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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切的深处

发布: 2009-3-20 09:07 | 作者: 杨沐



       多年前,我跟杉子在藏地游荡时遇到了一面湖。那是五月,云贵高原上还是早春,有积雪在远处的山头,红柳在河谷静悄悄地泛出冻红。我们是在四五里外先闻到湖的气味,那跟平地的湖泊不一个味儿,它像一个罩子,自成体系,四周洁净的气流向一个深处滑入,我们走着,能觉察带入感,有种牵引着进入的踉跄。
      
       那是高原上一处湿润的涡处,高原在这里撕开两个口子,将多出来的物质旋出一个小坡。云杉长在坡的深处,白桦林布在湖的边沿,高山草原以音乐的姿态深情地起伏着,一棵、两棵孤凛凛的树站在草原上,树上冒出轻小的绿芽,仿佛风一吹,就会吹下树去。草原上紫色小花也有开的,淡得仿佛不经意,那一抹抹淡紫,仿佛少年时对远方遥不可及的想象。天下着斜雨,这雨有时变成随风飘的雾,从身后飘来,穿过我们,又从身体的空隙里飘出去。我套着吉普赛红披肩,杉子从长途司机那里借了件军大衣,我们忍着震惊和内心的激情,谁也不说话,走近潮湿的涡处。
      
       杉子是我在生命醒悟途中遇到的,刚才将司机的大衣披到身上时,她深吸一口气说,她喜欢卡车司机身上的味儿,那是荷尔蒙、汗水和汽油的混合。汽油加尘土的味道,自小就给她关于远方的想象。她喜欢远方,也不断将自己抛到远方。她是卖手饰的女孩儿,三十岁,她把藏式手饰卖到了巴黎。我第一次见她就喜欢她身上的味儿,那是一种和地下酒吧、墙壁文化、街头艺术混杂起来的味道,破碎、被伤害、又桀骜的味儿。杉子喜欢远方,也就是任何一个地方都不是她的此处,她总在向往没去过的地方。
      
       “你永远找不到任何可以让你住下去的城市。”她说。
      
       “我总是从一个城市迁到另一个城市,住一段时间我就感到恐慌。”她说。
      
       “因为一个男人定居?我倒宁愿这个人是女人。可女人又留不长我,时间长了,她们讨厌我。”她说。
      
       有风,雨斜着下,象一根根细剑挑开你的外衣,挑开你的皮,让你仅以一颗心脏,一付大脑,面对这景物。我一边顶着小风向湖水走去,一边就这样剥开了自己。我说,一到这样的景地,这样的时刻,就想念爱情。杉子说你有爱情么。我说没有,爱情似乎总在远方或幕布的后面。杉子说她的生活总在远处而爱情总在眼前,爱情是一触即发的事情,就像盈盆的水,一碰,水就出来了。我们呵呵地笑,杉子说,她愿意跟刚认识的男子在大自然里生长爱情,就像植物在大自然里生长,而同时想跟多年的老情人在老酒馆里讨论哲学。杉子读过萨特全集,她甚至能背诵其中的戏剧片断,她说人不可以不了解一位哲学家,就像不可以从来不读文学作品一样。她时不时对我说她爱我,并说一个人不可以一辈子不爱一个同性。“我现在把你爱了,运气好,老了再爱一个小姑娘。”她漫不经心地说。我总是被女人依恋地爱着,这是我总在男人那里找不到爱情的根本原因。杉子说我,其原因是想在男人那里找到女人般的爱,所以事情便是那么的不可能。
      
       在去湖的草原上,先经过一片白桦林,白桦林的旁边有座原木搭成的木屋,我们进去看了,墙上挂着画在白桦树皮上的风景小画,外屋是伐木工具,里屋是木床,床上铺着狗皮褥子,一盆火炭在一旁烧着,潮暖的空气,吹得人脆弱而缱倦。杉子说你得拉我出去,不然我会在这儿睡一觉。这是旅游区的景致,一切安排都是道具,而我们总在道具前感怀。杉子喃喃自语,为什么人们喜欢风景区的木屋;我说,从表层说,这是童话里经常出现的道具,人们原初的心理都有童话情结和王子公主情结,对人的失望让注意力从人转到物,没有王子或公主,至少还有个小木屋,一腔无法妥帖的浪漫情愫便找到了寄托。从深层次说,人不管怎样都有归属的心理需求,身的归宿和心的归宿,大自然中的小木屋,便是这归属的替代物,你走进去,在一个小小的、烧着火盆的空间,至少身体有被包裹的感觉,心暂时也有了依托。杉子说她不愿意将自己教给一个物,如果一定是个物的话,那也是自己的身体。说完她折回去跟卡车司机调情去了。她的不满足感来自胃和子宫,她说她像体力劳动者,这两样充满了,就什么都充满了。
      
