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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肚

发布: 2012-12-06 16:53 | 作者: 盛可以



        柴扉虚掩,姑娘推开了它,踩着浅草中的石头小径,走向那栋爬满青藤的木房子。她是带着忧郁气质的南方女孩,孱弱柔美,挽着很高的发髻,黑色衣裙简洁大方,洁白的肤色仿佛从乌云中探射出来的光。不过,她的面容毫无暖色,像日光下的冰。 
        客栈有个让姑娘舒服的名字──水居。当然,此行并非来观光度假,她不在意客栈的好坏,事实上,她已经不在乎任何事物的好坏了,这个花开阔绰的姑娘,内心早已一文不名。 
        往后倒退三个月,正值春色颠狂的时候,姑娘曾经离家出走,打算找个悬崖跳下去,或者沉溺野湖了此一生。她从此山走到彼山,这一处走到那一处,一连几天在山里头辗转,要么找不到合适的地方,要么是犹豫不决,好像在生的灰烬里,仍埋着一点火星,到关键时刻又燃起来了。于是剩下漫无目的的游走。有一天黄昏迫近,困顿疲惫,忽遇到一座古老的寺庙,双腳踏进庙门,顿生悲戚,差点跪倒痛哭。晚上在那里借宿,和一位老尼同床。夜里死一样的静,过往的秘密变成幽灵在黑暗中徘徊,围拢迫压,令姑娘顿觉呼吸困难,几近窒息。于是她开始说话,将老尼姑当菩萨,忏悔绵绵不绝。老尼默听不语,好像回了些放生、缘份、广发大愿之类的话,后来又这样说道:“我看你还是去一趟岛国吧。佛肚是一个圣洁的地方,在佛肚泉的神水里泡上七七四十九次,你的身体和灵魂会干净如新。”姑娘一觉醒来,并不见老尼,一时恍惚。她想也许是菩萨托梦,于是心地里冒出一截绿芽,动了去佛肚的念。 
        院里的草地刚刚刈剪完,散发一股很浓的草香。浪荡的蜜蜂正忙于和花朵们调笑,花瓣仿佛被蜜蜂褪去的衣裳,胡乱扔了一地。一些枝条伸出开满碎花的手臂,想要拦住路人。姑娘目不斜视,径直朝前走去。 
        狗从树荫下的狗屋里钻出来,颈上的锁链发出一阵杂乱的金属声响。那是一条金毛,卷曲的尾巴摇得花团锦簇。它的兴奋是节制的,期待中带着矜持和妩媚,仿佛知道这样才不失分寸。 
        姑娘放下手中的箱子,正要过去和它打招呼,便见一位中年妇人小跑过来,她有点发福,但微笑着躹躬的姿势不失优雅。妇人一只手拎起姑娘的箱子,一只手牵着姑娘,宛如家里头来了稀客。 
        妇人是中国人,三十年前来到岛国,言谈举止已浸染异国风情。丈夫去逝后,她将空置的房间装成了客房,无所谓盈利,只是延续丈夫的事业。她在世上没有亲人,有一个儿子,是丈夫和前妻留下的。 
        姑娘对妇人的身世并无兴趣,她只想知道,佛肚泉在哪里,到佛肚来的人,是否都是为了清洗罪孽,使身体与灵魂重归洁净的传说,是不是灵验的。但是她忍下去了,她不想别人从脸上看穿内心的秘密。她已经来到了这个叫佛肚的地方,一切都会见分晓。 
        妇人将姑娘领向厨房。在她的旅馆,早餐必须自己动手。姑娘只管像影子似的跟着她,看她示范煮咖啡,做这样做那样,闻着妇人推荐的大麦茶──其实吃啥喝啥都无所谓,她不过是出于礼貌。 
        餐厅里有种温馨的家居气氛,窗台和过道上摆着开花的盆景。桌椅是实木的,拙朴自然,桌上的陶罐里插着明艳小花。墙壁上挂着一个木框,里面框着用岛国语、英文和中文写成的用餐时间和注意事项,漫画图下署名KIM。妇人打开一个嗡嗡震颤的大冰柜,里面有牛奶、面包、鸡蛋、果汁、奶酪、草莓酱──如果爱吃酸甜的话,不妨抹上一点。她还拧转了煎鸡蛋的电锅开关,显示电源的红圆点亮了一下,又灭了。 
        姑娘心不在焉,随着妇人进行这个漫长无趣的仪式,洗衣房、运动间、阅览室……这期间还不时穿插妇人自己的生活内容,比如与丈夫的关系,如何独自抚养孩子,打理客栈,日子宁静美好,她从来没有感到厌倦。 
