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麒麟儿

发布: 2012-7-19 19:23 | 作者: 陈谦



        葵葵起身的速度很快,以致有瞬间的眩晕。她知道这是因为清晨血糖低,自己又蹲得太久了。她握牢水池沿,看到镜里一张青黄的脸,被密实长直的黑发盖掉一半。
        葵葵拧开龙笼头,在哗哗的水流声中冲洗黏湿的手指。她默念着说明书上的话:尿液滴上后,若在试杆中间呈出一道粉红色粗实线,怀孕的机率在百分之九十九以上——请尽快联系医生做进一步检查。
        那道线不是粉红,是瑰红。葵葵想着,低头望向搁在地上的试杆。粗实线瞬间变成一根血红的针刺进眼里。她掬一把水往脸上拍去,再掬一把,又一把,从酸楚的鼻腔里确认眼泪汇进水流里给冲走了。
        喜极而泣。这四颗掉进水里的碎石溅出的水花打湿了葵葵的袖口。她停旋即拧掉开关。昏暗的屋里一片死寂。
        葵葵揩了把脸,冲镜子里的自己笑笑。她那两道长眉的尾巴,几乎要跟两只微凹的大眼的眼角碰上,让她就是在大笑的时候,看上去也含着悲苦。自来了美国,冷不丁就会有人跟她说,你跟时装界那个华裔大牌设计师王薇薇真是很像。她听了总是淡淡地苦笑,并不言谢。人家的本意是赞美,但她明显地不卖帐,他们的表情就带上了尴尬。戴维在给她的第一封伊妹儿里也是那么说的。准确地说,那是她贴在北美免费交友网站上的照片给他的第一印象。怦然心动间,戴维立刻点击了她的信箱链接。       
        看了照片上笑容温厚的叫戴维的美国硅谷资深硬件工程师给自己的留言,葵葵赶紧上网搜了一圈。Vera Wang——中文名叫王薇薇,跟她的“王葵葵”摆在一起,果然像姐妹。葵葵真不愿意自己像那个女人。她看不清楚自己,但她看得清楚王薇薇。无论王大师将婚纱华服设计得再美,也盖不住她在中国脸谱图上被打上的约定俗成的标识。葵葵不愿意用“苦相”这样的词,但她承认,王薇薇看上去至少是跟自己的一样缺乏喜气。但是她迎合了戴维。她的回信里友好而俏皮,为戴维将她和王薇薇的类比表达了兴奋。戴维很快就告诉她,像她这样自信又幽默的中国女子是罕见的,令他欢喜。非常喜欢这样的你,戴维又强调一句。戴维那时刚调到公司的生产部门,一个季度至少到深圳出差一次。
        葵葵时任深圳一家台资电子厂的质检部主管,日忙夜忙之余,最重要的目标要是将自己再次嫁掉。“再次”是学盛离开的那个深夜被她扔下心井深处的大锁——她执著地想,只有将它打开,才能获得她在那个无边的黑夜里被学盛的死刻下的铭心一记:她要有一个孩子。
        那是她深刻的愿望。在学盛十二年前撒手人寰的暗夜,葵葵憋足气力心劲从深黑的海底挣扎着浮出水面,这个愿望利箭般地刺穿皮肉骨血,进驻她二十八岁的心脏。学盛只得三十一岁。从乙肝带原者突变成肝癌病患,前后不过五个月。他留下的成包成包的中药还在厨房的架上按序排列,等待煎熬,是夜已是天人永隔。学盛吐出最后一口黑血的时候,葵葵如往常一般,赶紧扯出纸巾要为他尽快擦净嘴角,身旁的年轻护士一把抓牢她的双臂,使劲将她拖开。葵葵掉转头去,一眼看到监视屏上那条直白的粗线。那条线先还微微抖了几下,随即凝固,在暗灰底色上变出结实的一道惨白。学盛母亲突发的悲声引来了门外的人圈。女人们畏缩着挤在门口陪着掉泪。她们的目光落到葵葵身上时,抽泣声更响了。