       杉子折了回去,我继续往草原深处走。忍受着风景的无端美丽,隐忍着对幸福的向往。
      
       香格里拉的玛琼此时在湖边,穿着康藏人的服装,我还没在意她,不过已经缈到她小小黑黑的影子。此时她可能在唱歌,一群人在唱歌,都是男人,玛琼夹在他们中间,身影忽而有,忽而又没了。歌声突然就起了,像草地上乍起的鸟儿,一下就飞到天空。玛琼也像一下飞到半空的鸟,不停地起起落落,飞起的头发有身体的一半长。
      
        “你去过哪儿?”回到草棚的杉子一定这样问司机多杰,她把酒摆在桌上,多杰一定喜欢喝酒的而不是话多的女人。
      
       “去过稻城。”
      
       “稻城,那里有稻子吗?”尽管去过布达佩斯,还在布拉格街头听人拉小提琴《春之声圆舞曲》,杉子还是对每一个陌生地名充满幻想。
      
       “稻城没有稻子,有青稞。”
      
       杉子和我在香格里拉分手后就坐多杰的车去了稻城,当然这是跟多杰有了这天晚上的交情之后,多杰从家里灌了两塑料桶青稞酒放在后备箱里,带着杉子在高原上横行一千公里。杉子喜欢长途卡车司机、向导、马邦里的走脚,是因为他们是跟她一样的人,都是属于路上的人。后来她听说西藏的墨脱县是全国唯一不通公路的县,存在着马邦,她就跟着向导去了墨脱。一年后她来找我,已怀身孕五六个月,要堕胎,这时她想到了我。爱我的女子们总在自己走投无路时来找我,她们知道,即便全世界都抛弃她,我也不会抛弃她。杉子怀了走脚的孩子,她一直决心把孩子生下来的,以致把胎儿怀了五个月,而在一天清晨,她大叫一声被自己吓醒,然后收拾东西被走脚放在马背上,带出了墨脱。她对我说,她的心仅仅在自己身体里,她的身体就是她的家。她无法接受从今以后,她的“家”是一个小孩,因为这个小孩,她不能去还没去过的远方。她被这可能的事实吓住了,她不想拿自己的一生和小孩的一生开玩笑,她逃了回来。
      
       我呢?我想我是守心的,我一直向往这种情景:森林里或草原上孤独的小木屋里,烧着火盆,床上铺着狗皮褥子,墙上挂着画在白桦树皮上的画,守着一个激情的沉默寡言的情人。和那个情人,面对面还想念,转过身想得都能把对方忘了,于是赶快转回身,脸对脸——只是这样的情景总存在于想象和别人的书本里。我向草原深处走,瑟瑟开着的野花抚着我的脚踝。
      
       我几乎把玛琼忘了的时候蓦然走到了她的近旁。这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因为营养关系还处在发育前的天然期。她毫无芥蒂地混在男人中间,穿着男孩子藏服,戴着康藏男人的礼帽,脚蹬秀着花纹的藏靴,正在跳着男人舞蹈。那是一种“哇——”地就平地炸起、唱起来就切入高潮的歌曲,是一种没有降调,一路向上攀升的歌子;那舞蹈,每个舞步都跳得很高,脚在地面停留的时间极短,身体仿佛能停在半空中。玛琼和男人们把四周的空气搅动着,唱,和跳着。
      
       我对不能区分性别的年龄段非常迷恋,这个年龄的女孩有种男孩样儿;有种少不更事的赤子心。玛琼看我举步维艰的样子就过来拉我,她矜矜地看着我,像是能看到我眼里去。我竟是有点羞涩,被一个小女孩看着,你在男人面前的不自信被她一眼看穿。边巴是玛琼的哥哥,他说你跳舞吧,跳舞就不冷了。两个小时后我坐在他的马上,他掌着缰绳坐在我后面去远处的湖边,他摘了一支白杜鹃给我,什么话也没说,我也没说。
      
       边巴教我舞蹈,我也就跟他们跳男性藏舞。于是我再次验证一个私自的经验:在性别止步的地方再迈出一脚,你能意外地获得与以往大相径庭的认识。当我跳男人的藏舞时,我获得一种可能类似男人的对大地、天空、太阳的认识,这种认识至少包含宗教的虔诚。
      
       跳起来舞,玛琼不再旁顾,她跳着男人的舞,学着男人的神态,有种很远的眼神。可能是在草原的缘故,她的目光像马驹看着远方,像山上的小羊,从这个山头望着那个山头。说不好她哪点神秘,她一个放羊孩子身上有团迷蒙的东西,同时又是清澈的,她的清澈让你打眼一看,居然看不出是男孩女孩,看不出她想什么,她的倾向。一个平地汉人孩子,七八岁后就能看出社会在其身上的烙印,能看出其个人取向,而在玛琼身上竟是看不到。
      
