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蒂森克虏伯之夜

发布: 2012-10-25 14:55 | 作者: 弋舟



        1
        凤凰城的笙歌之夜。包小强托着不锈钢盘子跑前跑后跑。盘子里站着一支洋酒,芝华士十二年,43度。下一趟包小强还得为这支酒端来红茶和冰块。空气中有股酸味,俨然发酵了一般。夜总会里的一切,都在经受酿造。包小强穿着立领衬衫,打着领结,脚上是一双和不锈钢盘子一样程亮的白色漆皮鞋。漆皮鞋不透气,如此一来,跑一晚上,鞋子里就会积出脚汗,每走一步咯吱咯吱作响。一挨客人光临,包小强便兴奋难抑,暗自吆喝一声:
        “少爷,开工啦!”
        酒水超市的领班看他将盘子耀武扬威地扛在肩上,不时还花哨地摆弄一下造型,就很替他担心。
        “我的少爷哎,别张狂,你托的是几千块钱!”
        包小强人来疯,杂耍一般连盘带酒虚掷上去,迅速托住,在惊呼声中,手腕旋转,将盘子和酒运到背后,另只手接着了,再运回肩头。一个喝多了的客人跌跌撞撞地迎面过来,目睹这番表演,恶吼一声:
        “好活儿!”
        包小强将酒盘收在腹部,弯腰向客人鞠躬致敬。他负责的包厢在楼上,进到电梯里,依然听得到这位醉汉兀自叭叭地在身后鼓掌。观光电梯轿厢内透明的一侧对着夜色,外面闪过一道火球,沉闷的奔雷隐隐滚过。转瞬,兰城特有的、泥点般的雨滴稀稀拉拉地摔打在玻璃上。包小强吹了声口哨,对着电梯按钮上闪烁着的那几颗红字做出鬼脸。
        蒂森克虏伯
        ——这几个字的音韵,乃至笔画,每每念及,都让包小强有种过电的感觉。什么意思呢?在他心里,这几个字囊括了一切与自己家乡沽北镇截然相反的事物,是另一个世界的代名词,具有戏剧性和仪式感,就像他如今的这一身行头。
        夜总会里的服务生都是些漂亮孩子,夸张得很,女孩子叫公主,男孩子叫少爷。贵宾5号是包小强负责的包厢。这间包厢特别,其他包厢是按照温柔乡来装修的,贵宾5号截然相反,布置得像个战场,粗犷,冷硬,置身其间,仿佛能够听闻铿锵之声。贵宾5号是专门接待女客人的。否则也不会叫一个少爷来伺候。女客人显然是喝了酒来的,斜倚在沙发里,半醉半醒,一切都交由少爷来打点的样子。
        此刻包小强的心情是欢畅的,脚步是雀跃的,觉得自己就是在过着一种“蒂森克虏伯”式的生活。女客人是熟客,一贯独来独往,他已经伺候过几次,掌握了规律——酒是价格不菲的芝华士十二年,加冰和红茶,不唱歌,有时候点了歌,让包小强用沽北镇的腔调清唱,她呢,卧在沙发里啜酒,间或小睡过去。
        有过几次经验,他已经摸清了路数,服务起来得心应手。自从做了少爷,包小强遇到过不少凶恶的客人,喝多了发飙的,也没少见识,譬如被人用酒泼了脸。这个女客人倒是难得的好伺候,而且每次都喊包小强来。高丽对包小强说,这个富婆看上你了,她要包你。这话包小强是当玩笑话听的,但心里还是有些窃喜,少爷当得愈发来劲儿了。
        进到包厢,女客人似乎睡了过去,头垂在胸前,高跟鞋踢在一边,两只脚踝压在屁股下面盘坐着。她需要来点儿更加够劲儿的。包小强持酒而立,居高临下,又做出了一个隐蔽的鬼脸,像是对着电梯里那几颗无知无觉的红字。作为一个侍者,面对酒意朦胧的客人,他就像是在玩着一个人的表演,在唱一出自娱自乐的独角戏。
        接下来他又跑了几个来回,运来了一桶冰,一打软饮,这个配比是女客人的习惯。她喜欢嚼冰,冰块常常被她接二连三地塞进嘴里,咬碎,发出锐利的声音。最后,他端来了果盘。女客人在果盘摆上的一瞬间,突然伸手过来插了片西瓜。这让他吓了一跳,担心自己刚才的嘴脸被对方察觉到了。他立刻变得毕恭毕敬,倒酒,开机,说:
        “姐今晚又喝多啦?”
        在夜总会里,公主把所有的男客人叫哥,少爷把所有的女客人叫姐。
        “姨,”她纠正,“叫姨。”
        但包小强却改不了嘴,每次都要从姐开始叫起。
        按部就班,她再一次纠正:“姨,叫姨。”
        包小强递上一杯冰块加到了杯口的酒,把茶几上的两只骰盅推过去。
        “姨,咱还是先吹牛皮?”
        “吹牛皮”是骰子的一种玩法,每人五只骰子,摇了之后互相欺瞒,不过是虚张声势、尔虞我诈的那一套,就像人生的缩影。这个姨没有答复,手伸过去径自摇动了骰盅。
        笙歌之夜就是这么回事。
        2
