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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鬼蛇神(小段节选)

发布: 2012-7-05 20:42 | 作者: 马原



        马原神一样的发挥:
        小诺布对阿爸满心不愿意。
        阿爸说这次进山回来要送他一杆枪。这当然是桩高兴的事。可是既然要送,为什么现在不送呢?他们这次进山难道不是去打猎?他不敢对阿爸当面抱怨。
        阿爸兴致勃勃,驱马走在前面。小诺布没精打采跟着阿爸进了林达村。阿爸翻身下马,把马缰递给诺布,要他在外面等着,然后自己弯身钻进一个低矮的木门。阿爸个子非常高。
        房子里一声欢快的惊叫,小诺布听出是个女人的声音。她的话诺布不懂,可是诺布知道她非常快活。她先是说个没完没了,后来就嘎嘎地笑起来,不知为什么她的笑使小诺布有种异样的感觉。再后来她竟呻吟起来,声音很特别,断断续续的,而且听不出有任何痛苦。
        诺布觉到了心跳,他不想知道她为什么呻吟,转身拉马离开木房子。这时他听到她啊啊地大叫起来,叫声里透出无限的快意。他快步离开去,心里简直慌乱得不行。
        半小时后阿爸钻出那个矮门,那女人跟在他后面也来到门外。她很美也很高。阿爸回过身。她一下抱住阿爸的脖子,踮起脚跟,仰脸咬住阿爸的下巴。阿爸用两条手臂兜住她的屁股,把她紧紧拉向自己。
        这时诺布听到有人走过来。是个矮小的男人,猎人装束。诺布还看到挂在阿爸脖子上的女人脸色陡变,迅速撒开抱住阿爸的手。阿爸回过头,可是两手仍然抱住女人的屁股。
        他松开手,毫不在乎地与那猎人交臂而过,神情骄傲,甚或有一点挑战的意味。阿爸昂着头一直往山上去。诺布牵马跟在后面,一边回头张望。
        那猎人也不回望,不理睬门前发呆的女人,径直钻进木屋。女人完全失了神,呆看着渐渐远去的诺布阿爸。
        诺布不再张望,小跑着追上阿爸,穿过空地,进入密林。
        在以后的两天里,阿爸的火枪射杀了一只有着巨大枝状角的公马鹿。临死前,马鹿的前胸噗噗向外喷血沫,它发狂地把巨角在周围的树干上撞断,然后心满意足地卧下来,优雅地闭上它美丽的眼睛,贵族气十足。
        诺布看得心惊肉跳,他和阿爸跟了它整整大半天,它终于没有逃出阿爸的枪口。奇怪的是他发现自己并不喜欢阿爸。他忘不了马鹿死前的眼神,那个充满柔情和满足的一瞬啊!
        他右眼上眼皮不时地跳动,这使他心绪不宁。而且他变得疑神疑鬼,总是觉得近处有什么威胁。没有声音,这一点他也不再怀疑了。可是他为什么紧张呢?
        阿爸利落地剥下马鹿皮,用树枝撑开晒到一棵松树上。
        诺布自己站在树下,捡起阿爸的猎刀揩净血迹,在树干上刻下一个女人头像。阿爸从树上下来,看到他剥下的树皮,也看到树干上的女人,竟对小诺布古怪地笑了一下。
        父子两个捡了一些干树枝。等他们坐下点燃松枝烤马鹿肉的时候,诺布犹犹豫豫地告诉阿爸,说他感到好像要出什么事。
        阿爸说:“什么事?有我在你怕什么?”