       那天,玛琼好像把所有会唱的歌都唱完了,最后她似乎很随便地就唱到《香巴拉》,我没怎么在意,没听出这首歌比其他歌更深情悠扬,只看见十一岁的玛琼头发一甩一甩,大幅度跳着,胸腔像风箱一样鼓着,唱着唱着,竟在我的注视下唱得自己泪流满面。眼泪毫无征兆地流出来,歌声并没有停止;我听不懂玛琼唱的是什么,只能听出香巴拉、香巴拉的喃呢。边巴伸手给玛琼抹泪,玛琼的小辫子一蹦一蹦还在跳。
      
        “我会死的。”边巴手上的黑泥把玛琼的脸抹花了,玛琼突然不跳了,喘着气说。边巴又一下一下替玛琼抹脸上的泥。
      
       “她说什么?”我没听清,或者,我不相信一个孩子说这样的话。
      
       “她说,她会死。”边巴难过地看着玛琼,解释给我听。
      
       “谁不会死?!”他大声安慰玛琼。
      
       “因为唱这歌,你就担心自己会死?”
      
       “我可能活不到见到香巴拉……”
      
       一股悲怆登时从我脊椎的底部窜上,又从咽喉深处、烟雾一样冒出来。在此之前,香巴拉于我只是一个与藏人有关的词汇,而此时,在玛琼唱着唱着就流出的眼泪里,我感觉到,香巴拉是摆脱苦难生活的最甜蜜的去处。
      
       玛琼说,我要去拉萨。
      
       这又过去些许年份,2006年8月,我从格尔木,沿青藏线进入拉萨。拉萨像遥远的西天的上处,世世代代安存在那里,而我,则跌跌撞撞扑进去。我的天灵盖和风中发出声响的金瓶共振;我的眼睛在千折百回的庙宇深墙中眩晕、丢失方向;我的双脚和步伐被拉萨的光影几何状切割;气味像起伏的远处的调子;静,不是没有声音,是声音消散在厚墙、空间、土地或天空中的迅速,四周以似乎听不到任何声音的惊心动魄,啮食着你的耳膜。
      
       我又见到杉子,在拉萨八廓街的缤纷里。她依然卖藏式首饰,不过不再声称读一门哲学,而是寻求修一支宗教。见到她时,我被她的形象镇住了:她苗条而白皙,眼眸灵活而潮湿,脸上漾着婴儿睡着时的微笑,也就是, 这种微笑不对任何人,也不对任何事,慢慢地,从深处,像水波一样,一波一波荡漾出来。她头顶的头发全白了,没有一根杂色的白,这些白发,一部分打碎作刘海,另一部分和后面灰色的头发挽成一个练功攥儿。杉子会跳舞的,她把衣服缠在腰里给我跳藏舞《母亲》,舞蹈中,她的背始终弓着,脸从和地面平行的位置仰起,抚动的双臂,像是安抚世间的苦难和不平。
      
       杉子一年前摘除了子宫。也许因为她伶仃苦寒、居无定所,也许因为早年混乱、过度的两性生活,她那个曾经孕育过不成熟生命的子宫,长出了像葡萄一样繁密的癌细胞,像一个疱衣包着一包毛栗子,于是,医生连疱衣一起摘走了。杉子留着那个挤满毛栗子的疱衣,泡在福尔马林里,放在她西藏的家中。她依然单身、依然总做出格的事,只要动一动,就惊着别人。
      
       “对于病,你只能忍受,并把它作为神力赋予你的生命体验。你心平气和地体验疼痛,体验器官坏死,长满我们还不能理解的物质,体验怎样把它从天经地义的身体里摘除,体验身上的疤痕,体验零子宫的空荡感,体验没有子宫的性爱,体验从前的快感变得若有若无,成为遥远的、遮蔽在雾后的记忆……这是一种病么?是的,也不是。就像你创造了有臂的维纳斯,它给你一种感受;如果你创造了断臂的维纳斯,你难道不是一种完全的感受吗,实际上是完全的,只是,它是另一种罢了。子宫癌,给我的,就是这样的体验和不一样的生活。”
      
       我很想当街跟杉子接吻,既然她已经没有子宫,她就是跟我不一样的人,我可以把她当作没有女器的人来爱。就像她对上师的那种没有性别的爱。
      
       两天后杉子带我去参见她的上师,路上,杉子对我讲起她第一次见到上师的情景:“我无法忍受身体的难受,必须用皮肤接触上师,才能缓解倾心和依顺心之剧烈。我有种将自己祭献的冲动,祭献就是,将自己劈开,展开来,呈现到上面去。
      
