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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人钟阿城

发布: 2009-3-06 09:03 | 作者: 马立诚



       阿城的言行,实有异于常人的一面。
      
       我和他往来,在1984年到1986年,有十几次,都与文学有关。
      
       头一次是1984年7月他的中篇小说《棋王》刚刚发表。我读了《上海文学》7月号上刊登的这篇小说,被它的意境摇撼。
      
       其时,我在中国青年报文艺部工作,与阿城也算认识。此前我在星星美展上见过他的作品,知道他是画家,他父亲是著名电影理论家钟惦斐。又知道他在中国图书进出口总公司办的《世界图书》杂志作美术编辑。当时阿城岳父家在中国青年报社旁边,他常来这边走动;在胡同里领着几岁的儿子玩耍。儿子蹒跚捉虫,他坐在路边的圆木上抽烟晒太阳沉思。被汗水磨掉亮色的金边眼镜滑到鼻梁上,这个印象至今十分清晰。
      
       一天,他抱着儿子慢悠悠经过报社门口,正逢我从里边出来。他问我:“你在这里工作?”我说是。他说:“好大的衙门”,就没话了。
      
       《棋王》一出,文艺部同事议论纷纷,都问,这个阿城是谁呢?从来没见他写过什么呀。
      
       我直觉,就是晒太阳的阿城写的。
      
       当时图书进出口总公司在朝阳门内大街一座叫九爷府的大宅院内,尚未搬到目前东大桥北的新大楼。我立即骑车去九爷府找他。因为我在文艺部负一点责任,想组织一篇文章评论《棋王》,跟作者一晤,多半有益。何况报社离九爷府只几站路,骑车十几分钟就到。
      
       九爷府是旧时有名的清王府。原为康熙十三子允祥的怡亲王府,后为道光第九子弈惠府第。倒是与《棋王》的中国文化含蕴连着脉络。九爷府虽曾显贵,却年久失修了,被风雨潲得褪尽了朱红。此时有图书进出口总公司、科学出版社等许多单位挤在里面。
      
       进了门,经人指点,奔向前院西边一个二层的小红木楼。脚一踏上楼梯,发出嘎吱的响声,仿佛踏重一点,这个木楼就要摇晃起来。上了二楼,进入一间光线很暗的大屋子,西北窗下一张小桌子之前,坐着一个瘦人,耳朵夹着耳塞机听着什么,正是阿城。
      
       《棋王》果然是他写的。交谈中,阿城告诉我,这篇小说是用三四天的时间写出来的,这使我略感吃惊。后来,他妻子罗丹跟我谈了《棋王》的写作经过,比他所说的时间还要短一点。阿城告诉我,这篇小说先给了《北京文学》,被退稿,又给了《上海文学》的。我心里暗暗叹息一声。
      
       经过努力,中国青年报第一个发表了评论《棋王》的文章。
      
       一个月之后,我受吉林《作家》杂志委托,请几位北京青年作家朋友帮忙写小说,该刊拟在年底出一辑“北京青年作家小说专辑”。我又来到九爷那摇摇欲坠的红色小楼。
      
       阿城还在暗室的西窗下面安静地坐着。
      
       一开口,他告诉我一个在当时有点令人吃惊的消息,他不想当“班爷”了,准备辞职。
      
       “辞职以后干什么呢?”我问。
      
       “做生意吧。”
      
       “你跟单位头头谈了吗?”
      
       “谈了。”
      
       “他们怎么说?”
      
       “他们要提拔我当组长。”
      
       我笑了起来,“那你怎么办?”
      
       他却不笑,还是那样慢条斯理:“我问头儿,当了组长,能开除手下的人么?头儿说不能。我说,那不等于把我放在火上烤么?”
      
       我们相对而笑。
      
       我说明来意,他很给面子,当即拉开抽屉,拿出几页手稿,问:“你看这行不行?”
      
       题目是《会餐》,大约3000字的样子,字也写得不错。
      
       看看开头几行“……太阳在西边地线上还残着半张红脸,凉气就漫开……”
      
       小说写的是内蒙某地一个八月十五,农民和插队知青会餐的前前后后。静静的,又有动,细节极真,一咏三叹。我十分钟就看完,说:“很好!”接着又对他说:“《作家》准备在发作品的同时刊登作者照片,你有玉照没有?给我一张。还有,写一份小传。”
      
       阿城说:“我不怎么照相,没什么照片。”看着我,又说:“手边只有这么一张,是裸体的,你看行吗?”就从乱糟糟的抽屉里翻出一张旧的黑白照片来,递给我。
      
       我接过来看,照片中间是一条河,阿城正光着身子站在河里,拍照的时候镜头离得远,人像很小,勉强看出是他。
      
        “这恐怕不行,”我乐着把照片还给他,“还有别的吗?”
      
       “没了。”
      
       “小传呢?”
      
