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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的故事

发布: 2012-11-22 16:42 | 作者: 马拉



        哥哥大学毕业就像死了一样,一连四年,我没见过他,不要说见过,连他的电话都没接到过。我们都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儿。我给他发了无数封邮件,QQ上的留言加起来也超过万字,但他一个字都没有回我,甚至他的头像都没有闪亮一下。这个人就这么消失了,家里花了那么多钱让他念大学,到头来,人都没了。我妈和我爸让我去找他,那么大个中国,说不好还是那么大个地球,你让我上哪儿找去?但我妈我爸都不死心,他们说,他肯定不会是死了,就算是死了,死要见尸,活要见人。
        每年,爸妈都给我一些钱,让我去找哥哥,我懒得去找,他四肢健壮,头脑灵活,我知道他肯定是躲起来了,他不想见到我们,如此而已。拿着爸妈的钱,我先后去过云南、北京、上海、广州,甚至还有西藏,都是我想去的地方。回来后,我对爸妈说,他们同学都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他跟他们没联系。至于朋友,你们也知道,他没什么朋友。爸妈的眼泪就哗啦啦的往下掉。一到过年,别人家是放鞭炮,我们家安静得像死了人,鸡鸭鱼肉吃起来一点味道都没有。
        哥哥不在家这些年,钱小红和王挺经常来看我们。钱小红是哥哥的女朋友,跟哥哥一起很多年了,我们都以为哥哥会和钱小红结婚,为什么不呢?钱小红长得漂亮,还在念高中那会,钱小红就成了海城著名的大美女,一到放学,校门口挤满了接她的车子。读完大学,钱小红回到了海城,我们都以为哥哥也会回来,不为别的,起码钱小红他是放不下的。但我们都想错了,钱小红回来了,哥哥却消失了。刚开始,钱小红还不相信哥哥跑了,以为我们和他开玩笑。过了一年,两年,钱小红相信了,她说,他怎么就跑了呢,我到底哪儿做得不对了。我得等他回来。
        刚开始,是钱小红一个人来。那会,她还骑着摩托车,如果是夏天,头发就扎起来,一下车,揭开头盔,头发就垂了下来,满满地披在肩膀上。要是冬天,她总是围着一条红色的围巾,嘴里呼出白色的气体。摩托车停在巷子入口处,有一棵大枣树,结的枣子都是涩的,即使到了秋天,枣子都已经红了,放到嘴里一嚼,还是涩的。哥哥大学毕业那会,我正上大三。钱小红在门口看到我,不摸我的头了,她拍拍我的肩膀说,爸妈在家?等进了屋,钱小红会习惯性地朝四周看看,好像哥哥躲在某个房间,一听到她的声音就会出来一样。有时候,她会带点水果,或者几个凉菜,陪我爸妈一起吃个饭。钱小红一来,我妈的脸色就很难看,她喜欢钱小红,但钱小红一来,她就会想起哥哥,这让她难过。在她看来,钱小红是全世界最好的姑娘,男人跑了,她还一直坚持着,不但来看他爸妈,还嘘寒问暖。这年月,这样的女人太少了。我妈说着说着就会流眼泪,一声一声地骂哥哥,她觉得哥哥是个大傻瓜。钱小红倒是不说什么,她一边削苹果一边说,他会回来的。那样子,就像我哥给她打过电话一样。
        到了第三年,钱小红就不是一个人来了,跟她一起来的还有王挺。王挺我们都认识。第一次看到王挺和钱小红一起过来,我妈脸色都变了。哥哥还在读高中那会,我们全家就认识王挺了,不光认识,还给他付过医疗费。王挺见到我妈,亲热地叫着“阿姨”,好像以前的事情没发生一样。钱小红说,妈,王挺非要跟我一起过来。我妈看了看王挺,又看了看钱小红说,命,这都是命。在厨房里,我妈一边切菜,一边跟在一旁择菜的钱小红说,王挺追了你好多年吧?钱小红说,嗯,好多年了。我妈说,那你是什么意思?钱小红说,我没什么意思。他喜欢追他追着,反正我是不会跟他的。我妈放下菜刀,叹了口气说,王挺这孩子其实也挺不错的,难得他对你那么用心。
        我哥读高中那会,就和钱小红谈上了恋爱。钱小红是大美女,我哥是校学生会主席,还是校体育队的队长,算是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全才。他们俩谈恋爱,大家都觉得挺正常的,才子佳人的传统观念让他们的恋爱几乎没遇到什么阻力。但王挺不满意,那会,王挺早就高中毕业了,整天在街上晃荡,带着一帮小兄弟耀武扬威。王挺看上钱小红,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们都是在市委大院长大的,钱小红她爸是局长,王挺他爸也是局长,都是官场子女,两人打小就认识。钱小红没看上王挺,跟我哥好上了,王挺不乐意。王挺对钱小红说,马乐有什么好的?你怎么看上那号人了?钱小红瞪着王挺说,我乐意,你管得着么?说完,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那王挺,你说说你有什么好的?王挺说,我对你好啊!钱小红说,马乐对我也好。王挺说,他对你好有个屁用,约你看电影都得你掏钱。钱小红说,王挺,你就这点让我瞧不上,你知道吧,你就是个土包子,整天就钱钱钱的,你不觉得丢人?王挺说,我不觉得。钱小红说,王挺,你给我说说,你挣了一分钱没?天天吃你老子的,喝你老子的,还带着一帮流氓鬼混,你有个什么出息?我们马乐就不同了,学习好,以后你给他提鞋都不配。王挺笑了起来说,是,你们马乐啥都好。你信不信我揍你们马乐?钱小红说,你敢!王挺说,你说我敢不敢?