       “我泪流满面,在上师轻轻地说一些话之后,那些话是大悲咒。地球是围绕太阳转的,人是围绕大自然的季节和时间转的,而神袛有另外一个时间,地球之外的时间,上师就存于那种时间和空间,用那里的节奏对我念着大悲咒。
      
       “我吻了上师的手,上师不动,却怀抱了我。我渴望被一个巨大的胸怀环抱着,让我就此安心,就此安定。”
      
       我和杉子拜谒了她的上师,在杉子身上出现的情形在我身上没重演,杉子找到了她的香巴拉,而宗教救不了我。
      
       我在黄昏的哲蚌寺的深墙窄巷中徘徊,一举目,望一方墙屋的错落,一回眸,惊艳一袭紫红的僧衣飘曳,耳边有风铃的叮当和晚诵的低回诵唱,鼻翼里,像粘膜一样贴着酥油的奇异芳香。我还是只单影薄。让我变成一句经文吧,被人诵起;或变成一首歌,被人传唱——在层层叠叠的墙的褶皱里,让我变成一个非物质的形态,被人时常说起,又被人经常忘记。
      
       我在哲蚌寺悠悠荡荡,两三天时间,自己也不知道在找什么。一天下午,在哲蚌寺的墙外,在靠墙的角落,见到一个也叫玛琼的女孩。这个玛琼应该不是我在香格里拉见到的玛琼,因为,她比香格里拉的玛琼要小得多,六七岁的样子,但是其他特征就太像了,穿着男孩子的藏袍、藏靴,戴着康藏男子的毡帽。最像的是几乎一样的男孩子神情,飞舞着手脚跳着男人的舞蹈,最奇异的,是她唱着一首呼喊着“香巴拉”的歌,那歌声像平地乍起的鸟群,呼——地一下飞起来,扑啦啦的,四周都是歌声。
      
       这个哲蚌寺外的玛琼和几个女乞丐在一起,她们面前放着用搪瓷缸子或铁罐盛放的青稞粉,晚上还点着酥油灯,女乞丐们坐在和神袛相通的时间里,转动着转经筒。玛琼在浑然不觉中唱歌跳舞,她扯着嗓子用男声唱着,大幅度地舞着身体,唱着唱着,眼泪从戴着的大帽檐下淌出来,滚在下巴上,打在前襟上。
      
       在浑黄、变形的时空中,我感觉,哲蚌寺外的玛琼是香格里拉玛琼的又一次投胎,这个像小男孩一样的玛琼永远长不大,永远在长成女人之前就重新投胎,重新获得父母的手捧怀抱,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小女孩的甜蜜和欢笑,一生又一生地满怀希望地寻找和等待,由双层雪山包裹的、开着鲜花、流淌着酥油的香巴拉。
      
       我在哲蚌寺日夜不息地呆了三天,呆得形消骨峭,灵魂出窍,杉子第三天来接我,说我的头发也会白完的,我说好吧,回去吧。我回到西藏青年旅馆,忍受着快要昏倒的眩晕,在层层叠叠的留言帖中寻找。我跟杉子说,不找到我不睡觉。于是,杉子和我一起寻找。她说我得放下,我说,找到了,就放下。人不能一辈子一次都找不到。杉子就不再出声,她理解我,就像过去我理解她。
      
       我们一人点一支蜡烛,趴在留言墙上寻找,一些人出来一次看到我们趴在上面,再出来一次还看到我们趴在墙上,于是他们就站住了,先是打量我们,然后明白了点什么,也帮我们找,或者帮我们举着蜡烛。午夜的时候,留言墙前聚集很多人,一部分人面向留言墙帮着寻找,大多数人背着留言墙,围了一个圈。他们点着蜡烛,点燃好几盏蜡烛;有人拿来吉他,有人拿来啤酒;有人唱歌,有人趁兴跳起舞来;有人尖叫,当然也有人调情。大家把它当作又一次狂欢,人生尽欢有几时?
      
       我当然找到了两年前一个男子留在这里的留言帖,我知道有这张留言帖,两年来一直没来取,我拿下纸贴,大家竟是一阵欢呼“找到了”,于是大家为“找到了”,再把狂欢推高潮。那张纸贴上面写着:我是你的喜剧!
      
       我踱回房间,撂下欢情的人们,把自己撂到洁净的床上,叹口气,睡着了。
      
       香巴拉是幻想和虔诚、以及一辈子的向往和追求的最深处的所在,经过这许多年,玛琼、杉子和我,可能都各得其所了。
      
       2008-3-14 1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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