       “我过一天给你。”
      
       过了一天,我取来小传,300多字,堪称奇文,给文艺部同事传阅,都说好。
      
       全文云:
      
       我叫阿城,姓钟。今年开始写东西,在《上海文学》等刊物上发了几篇中短篇小说,署名就是阿城。为的是对自己的文字负责。出生于1949年清明节。中国人怀念死人的时候,我糊糊涂涂地来了。半年之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按传统的说法,我也算是旧社会过来的人。这之后,是小学、中学。中学未完,文化“革命”了。于是去山西、内蒙插队,后来又去云南,如是者十多年。1979年返回北京。娶妻。找到一份工作。生子,与别人的孩子一样可爱。这样的经历不超出任何中国人的想像力。大家怎么活过,我就怎么活过。大家怎么活着,我也怎么活着。有一点不同的是,我写些字,投到能铅印出来的地方,换一些钱来贴补家用。但这与一个出外打零工的木匠一样,也是手艺人。因此,我与大家一样,没有什么不同。
      
       《会餐》和小传交给《作家》,回话说无论如何要有一幅照片,每人都如此。只好再和阿城交涉,他被逼无法,找到了和亲戚的一张合影给我“凑合用”。除阿城之外,陈中冀、郑万隆、陈放、肖复兴、李功达、王兆军、何志云等朋友也都很帮忙,一人写了一个短篇,再加我的一个中篇,共九篇。又由陈中冀请孟伟哉写了一篇《九片绿叶》的评论,都发在这一年《作家》11月号的“北京青年作家小说专辑”上,算是圆满。封二封三登出的作者九幅照片中,只阿城是与亲戚的合影。
      
       转过年来,1985年春,沈阳《小说潮》杂志(现名《芒种》)也来京委托我帮忙搞一期北京作家小说专辑。
      
       阿城已辞职,他家住在德胜门内大街临街一个大杂院的一间东房里。这是阿城在图书进出口公司轮换分房所得到的。院内,是北京杂院的典型景象——各家自建的小厨房林立,满满当当,曲径通幽。幸好阿城的房子就窝在一进门右手一处小死角里,省了踏寻工夫。
      
       房子大约14平方米,东墙无窗,街上汽车奔过,屋子就震颤一回。面向院内的西墙虽有玻璃窗,但与邻家后墙距离太近,光线被遮挡,所以屋子很暗。屋内,东墙是一排书柜,满满盛着书。东墙南端是一大书桌,北端一张床,中间是桌椅容客。此时,罗丹已去日本做访问学者,剩下阿城在里边读书写作,我坐下。桌子上有个大陶瓷碟代烟灰缸,烟头积成小山。问他:“抽这么多烟,胸口憋得慌不憋得慌?”他慢悠悠回答:“不抽就憋得慌。”我们又相视而笑。
      
       承他允诺,写一篇小说。过几天我来取,这就是《周转》,2500字,写的是西南一个叫余阴的城镇中垃圾周转的故事,颇有趣味。语言似较上篇更为精致。
      
       这年5月,首届《作家》小说奖名单揭晓。北京获奖的有阿城的《会餐》、史铁生的《奶奶的星星》、赵大年的《女帮办》、锦云、王毅的《丈夫》、陈中冀的《一个并非虚构的故事》、郑万隆的《同构》。蒙《作家》不弃,我的《漩涡》亦忝列其中,是故,又与阿城5月下旬同乘火车北上长春。
      
       颁奖可以想见,阿城的趣事却会令你想不到。一是我们住在松苑宾馆,我、陈中冀、阿城分在一个房间。进屋一看,是里外两大套间。外屋一张床,放得极不对路。偌大屋子,床偏对着门口,且离门一两尺,一推门就是床,不仅声音嘈杂,而且床比较脏。里屋两张床则要干净、安静得多。我和中冀当时同在中国青年报,理当让出一张好床给“外人”。谁知趁我们两人进里屋看床,阿城已然把自己掷于外屋门口的床上,面向墙壁而卧。我们连忙请他到里屋,他头也不回,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对墙壁说道:“不就睡两天么?我就在这里,不用争了。”
      
       第二件事几乎骇人听闻。那是授奖活动结束,《作家》杂志主编王成岗等一行来宾馆与北京诸位话别。老王提出,每位获奖者回京后给杂志写一篇短文,就《作家》首次小说奖活动谈谈体会希望等等什么都可以。说这话时,老王正握着阿城的手。
      
       阿城转过脸来看看大家,不紧不慢正正经经地说:“老王,我是下三烂,”说着用下巴环指在场北京诸位,“这些才是有名有姓的作家,找他们写。”
      