        姑娘早就疲惫,为了让妇人的话和水果一样保持新鲜,她的脑袋像冰箱般嗡嗡地运转,昏昏欲睡。 
        后来,妇人敲门说话时,姑娘正梦见母亲叫她起床吃饭,上学快迟到了,顿时便坐了起来,随即恢复清醒。只见妇人喜滋滋地站在门口,神情像院落的花草树木那样生机勃勃。 
        妇人的影子在墙上一弯,再弹起来──她躹躬离开。 
        姑娘这才意识到,她睡的时间不短,窗外墨黑,屋里已经掌灯了。不知名的昆虫在周围鸣叫,玉米地和水稻田里的青蛙十分聒噪,声音成片。 
        这是姑娘熟悉的夏夜,和童年的乡村并无不同。她突然想起了母亲。在被父亲又一次暴打之后,母亲喝下了一瓶甲胺磷,脸色乌黑地离开了人世。那年她读五年级,对父亲素来疏远畏惧。母亲的死使她内心的怨恨骤然升级,从此,她再也没有叫过一声父亲。父亲在牌桌上日夜赌博,更是没有一天好脸色。 
        当布谷鸟的声音在夜空划出一条弧线,姑娘走下木质楼梯。她穿过架空的楼底花园,循着白天那条开花的夹竹桃小径走向餐厅。昏黄的灯光荡开黑牛奶一样粘稠的夜,她经过时昆虫全都闭了嘴,仿佛正屏息偷窥姑娘,垂涎于她的美貌。 
        姑娘吃了西式早餐,按他们的习惯收拾盘子,将垃圾分类处理。 
        回房间时,她在二楼的走廊上远望重重叠叠的山峦,在这片低矮的山区,房屋在绿树丛中,都是泥黄色的外墙,盖着鱼鳞似的黑色屋瓦。山间蒙着薄薄的云雾,仿佛女人的纱巾,不小心被风吹到了那儿。姑娘能感觉到好空气正渗透到五脏六腑,像水浸润泥土那样,在改变它们的质地。清早被鸟吵醒的愉快在内心延续,她已经多年不能在夜里入睡,安眠药也已失效。她自己的卧室用了很厚的黑绒窗帘,夜里头像一只猫头鹰,精力活跃。她在夜里干人们白天所干的事情,白天在人造的黑暗里睡觉做梦。 
        姑娘换好海魂衫和牛仔短裤,头发束成马尾,戴上美式军帽,又将人字拖鞋换成白色帆布鞋,往包里塞了游泳衣,就这样出门寻访佛肚泉。怕记不住回来的路,她取了笔和纸随身带着,准备将路线画下来。 
        姑娘又听到锁链的金属声音。金毛像初次见面一样兴奋中带着羞涩矜持,锁链崩扯到极限迎等她。姑娘走过去,摸着它的脑袋,它嗓子里呜呜咽咽的,很快乐,也很委屈,妇人怕它走丢了,只好拴着它。太阳已经照亮了小院,姑娘拍拍它,跟它道别,去她该去的地方。 
        在路上遇到一个金发蓬乱,蓄着络腮胡子,皮肤晒成深褐色的外国人,背心,短裤,赤腳,像个乡村野夫。一对肥胖的中年夫妇仰着头看树,拍照,对眼前的植物充满好奇。他们的白皮肤已经晒得粉嫩。 
        “他们也是慕名来佛肚泉的吧?他们也需要洗涤吗……我可是一点也看不出来。”姑娘埋头思索,不过转瞬她又想,谁的罪孽写在脸上,让别人一眼看穿。 
        姑娘跟着一条流淌的溪水行走。这时禾苗刚刚长稳。两只白鹭从田间飞起来,落在稍远的地方。一些不知名的野花开得正好。熟透的桑椹变成了紫色。树上结满野桃子。玉米正在拔节,农舍精致。溪水穿过芦苇和蒿草底下,注入一个淡绿色的湖泊,姑娘绕着湖边走了半圈,那脉溪水从不起眼的石缝里流出来,变得又薄又明亮。偶有一尾小鱼奋力逆水上游,被冲回原地后重新尝试,它在做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梦──回到上游那个宁静的湖泊。 
        山路是往上盘的,渐渐地,溪流便在很深的沟壑中了,一眼望去它就像静止的一条白绸带。山坡上开着玫红的花,每朵花只有两片蝶翅型的花瓣,看上去像成群的蝴蝶停在树叶上。 
        太阳时隐时现,鸟叫声仿佛石子儿从山间滚过。 
        一路新鲜,姑娘不觉走累了,佛肚泉还没有影子。沿途问村民,因语言不通,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又遇到几个金花碧眼的外国人,他们摆摆手,说往里走,是一个古老村落,还有一座寺庙废墟遗址,再过去便是海,就这些。 