        后来再在楼道里碰到葵葵,女人们就红着眼睛围上前安慰:往好点想,你还这么年轻,又没有拖累,生活可以重新开始。葵葵摇头,盯紧她们一张张嘴,恨不得将手伸进去,使劲掏出那团“拖累”。她曾一直以为有无限的光阴经得起无穷的计划:考研、跳槽、创业、成功……别的都是拖累,孩子首当其冲。学盛当然也没二话,果然志同道合。但在那夜二重奏的交响曳然而止的深黑里,曾经以为是拖累的种种被泪水冲开,象河道里突现的礁石。葵葵想,如果学盛给她留下个孩子,她就不会这么害怕独自面对那黑洞般浩瀚的空了。
        要有一个孩子的愿望,从学盛离开的那夜起,让生活里别的念想反转成了葵葵的负担。 如今如果不对着照片,她常会觉得学盛的容貌已经模糊。她那招牌般的齐腰长发里,也已开始窜生银丝。
        葵葵在三十二岁那年去往深圳,以为一切可以重新开始。在那个移民城市里,一路并没人对她的来历有过特别的关心。她甚至有机会在那儿遇到又选择了离开令人心仪的同乡大哥华源。之后也开始过两、三次很认真的关系,让她以为那果然是一个代表希望的新世界。但她和那些男人的关系,又都在他们得知她有过学盛之死后,无疾而终。层出不穷年轻貌美的女孩对比出她的苦相和不吉——这是她在见过其中一位的父母后,从老人的话里听明白了他们最终离去的理由。在生物钟开始拉响警铃的三十五岁那年,葵葵决定出国。到了这时,她亲眼看到身边被离婚抛离家庭轨道、拖儿带女的大姐们,忽然一个接一个通过跨国社交网站在大洋彼岸找到了不错的归宿,心又活了过来。她到涉外社交网站上注了册。照片刚贴出去,就碰到了戴维。
        时年四十七岁的戴维送走因白血病去世的同居女友不久,正处于人生低潮。按戴维说的,葵葵深黑的头发和深棕的眼核、浅棕色的皮肤,都让他想到他那个叫吉娜的来自南美的女友。戴维和吉娜同居了十五年,她帮他将第一次婚姻带来的两个乖巧的女儿拉扯大,自己没有再生孩子。葵葵为吉娜流下了眼泪。她想,吉娜没有生育自己的孩子,肯定跟没有婚姻的保障有关,就直愣愣地问戴维为什么没娶吉娜。戴维回说:她就是我的妻。我是按她是我的妻送走她的。戴维后来告诉他,他不肯结婚,实在是被第一次婚姻伤透了。戴维和前妻是高中甜心,结婚很早。前妻生下老大不久就开始酗酒吸毒。从戒毒戒酒中心出来后有所好转,待老二出生后再次重犯。戴维只得离婚。法庭将两个女儿判归他。戴维又当爹又当娘,直到遇到吉娜,生活才重上轨道。他跟吉娜讲,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那一张纸?天主教家庭出身的吉娜,竟然不再提婚姻话题,陪在戴维身边,直到离世。戴维传来了两个女儿的照片,两个相貌乖巧的女孩子,分别在读大四和大二。
        葵葵跟戴维说起了学盛,这是学盛走后,她第一次能和人如此自然放松地谈到他。葵葵这时意识到,跟戴维相比,她的故事太简单了,一时有些愣住。戴维很快回了信,说女孩,我太懂你的痛。为什么你这么多年怎么没有再寻找伴侣?戴维又问。她说找不到。你这么漂亮美好的女孩,怎么会?戴维不肯信。
        他们在仲夏的深圳见面。戴维说,他在酒店放下了行李就过来了。戴维的头发有些花白,背着双肩包,T 恤短裤皮拖鞋配着硬朗的身板,一口雪白整齐的牙,对这个世界一副照单全收,全无脾气的沉着,让葵葵的心静下来。戴维站在他们约会的华侨城餐馆的门口等她。远远见一袭白色针织无袖长裙的葵葵迎面走来,他取下太阳镜,露出深深的两汪蓝。一看就知道是你!戴维微笑着,迎上前轻轻拥抱她。