        诺布不知道他怕什么。阿爸一句话把他想说的全堵回去了。第二天夜里他们仍然住在林子里。夜里下了雪。积了厚厚的一层。
        有阿爸在,他确实用不着怕什么。
        早晨是晴天,天格外蓝。他睁眼时阿爸还在打鼾。他不想惊动阿爸,轻轻坐起,这时他知道他的预感没有错,他看见了它。
        雪地白得洁净,因而它白色的毛皮就显得脏,灰里巴唧的,黑色的钱斑分外醒目,就是醒目的黑斑才使诺布一下子看见了它。它像只大猫,平静安详又带点狡黠,它离他们不过三十多步远。它不带一点恶意地看着诺布父子。
        也许是它的神态过分叫人迷惑了,小诺布竟完全没觉到害怕。他异乎寻常地冷静,用脚尖悄悄撞了下阿爸。鼾声停了,阿爸喃喃地嘟囔了一句梦话。诺布继续碰他,他终于醒了。
        诺布不敢说话,只用眼睛示意。阿爸也懂了。阿爸轻轻翻身,就此看到了那头雪豹。
        这时诺布才有闲暇注意别的。既然阿爸已经看到它,对付它也就不再是诺布的事了。周围都是豹子的爪印,有的离他们睡觉的地方不到一尺远。看来它曾经最大限度地接近他们。昨晚分割成块的鹿肉完好无缺,这真奇怪。
        阿爸也不动一下,目不转睛与它对视。诺布看到枪挂在三步外的树上,猎刀深深嵌进树干正好用来挂枪。阿爸怎么才能拿到枪呢?诺布想不出所以然来。他不能说话,不能站起身来,任何声音或动作都可能招致雪豹突如其来的攻击。
        他的眼睛继续溜动。他看到树后张开弓待射的矮个子男人时毫不觉得意外。这时,他们和他,和它的位置很特别,几乎是等距。不同的是它只看他们。阿爸只看它,还有他也只看它。而小诺布只看他。它没有发现他,更没有料到他手里的弓箭即刻就可射穿它的身体。
        情势很微妙。阿爸没有发现他,他显然是跟他们上来的。这时诺布才真正知道了自己一直担心的是什么。该死的预感。
        诺布看得很清楚,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同时轻轻一弹,箭簇带着轻微的呼啸飘出弓的半圆形弧线。几乎就在同时响起了震天动地的咆哮——雪豹被射中眉心,顿时向空中蹿起,也箭一样射向开弓的猎人。
        阿爸比闪电还快地窜过去,就在雪豹前爪搭上猎人肩头的同时,阿爸一拳击中豹子的左眼,眼珠儿立刻迸溅出来,连同血浆一道。豹子向右侧摔倒,竟再没抽动一下就死了。
        ……
        豹子死了。
        阿爸和那个珞巴猎人互相没说一句话,甚至没看对方一眼。这件事自始至终都很微妙,开始他跟诺布父子上了山,目的可想而知。豹子盯上诺布父子时,又是他舍命相救引祸上身。之后,结果出乎意料居然是诺布的阿爸救了他。
        他们互不理睬。
        诺布的阿爸收拾起马鹿肉放到马背上,摘下枪上肩,拔出刀入鞘。既不看死豹,又不吆喝诺布,自己牵着自己的马走出这块是非之地。显然他把豹子算作是珞巴猎人的猎物了。
        诺布知道自己该跟上,但他心里有事。他知道事情没有结束。在阿爸收拾东西过程中,珞巴猎人垂手垂肩站在一边,这时他不慌不忙从箭囊拿出一枝羽箭,搭在弓上。小诺布突然大叫起来。
        “阿爸!!”