        姑娘道过谢,照旧往前走,只是腳步快了很多。走了半小时,见到了外国人说的村庄和寺庙废墟,再走二十分钟,便到了海边。这样的海是姑娘没见过的,水由浅蓝渐渐至深蓝,在水天相接的地方,形成一道浓重的墨色水平线。姑娘拎着鞋,赤腳在浅水里行走,海水像某种薄荷香味的饮料,清澈冰凉。她坐下来,看风推搡海面,听海浪撞击礁石的声音,在辽阔中沉溺很久,忘了佛肚泉,忘了自己。打头那一阵,她从头至尾想了一遍过往的事,“父亲不是坏人,坏的只是脾气”,她停在这个结论上不能自拔。 
        连续几天一无所获,姑娘倒觉得事情有意思了。到了这种份上,依她的脾气,不走完最后一个角落,不灭了最后一线希望,她是不会开口求助妇人的。在她看来,只消说出“佛肚泉”这三个字,便等于说出了自己的不净,她所有的秘密只向黑暗中的老尼吐露过,她们彼此不知对方真面目,姓甚名谁,哪里来去。 
        妇人不管闲事,不会用狐疑的眼光打量人,从不问东问西,她只管笑眯眯地看着姑娘进出客栈,准备美食,做份内之事。她懂得在姑娘感兴趣的话题上多作逗留,她的开明豁达和善解人意让姑娘久住不烦,连睡眠也似乎在恢复正常。 
        这一日,姑娘睡到将近中午才起,洗漱完毕,又往脸上抹了些乳霜,轻轻拍打一圈,趿着水晶闪烁的人字拖鞋去餐厅吃午饭。她洗了头,用干毛巾裹着以便头发充分吸取养分,碰巧穿着白色棉质长裙,看上去像个阿拉伯人。客栈没有其他宾客,妇人不会觉得她的随意有何不妥。姑娘心知妇人喜欢她,对她有一种近乎母亲的慈爱与纵容,往她碗里夹菜,舀汤,把最好吃的泡菜拿出来,像待女儿似地疼她。 
        姑娘总觉得妇人和母亲有些相似,或许天下母亲的气息都是一样。 
        姑娘走进餐厅,不觉吃了一惊,除妇人之外,多了一位白衣少年。他干净明媚,如清晨一株带露的小树,看见姑娘,他从桌边站起来,双腳并拢,认真地躹了一躬。他大约二十出头,带卷的黑发遮没了耳朵,样貌白皙清俊,看起来像一头小鹿。少年穿着卡通漫画的白色T恤,咖啡色短裤及膝,腳下是白色帆布鞋。姑娘看见他鞋帮上的那颗星,知道他们穿着同一个品牌的鞋子,款式和颜色也一样。 
        面包机“哐”地弹响,少年立刻转身,取出烤好的面包片,用瓷白碟子装了放上桌,又躹了一躬,离开了餐厅。 
        他便是镜框里那个署名为KIM的人,妇人丈夫与前妻的儿子。 
        解了锁链的金毛满院奔跑,挥霍自由,见姑娘出现,便衔着小皮球跑过来邀功。姑娘取下皮球,摸着它的脑袋赞许了它,顺手将球抛远,狗追了过去。姑娘看见KIM赤腳坐于草地,风掠过,有残花落下。她望向他时,他站起来,很工整地朝她鞠了一躬,脸上既没笑容,也不冷漠,眼里是寂静黑夜,无风无影。 
        姑娘只好躹躬回礼,因自己的动作不标准而略有尴尬。她今天的打扮很少女,头戴民国风格的巴拿马帽,白色吊带衫配棉质碎花摆裙,腳下还是白色帆布鞋。 
        “我能带狗一起去吗?”她走开了,又转身问道。 
        KIM仿佛没有听见,慢慢地给狗套上锁链,牵到树底下系好,走向客栈。在拐角处他回头望了一眼,姑娘已经出去并掩上柴扉。稍顷,他现身二楼走廊,半边身子藏在廓柱后,注视着姑娘慢慢消失在山间小道,直到远处空无一物,他踅身进入姑娘的房间,拉合木格子门。 
        他闭目深吸一口气,像抽烟者从鼻孔将烟雾卷进腹腔,过滤掉化妆品、沐浴液以及香水等混合物的杂味,准确地镊住了那一缕女性荷尔蒙气息。接着他打开衣柜,一一嗅遍,最后把面部埋进姑娘的胸罩,像一个悲伤但不愿哭出声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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