        钱小红把这事儿跟我哥说了,让我哥小心点儿。我哥说,没事的,他不敢。我哥身高一米八,八十公斤,还是体育队的,要是单挑的话,别说一个王挺,两个王挺也不一定打得过我哥。钱小红还是怕,王挺在社会上混,真打起来,他们人多,也没什么顾忌,我哥肯定吃亏。钱小红说过这事儿没几天,我哥找到我问,你有钱没?我把口袋里,书包里的钱都找出来了,数了数,只有十三块。我哥说,你把钱先借给我,等妈给钱我了,我就还你。说完,我哥把自己的钱也掏出来了,两个人的钱加在一起,差不多六十块的样子。我问我哥,你要钱干嘛?我哥说,你别问。过了两天,我哥拿回来一把匕首,雪亮雪亮的,还有血槽。哥哥每天都带着匕首上学。晚自习回到家,他就拿着砂纸擦匕首,对着灯光,匕首看起来有些吓人。我说,哥,你要干嘛?我哥说,你别问,也别跟爸妈说,不然,小心我收拾你。我从床上坐起来说,哥,我听同学说,王挺要打你?我哥擦了擦匕首说,他敢!我说,哥,你们要打架,我跟你一起去。我哥瞪了我一眼说,我的事不用你管。又过了几天,我哥找了块布,把匕首包了起来,藏在箱子里。
        学校里的同学都说,我哥要和王挺决斗。有的说,王挺打不过我哥。也有人说,我哥肯定要吃亏,他一个人打不过王挺那伙兄弟。还有人放出消息说,王挺说了,这是他和我哥的私人恩怨,不劳兄弟们动手,要打就单挑。我更愿意相信最后一种说法,如果单挑的话,我相信我哥是不会吃亏的。但事情的发展并不是这样,也出乎钱小红的意料。
        有一天,我哥对钱小红说,你帮我约一下王挺,我想和他谈谈。钱小红有些怕,她说,你别谈了,有什么好谈的,有我在,他不敢把你怎么样。我哥说,我一个男人还能让你一个女人给护着?钱小红说,我是你老婆,我就是要护着你。钱小红就是这么说的,跟我哥谈恋爱不到三个月,她就自称是我哥的老婆了,我哥也是这么叫她的。当着我的面儿,也是这样。钱小红叫我叫阿弟,好像她真是我嫂子那样,她还给我零花钱,带我去看电影。我哥让她约王挺的时候,表情坚毅,钱小红说,那你们不准打架。我哥说,不打架。谈判的那天,我没有去,我哥不准。后来的事情,我是听说的,估计也八九不离十吧。
        我哥约了王挺吃宵夜,就在学校附近的夜市摊上。离学校大概四五百米,有一条夜市街,整个海城的人几乎都在那儿吃宵夜。一到晚上,桌子就摆开了,乱七八糟的拖出一两百米,卖牛杂的,麻辣烫的,炸土豆的,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充满浓烈的香味,烟雾随意飘荡。我哥他们坐在一个卖牛杂的摊子上,我哥坐一方,王挺坐我哥对面,中间是钱小红,好像就三个人。他们说了点什么,已经没法知道了,应该时不时有人跟王挺打个招呼,他那帮狐朋狗友,一到晚上,几乎都在这条街上。
        事情大概是这样的。王挺说我哥是个书生,吃女人软饭。我哥不吭声,他懒得说话。王挺说得眉飞色舞,唾沫飞溅,他可能还对钱小红说,你看,你找了个什么男人,就他妈一个软蛋嘛。我哥后来说了句狠话,他说,以后别缠着钱小红,不然别怪我不客气。王挺听完就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伏的。他从卖牛杂的那儿拿了把刀,放在桌面说,我给你把刀,你敢把我怎么的?钱小红打了王挺一巴掌说,你别闹,还有完没完?卖牛杂的也怕了,要把刀拿回去,说,王挺,你别闹,你们喝酒撒,算我请客,我请客。王挺拍了桌子说,我们的事,有你个鸡巴插嘴的份?卖牛杂地转过身,给我哥使眼色,意思是让他快点走,别闹出事来。我哥坐那儿没动。王挺指着那把刀说,你敢砍我?我给你把刀,你动我一下试试?我哥摇了摇头说,我不会砍你,我为什么要砍你?王挺指着我哥的鼻子说,你就不是个男人!说完,把手摊在桌子上说,有种你砍我一个手指头!你要是敢砍,我就不追小红。听完这话,我哥原本耷拉着的脑袋抬了起来说,你说话算数?王挺说,老子说话当然算数,你敢砍?我哥看了看钱小红,钱小红站了起来,拉着我哥说,我们走,不跟流氓一般见识。我哥把钱小红的手拉开,看着王挺说,你现在把手缩回去还来得及。王挺把手在桌子上拍了几把掌说,今天我就放这儿了,你敢怎么的?我哥从桌子上捡起刀说,这是你说的,你莫怪我。王挺又拍了一下桌子,有种你砍,老子要是缩一下,老子是你生的。他的话还没说完,我哥的刀已经下去了,王挺的小手指一下子飞了起来,滚到了地上。钱小红的脸都吓白了,王挺抓着手说,操,我操你妈,你真砍啊!