        阿爸没回头,像是根本没听见儿子撕心裂肺的嚎叫。弓满了马上又亏了。诺布没看阿爸,疯狗一样扑上去咬住珞巴猎人的手。珞巴猎人用力挥动胳膊挥掉小诺布转身下山了。
        小诺布不用到跟前就知道阿爸完了。阿爸向前扑倒在雪地里,脸歪向一边。他的神情至死都是骄傲的。嘴下的白雪给殷红的血沫浸染了,像一朵花。
        诺布回忆说,当时自己脑子里是空的,什么也不能想。
        他太小,一个人无法将阿爸弄回去。于是他抱住阿爸一条腿,倒退着往山顶上拖拽。这里是森林边缘,向上不远是些灌木,再向上就是雪线了。他要把阿爸弄到雪线以上区域。
        阿爸的另一条腿叉在地上,经常挂在灌木丛里,两条手臂的情况也差不多。这使十二岁的小诺布多费了许多气力。如果他抱住阿爸的头向上拖,情况会好得多,胳膊和腿都会顺顺当当,可是他不敢。他忘不了那朵红色的小花是从阿爸嘴里吐出来的。
        一路上坡,阿爸块头又大,途中他歇了无数次。他要不时停下来。把挂住灌木的肢体重新顺好,他一直不敢看阿爸的脸。几百米高度,诺布拖拽着阿爸的尸体走了一整天。
        他记得他是天傍黑时停住的。这里距山的最高处还远,但这里已经是终年积雪区域了。从下面看到的雪顶其实都是永久性冰川。他和阿爸已经到了冰川上。
        猎枪什么时候搞掉的,诺布已经完全没有印象。猎刀还在,这就够了。他只要猎刀。他跪在冰面上,双手倒握刀子,像刨地一样刨开冰面。他早就发现了,那个珞巴猎人一直站在下面不远处。
        他无暇顾及这个杀了他父亲的人。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刨动坚冰,胳膊机械般地挥动了整整一夜。他想那人也站了一夜。
        曙色初上的时候,他结束了刨冰。他已经站不起来了。膝下的永久性冰层已经被他的体温融进了半尺深。他刨了一个冰的墓穴,刚好容得下高大粗壮的阿爸睡在里面。他仍然跪着,用双手一捧又一捧地把碎冰渣撒到阿爸的脸上,身上,直到完全覆盖了阿爸的躯体。
        冰川上陡起了一个小小的白色坟茔。
        ……
        七天后,我带着同族的叔叔带着枪来到林达。我们来到他的木屋。他不在,那高个子女人已经说不出话了。她的嘴被撕开;伤口还没有愈合,她捂着嘴巴向我们指点方向。她指的正是山上,是埋我阿爸的方向。我到底没弄清楚,她的嘴被谁又为什么被完全撕开。
        我此行报仇还在其次,我要把阿爸弄回到江边水葬,让阿爸的灵魂由神鱼带进雅鲁藏布。阿爸是喝雅鲁藏布的水长大的,我要把他还给雅鲁藏布。雅鲁藏布是我们所有人的阿妈。
        马儿栓在林子里,我和叔叔徒步往上走。我们一气爬到葬阿爸的地方,我惊呆了。
        这个冰雪的坟茔已经空了,只留下洁净的冰槽。是我叔叔先发现了山顶上的鹰群。我眼睛更尖,看到跪在山巅的珞巴猎人垂着头干着什么。
        我们疯了似的向山尖尖上狂奔。走到跟前时胸膛像风箱一样欺负作响。我们不再向前。鹰群骚乱着,拥来挤去。
        我阿爸的衣服已经脱去。结实的躯体精赤条条仰卧在白色的冰面。我毫无羞怯地发现,他即使死了,男性仍然强壮得向天勃起。珞巴猎人用刀子切下我阿爸的一绺乌发,用一块冰压住。然后,把他的男性一刀割下,左手高举着唤鹰,立刻有三只大雕争衔着一举冲上天穹。我的眼里给泪水盈满,我其实不是在哭。阿爸死的那一天一夜我都没有掉泪。
        刀子灵活地来去,鹰群很快把我阿爸啄得只剩了白骨。珞巴猎人没有把骨骸砸碎,也许因为他没有带来可以砸碎骨骸的重物,也许这样就是他的愿望。
        这以后许多年里,他一直想再到这个山上来一次,我不止一次地梦见我回到这里。生生白骨跟冰雪一个颜色,骷髅与不化的冰川黏合在一起成了这山的最高点。
        当时我忘了来报仇的叔叔就在身边。我来到珞巴猎人跟前,和他对面,我双膝跪下。
        他一直垂着头,垂得不能再低。
        我跪着不起,等着他抬起头来。
        他抬头的一瞬,我将叫他——阿爸。
        他不抬头,他就一直跪着。
        四十多年我从没回来过一次,因为我在他抬头的一瞬间没有叫出——阿爸。
        不是我改变了主意。不是我顾虑站在一边的叔叔,其实我的同族叔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不是因为别的。他抬起头的一瞬我受了惊吓,我看到他的眼里在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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