        包小强直鼻细眼,头发常年蓬乱,如果每星期能洗上一次澡,模样说得上是好看。但包小强自己去年才明白这一点。他来自一个叫沽北镇的地方,从兰城步行回去,翻山越岭,大概得走个一年半载。一米八的个头,愣头愣脑,在沽北镇成长的日子,包小强也就是个傻小子。沽北镇上的少男少女也早恋,藏身无边麦田,探究男女之事。而今包小强在兰城做了少爷,却还是个处男。在包小强眼里没有女人。别人藏身麦田,他藏身柿子树上。沽北镇到处都是柿子树,大多枝杈平斜,能让他横卧其上,透过密密匝匝的树叶望天。
        这么一个小镇少年,具备将来去凤凰城夜总会做少爷的潜质,却颟顸懵懂,身陷民风旷达的沽北镇,不免要让人担心。包小强的母亲在镇上卖凉粉,某日看到儿子洗去脸上的蒙尘,真容毕露,不禁忧心大作,对他激动地吼:
        “以后卖布的张寡妇跟前你离远些!”
        去年夏天包小强照例躺在柿子树上,手枕脑后,翘着腿,沐浴穿透树叶缝隙的夏日烈阳,幻想某种自己不曾触及、也无从想象的玄妙生活。一辆客车顿了顿,撂下一个孤零零的乘客。她叫高丽,是镇上的姑娘。高丽在路边站了一会儿,好像颇感踌躇,突然对自己生长于斯的家乡感到有些惘然。谁都知道,高丽初中一毕业就去了兰城,每年回来那么几次,每次回来都变一个样子,不是眼睛肿着,就是鼻子肿着,等肿消了,就漂亮一截子。一截子一截子这么漂亮下来,高丽就完全换了个人。
        高丽提着一只不大的包,却显得有些不堪重负。她夹着胳膊走过来,看一眼树上的包小强,惊呼:
        “哎呀你像陈楚生!”
        高丽的眼睛肿过之后变成了双眼皮,不仔细看,看不出残留的瑕疵——两只眼睛的大小有些不一致了。包小强俯视着她,首先发现她的胸脯异常挺拔,尽管她有些不自觉地含着胸。
        “你的胸肿啦?”包小强快乐地说,“镇上人都说你整形了,每次回来就是等着消肿,眼睛,鼻子,屁股,这回肿到胸上啦?”
        “他们说的没错!你看我是不是越来越好看了?”高丽不以为意。
        包小强探身看她,看来看去,眼睛里多是挺拔的胸脯。
        “我看不出,”他如实说,“但是我还是能认出你,你还是高丽。”
        “我当然还是高丽,变成另外一个人我还不干呢。这就是大医院的水平,变来变去,但还是原来的你。”高丽很耐心地解释。
        “那你变什么?”包小强说,“你不用花钱也可以变来变去但还是原来的你。你只要等着变老就是了。”
        说着他飞快地回忆了自己母亲这些年来容颜的转变:胸塌了,屁股塌了,下巴圆了,眉毛稀了,但还是本来的母亲。
        “不跟你说了!屁也不懂。”高丽生气了,要走。
        “陈楚生是谁?”包小强在树上向她喊。
        “你不看电视吗?”高丽埋头说,“快男呐!”
        包小强的确不看电视,很多夜晚他也是躺在柿子树上的。晚上他喜欢躺在镇上邮局前面的那颗柿子树上。那颗柿子树在镇上被誉为树精,树下摆着石条供桌,常年烟火不断。夜里躺在树上,被薄雾笼罩,被香火喂养,让包小强有种被托举而起的滋味,由之换了俯瞰的视角看待黄尘之中的沽北镇,这一望之下,蒙昧的心便要无端收紧,滋长了他想入非非的习气。
        “快男是甚?”包小强锲而不舍地追问。
        “你把脸洗净了再来问我,”高丽已经走了,严厉地对他撂下一句,“你不洗脸就是丢快男的脸!”
        包小强伸手摸把自己的脸,不消说,就是一巴掌的黄土。
        在沽北镇,一条狗跑过去,黄尘都要跟着跑上一阵。当年镇上那所师范学校的地理老师言之凿凿地宣布过:沽北镇是地球上黄土最厚的地方!
        “晚上来找我。”高丽远远又丢下一句。
        包小强继续透过树叶的缝隙望天,渐渐就望出些规律,让人眼花缭乱的夏日穿透黄尘,光柱被他连缀成一张陈楚生的脸。
        黄昏的时候变了天。风像是从地下吹上来的,让沽北镇突然变得笔直,树木、庄稼都怒发冲冠,几欲拔地而起的架势。包小强走在去往高丽家的路上。他觉得自己如果不小跑几步,就会被脚下的风送上天去。一个同龄人走在他前面。包小强认识他,他应该是高丽的初中同学,叫王翰。两个少年走在地心钻出的妖风里,身上的衣服都鼓胀成斗篷的模样。他们并不搭话,而且还相互蔑视。一路上既像是逗乐,又像是赌气,一会儿你抢到我前面,一会儿我抢到你前面。就这样轮番领跑。
        高丽抱着胸跑出来迎门。高丽的父亲,那个在镇上摆挂摊的怪物,灰头土脸地迎风盘坐在院中,屁股下面是一把沽北镇少见的塑料凹面椅。这把椅子色彩艳丽,摆在黄灰色调的沽北镇,让坐在上面的怪物凭空有了随时要羽化升天的仙姿。
        高丽在有意冷待她的同学王翰,作势对包小强格外热情。
        “陈楚生,越看越像!”高丽对包小强说,“怎么样,跟我去兰城吧,我介绍你去做少爷。”
        “谁家的少爷?”王翰同学抢着问。

31/3123>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