        王挺的手术费用是我家掏的。本来,他爸要报案,还说要去学校跟老师说。王挺不肯,他跟他爸说,要是他敢这么做,他就再砍两个手指下来。等王挺手指好了,他约了我哥,他对我哥说,看不出来你个焉货还有这个胆量。他们成了哥们,这很奇怪。钱小红的脸色舒展起来,每天放学都要我哥送她回家。王挺有时候也会来接钱小红,就像好朋友那样。我哥上大学那几年,王挺做起了生意,具体做什么不知道,好像做得还不错。反正,我哥大学毕业那会,他开了一间公司,开业那天,我还去看了,很大的排场,门口的花篮摆了几十个,鞭炮的碎屑铺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软绵绵的。钱小红也去了,她是去当剪彩嘉宾的。王挺就站在她边上,笑眯眯地看着她。
        我哥大学毕业,人就跑了,谁都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从大三到大学毕业前两年,我每年都得出去找他,也没找着。前两年,钱小红经常一个人来看我妈,后两年,通常是和王挺一起来。大概是第四年的样子吧。钱小红对我妈说,家里给她介绍了个对象。我妈听完,半天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我妈从箱子里拿出一对金镯子,拉过钱小红的手说,本来这对镯子是准备你和马乐结婚的时候给你的,看来用不上了。妈现在送给你,算是给你的结婚礼物。钱小红连忙推出去说,妈,我不要,我不能要你的东西。我妈摸了摸钱小红的头,把钱小红搂在怀里,眼泪都出来了,说,小红啊,是妈没那个命啊,你叫我叫妈都叫了六七年了,妈也把你当儿媳妇,妈没那个命啊,那个畜生死的,我一说就想哭。钱小红给我妈擦了擦眼泪说,妈,我没说我要嫁。我妈摇了摇头说,你也不小了,不能等了,马乐都好几年没消息了,你等了他几年,对得住他了。钱小红眼里也湿了。我妈说,你是跟哪个?是不是王挺?那孩子,我看他现在不错,成人了。钱小红摇了摇头说,不是。我妈说,那你是跟哪个?钱小红说,跟哪个都一样,就是不能跟王挺。我妈说,小红啊,妈做梦都想你做儿媳妇。我妈把镯子给钱小红带上说,你把这个带上,看到这个镯子,你就能想起妈了。
        钱小红是在第五年结婚的。她刚结婚不到三个月,我哥回来了。跟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个女人,长得一点都不好看,腰粗背圆,还拖着一个两三岁的孩子。他们是在晚上回来的。那天,我们一家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门铃响了。我打开门,看见一个男人站在门口,我一下子没认出来,说,你找哪个?我哥笑了起来说,阿弟,你连哥也不认识了?我愣了一下,仔细看了一眼,没错,是我哥,他回来了,带着一个丑女人,一个脏孩子。我连忙打开门,扭过头喊,爸妈,哥回来了。我爸妈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等哥哥进来,我爸妈直愣愣的站在那里,那个丑女人和脏孩子把他们镇住了。我哥把行李箱放在沙发边上,说,爸妈,我回来了。说完,指着女人说,这是我媳妇儿。又摸了一下孩子说,这是我儿子。说完,蹲下身,对儿子说,叫爷爷奶奶!他神色自若,好像他出门才一会儿那样。等我妈缓过神,一巴掌就甩了过去,你还知道回来呀,你还知道回呀,我打死你,打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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