瞥了一眼,昨晚停泊在楼下的那艘乌篷船已不知去向,又是发了好一阵呆。
      
       范先生如常寅时来藏书楼,并未发觉异样,泡茶暖手坐下做事,过了一会问道:那本‘文心雕龙’可有找着?不见回答,转头一看,只见他两眼发直,神情木讷,问他什么却答非所问,不禁诧异道:你怎么了?可是生病?他只是摇头。范先生伸手在他额上试了试,又去绞了把冷水手巾,让他擦了脸,又喝了些热茶,才回了神,一五一十把昨夜之事说了一遍。
      
       范先生呆了脸,一声不响地听了,站起身来出门,走去老虎灶叫上老板和他的大儿子,四人一起开锁上楼,老虎灶小开还捏了根捅火棍。上楼一看,不对,一具书柜被移到气窗下,撑了气窗的竹竿已被移走,竖在角落里,再抬头一看,天花板上有块楼板错位,用竹竿一捅,就露出一方空间,急忙搬了梯子,众人扶住,老虎灶小开擎了洋油灯,战战兢兢爬了上去,用灯照了细细查看,再探出头来说鬼都不见一个,隔板上只有一截蜡烛头,和一堆枣子核。
      
       众人又移动梯子,登高去查看气窗,发现窗棂上系了一条棕绳,垂于窗外,颜色与旧的墙面相近,外面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四人下得楼来,范先生在老虎灶老板手里塞了几枚铜板,关照说不必让左邻右舍晓得,平白受些无谓的惊吓。上闩落锁,两人回到厅间,范先生说别的事体先放下,要他带了账薄,两人再次上楼清点失窃的损失。
      
       两人清点了一下午,损失大致明了,窃走明版‘鲁班经’一部,明版‘文心雕龙’一册,文征明书文简一卷,曾国藩家书册页若干,乾隆御手朱批的‘四库全书’一册,以及三十多本各种珍籍绝版,范先生一面清点一面心疼不已,损失可不谓不小。
      
       他嘘嚅地说:夜里我应该叫起邻舍的。
      
       范先生道:那又如何?半夜三更举了火来藏书楼捉贼?算了吧。
      
       他心怀愧疚:谁想这种天气还有贼上门,我只以为楼上闹鬼。。。。。。
      
       范先生说:非也,此贼潜入楼上非一二日也,少至三五日,多至十来日了。
      
       他不解:何以见得?
      
       范先生道:此贼是从相邻房舍的屋脊过来,用绳缒入气窗,借书架箱柜攀入天花板之间隔。白日潜藏,夜间出来寻觅。肚饥时食以红枣充腹,不至于为便溺所迫。所失的籍本,俱是善本,非市井之人所识。我心里大概有个数是谁人所为了。
      
       他激动:那还不赶快报官去!
      
       范先生摇摇头:孔孟之徒被逼窃书,必是生活所迫之无奈之举,报了官,一地的读书人全部斯文扫地,也包括你我,何苦呢?还有,其人是个仔细谨慎的,他潜藏数日,仅以数枚枣子果腹,不至于弄得藏书之地秽臭不堪,亵渎了书香文章。他用蜡烛照明,必定是小心了又小心,一旦疏忽,后果不堪设想。再说,他由屋顶从气窗进出,谈何容易,一失足不是骨断筋伤,还有性命之虞。罢了,罢了,此事到此为止。
      
       他还不甘:贼骨头太可恶,害我吃了一夜惊吓。
      
       范先生笑了:你吃了惊吓?他吃的惊吓不下于你;夜间从来无事的,突然上来个人,手持竹竿。他必定吓得心胆俱裂,还不敢作声,却憋不住放了个屁,露了破绽。你下楼上锁,他必定想事情败露,你会去唤人捉贼,一顿好打之后送官,前程尽失不说,脸面也无处搁了。你在楼下担惊,他在楼上更如热锅蚂蚁,彷徨失措,章法也乱了,脚步声也顾不得了,只想如何尽快脱身。那根绳索本是用来缒书下楼的,却成了逃命之索,也不知是否摔伤?如是,那些书变卖之值,或还不抵医药开销。
      
       他愤颟之气终于消去,突然又想起:此贼是否会食髓知味,再次光临?
      
       范先生沉吟:人心难测,谁也说不准。。。。。。
      
       他发狠道:如他再上门,我弄根大捶衣棒,着实教训一顿,看他还敢再犯。
      
       范先生阻止道:只有千年做贼,哪有千年防贼的?还是那句话,算了吧,你就当作昨夜楼上闹鬼。。。。。。
      
       2008-11-24?? 柏克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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