        葵葵和戴维吃完晚饭出来,在榕树交错成隧道的街市里慢慢散着步。在南国溽湿的夜色里,葵葵用语速缓慢的英文,有一搭没一搭地穿插讲着自己的生平,他们最后落坐到冷气充足灯光昏暗的酒吧里,看着窗外被霓虹用赤橙蓝绿搅碎的夜色,她忽然想到学盛有过的那些年轻的梦被死亡击碎的过程。学盛留下的那最后一条直线,是她跨不过的路障。她的泪水涌上来,对戴维说,她好像看到学盛跟吉娜正在舞池里跳着莎莎舞。戴维捏住她的手,说她让他处处想到吉娜,他非常心疼——葵葵接过戴维递过来的纸巾揩泪,没问他心疼的是她还是吉娜。在后来的一个多星期里,他们几乎天天下班后都在一起,戴维教会她跳正宗南美风情的莎莎——“正宗”是戴维强调的,当然跟那吉娜有关。戴维完成在深圳的工作回美前,休假去往云南丽江。飞机在昆明一落地,在奔往下一个机口的短暂隙间,他发来了短信:快过来,太想念你。葵葵告假去往丽江。飞机在丽江机场下降时,暴雨初停,她看到一条笔直的白线,慢慢在天边发散,弯成彩虹。在束河古镇纳西人家花木扶疏的居所楼上,清晨里从小小的木格窗里越过层层叠叠的飞檐,望着远处玉龙雪山白色的顶峰,戴维搂紧她,反复说,我要带你去美国。
        葵葵果然在那个冬天,拿着戴维为她申办的美国专为未婚夫妻发放的K 签证,飞抵旧金山机场。按K 签证的要求,他们必须在三个月内决定是否成婚,不然葵葵就要回中国。在戴维那栋塞满了笨重老式乡村家具的房子里,他们开始讨论婚礼的细节。葵葵告诉戴维,她最想要的礼物,就是一个自己的孩子,越快越好。戴维一脸的错愕: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葵葵清晰地听到一条裂缝被撕开的声音。戴维没有商量的余地:我已经太老了,不想再生养孩子了。她想说,我还很年轻。但是忍住了。她的前面排着吉娜。他没有给吉娜婚姻,也没有给吉娜孩子。是她自己不肯看清。
        葵葵和戴维的关系,从孩子那个裂口撕开。她在第一个月内就明确知道了他们无法成婚,却连哭的时间都没有。戴维帮她联系学校,申请转换学生签证。她由戴维帮助垫交了圣荷西州立大学第一学期的学费,就搬离了戴维家。她不能要得更多了。靠在深圳工作的积蓄和课余打工的收入,葵葵花两年时间修出了计算机系的硕士学位,又由戴维介绍到他朋友新创的小公司里工作。到了这时, 葵葵才终于在新大陆喘顺了气。戴维也有了一个来自西安的同居女友。她再次清晰地听到生物钟钟摆的声响。那频率越来越急,声音越来越大。
        现在,是横在地板上的那条红线让那刺耳的钟摆声突然停住。葵葵微蹙着眉,将搁在地上的试杆拾起,从水池下的小屉里抽出一只小塑胶袋,将试杆放进去,搁到屉里。
        合上抽屉的时候,葵葵听到自己快速的心跳声。在年届不惑的当口儿,她的人生将被改写的可能性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九?葵葵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对生理周期精准的人而言,例假已经错过三周意味着什么,她当然明白,却一直不敢证实。直到昨夜切开平素喜爱的胡萝卜,忽然恶心欲吐,葵葵才在夜里冒雨去往超市,买回验孕试杆,又拖到今晨才进行了测试。果然没有意外。
        葵葵走进窄小的卧室,拿起iPhone,看了一眼时间,是清晨五点刚过。她在暗里快速搜着通讯录上的名单。她需要与人分享这个喜讯。很快,高光锁定在“华源”这个名条上。葵葵的手在iPhone平滑的表面轻动了几下,又将机子扔开了。她倒到床上,看到天花板上顶等灰暗的圆形慢慢退远,凝成一滴泪,从华源憔悴愁苦的脸上滑落,洇湿了她的脸。
        葵葵没有想到,隔了那么多年,他们竟那样碰上,又这样关联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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