       “下三烂”是北京土话中极不雅的作贱人的话。
      
       一时间,短暂的静默。
      
       不知别人心里怎样想,我是相当吃惊。直到以后跟阿城接触多起来,才对他此刻的话渐渐有些体味。
      
       阿城回京后给《作家》写了一篇500字的短文。刊在后来的《作家》杂志上。此文与上边所引阿城写的自传一样,未曾进入他的各种文集。但我看此文亦很有独到之处,失却甚可惜,姑引全文如下:
      
       若自己的稿件被《作家》选登,需极清醒。万不可以为名字在《作家》上出现,便是作家。
      
       我的一篇短文《会餐》得到《作家》小说奖,没有不高兴的道理,但我知道我仍只是一个作者,还远不能成“家”。
      
       人们常常说的成名成家,实际并不是一回事。成名很容易。去卧一次轨;飞起一砖,击碎商店玻璃。总之,造成社会的同情或扰乱治安以及产生种种社会影响,你便成名,令人挂在嘴上。成家极难。首先,要是一种劳动;再能将劳动的量变为质,通规律,成系统,有独创,方能成家。百姓中所称的“把子”,就是家,虽然可能是犁田、打铁,却都符合“家”的要求。
      
       以此观己,远不到“家”。近半年常被人称为“青年作家”,于是假作镇静,其实是在暗中控制惶恐,另,我已三十六余,早已进入中年,一定说我还未发育成中年,便很苦恼。儿童时便真实地做一个儿童,不要充大;青年时便热情地做一个青年,狂一些也没关系;中年时便认认真真地做一个中年人,为家庭为国家负起应负的责任,自有中年的色彩与自豪。非要挤进青年行列,胡子刮得再干净也仍有一片青,很尴尬。
      
       青年人常以为事情可以由一个人做,中年人就明白成功的事情总是众人造成。《会餐》就是众人齐努力,才得以让人看到铅印出来的文章,因此感谢《作家》编辑部就不是一句客套话。
      
       发奖会上若由每人介绍自己,我便会站起来,说:“中年作者阿城。”然后,鞠一个躬,坐下。
      
       到1985年下半年,阿城已发表了《孩子王》、《树王》、《卧铺》、《傻子》、《树桩》等小说,累获国内小说奖,轰动海内外。
      
       秋天的一个晚上,我下班路过他家弯进去看他。他正一个人看《五灯会元》,这是宋代刻版出书的禅宗大成。阿城那些机锋超常的说话,是源于禅宗了,看禅宗书的人不少,如阿城之“悟”者,在我则为首见。
      
       聊天当中,我问他有没有出版社要给他出集子,并且对他说,作家出版社正策划出版“文学新星丛书”。
      
       他对我说,作家出版社的这套丛书,对作者发表的字数有个要求,要有15万字以上,才能考虑。
      
       我问:“你现在够吗?”
      
       他笑着说:“我这辈子也发表不了那么多字!”
      
       三个月之后我到他那里聊天。
      
       他正忙着把他的小说和别人的作品改编成电影剧本。每天都干到夜里两三点,人更见瘦了。
      
       “你一个人,这么忙,怎么吃饭呢?”我问。
      
       “煮面条!”
      
       我看看火炉旁边,堆着一尺多高的圆桶挂面。
      
       “天天这样,行吗?”我问。
      
       他点点头:“我就爱吃面条。”
      
       他告诉我:香港一家出版社出了他的集子。
      
       我问他:“手头有吗?”
      
       “有。”
      
       “送我一本。”
      
       “立马就送。”他站起来,从书柜中取出一本绿色封面的书,书名是《阿城小说选》。坐下,打开扉页,用签字笔写下:“马立诚闲时可读阿城八六.一.二十四”。
      
       阿诚告诉我,作家出版社也在印制他的集子,作为“文学新星丛书”的一种。
      
       我说:“为你破格了。”
      
       他笑笑,又告诉我,作家出版社向他要照片,他还是没有。只有一张曹力给他画的漫画像。又是裸体的。
      
       “画得怎么样?”我问。
      
       “还不错。”他从书柜里拿出一张漫画给我看。
      
       是一幅线条简练的焦墨画,十分夸张和幽默。阿城分开腿坐着,瘦脸上画着两个大圆圈,粗粗的若干根头发直立,一双细眼眯着,似睡非睡。倒很传神。
      
       我翻开香港版的《阿城小说选》,44页之后,用一页篇幅印出了这幅漫画,颇助兴味。
      
       我点点头,放下书,问他:“你生意做得怎么样?”
      
       阿城回答:“尽注意观察人了,没赚着钱!”
      
       我们俩又相对笑了起来。
      
       后来我得到了作家出版社出的阿城小说集,名为《棋王》。比香港版的《阿城小说集》内容多一些。版权页上标明的字数是:127000字。其中,收入了《会餐》与《周转》两篇。环衬的扉页上,也用一页篇幅印出了曹力的这幅漫画,以代照片。
      
       摘自《木乃伊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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