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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载亦不坠,杜子诗意长

发布: 2012-5-17 22:49 | 作者: 李雾



        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之后第二年,俄英双语诗人约瑟夫·布罗茨基(Joseph Brodsky,原为苏联诗人,当时流亡美国)应邀去欧洲一家书展演讲。他提了一个微妙问题:书海无涯,人生苦短,所以书要挑好的读,但你怎么知道哪些是好书?自我摸索,自养品味?只怕费了老大力气,到死还捧着于丹《〈论语〉心得》。相信专家推荐?你怎么知道那些嵬峨专家真有眼光? 
        布罗茨基说:其实有一条捷径,保证你养成读书好品味。——捷径在哪里?估计聪明读者已经猜到:吟诗。 
        布罗茨基认为,这条捷径,其实是通向文字好品味的唯一道路。花一个暑假,把百年来最著名母语诗人通读一遍。他建议留点距离,读二十世纪上半叶的,也就五、六本集子。诗是纪律严格的散文训练师,丰富而强烈的感情,被压缩在精练形式中。读过几家名诗人,再拿起一本书来,翻了两页,那书啪的掉地上了。要是仍然读得下去,布罗茨基称作者必有可观之处。 
        然后布罗茨基一语一语地建议:如果母语是英语,就读罗伯特·佛洛斯特、汤姆斯·哈代、YB·叶芝、TS·艾略特和WH·奥登等;如果是法语,就读谁谁;西班牙语又读谁谁,等等。大概因为是欧洲的书展,布罗茨基没有提到中文。他老先生已经在1996年去世,这一缺憾,今天只能由笔者来填补了。 
        但这里有个困难。布罗茨基是在1988年作的演讲,当时,中国当代诗歌在西方已有翻译出版。据说,他觉得这些诗独创性不够。所以本文还是梦回前朝吧,一则尊重逝者,二则古诗训练文字,确实纪律更严格。 
        如果在古诗人里选一个最伟大的,按国人习性,李白派和杜甫派肯定打内战,那就要破坏安定团结大好局面。如果选十个最伟大的,估计后面几把椅子也会吵得不可开交。不过,要是只选五位,大部分人应该能够接受右边名单:屈原,陶潜,李白,杜甫,苏轼。 
        在这美国诗歌月(四月)里,这几位古诗人,特别值得读一读。 
        从一般人接触古诗的唯一渠道——中学语文课本看,陶渊明似乎不及白居易,教师讲《琵琶行》肯定更有发挥。但行家对陶渊明评价很高。朱光潜先生说:“渊明在中国诗人中的地位是很崇高的。可以和他比拟的,前只有屈原,后只有杜甫。屈原比他更沉郁,杜甫比他更扩大多变化,但是都没有他那么醇,那么炼。”叶嘉莹先生进一步强调这个“醇”字:“在中国所有的旧诗人中,如果以人与诗之质地的真淳莹澈而言,自当推陶渊明为第一位作者”。海外汉学家里,陶渊明也很受重视。近几年来,美国汉学界三位新星,田晓菲、田菱(Wendy Swartz)和罗伯特·阿什莫尔(Robert Ashmore),各写了一部陶渊明专著(三人姓名按出书顺序排列)。阿什莫尔那本前年刚出版。 
        说起来,笔者喜爱陶渊明,或许潜意识里有阶级偏见的影响。五大诗人里,只有陶渊明真是乡间人。“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归田园居》五首之三)——真正是鸡鸣干到满天星。“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归田园居》五首之二)——农话之外,全是杂言废话。试跟杜甫比比:老农好意请他喝酒,“田翁逼社日,邀我尝春酒”(《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他却说老农“酒酣夸新尹,畜眼未见有”,称赞成都府尹、剑南节度使严武是农家低贱眼睛从未见过的好官。然后杜甫把诗寄给严武讨赏钱去了。 
        虽有阶级亲,今年恰逢老杜诞辰一千三百周年,纪念这位伟大诗人,今天不读陶诗读杜诗。 
        当盛唐的诗人,按文学史常规要造上一代的反、要改变隋末和初唐的靡丽纤巧诗风时,他们找到的历史典范,陶渊明正是其一。他影响了王维、杜甫等盛唐诗人,这些诗人又影响了此后所有的诗人。只是中国人历来官本位,陶渊明仅在家乡附近彭泽县做了八十天县令,即因“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晋书·陶潜传》)而辞官,后世却一直“尊称”他为“陶彭泽”、“陶令”,真真令人气结。杜甫也是如此“尊重”陶渊明的。要到晚年,到了“老去诗篇浑漫与”(《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的境界,他才说“焉得思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觉得自己可以和陶渊明、谢灵运平起平坐谈诗论道了。不过,老杜最得陶诗神韵一首诗,选入《唐诗三百首》的《赠卫八处士》,却是写在中年。 

              赠卫八处士 
              杜 甫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问答乃未已,驱儿罗酒浆。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清人浦起龙在《读杜心解》中说,这首诗“古趣盎然,少陵别调”。这个杜甫之前的“古”,愚意以为,大概落实在陶渊明身上。 
        《赠卫八处士》作于肃宗乾元二年(759),是年老杜四十七岁。上一年,杜甫因上疏反对房琯罢相,自左拾遗贬为华州司功参军。房琯本是朝中重臣。安史之乱,他携玄宗圣旨从四川至(宁夏)灵武,册封太子李亨为帝,即肃宗。但他率兵反攻长安,食古不化,学战国用牛拉战车。对方举火一吓,人畜大乱,官军大败。杜甫有《悲陈陶》诗悼此战:“野旷天清无战声,四万义军同日死”。房琯应被追责。但战乱兼贬职,老杜心情可想而知。他从洛阳回华州,途中拜访了旧友卫八处士。这是整首诗的背景。 
        我国传统是“诗言志”,诗人常常在诗里高调自我标榜:我忧国忧民啊我怀才见弃啊我有弥天大愁。这是屈原和李白的强项,杜甫和苏轼也不遑多让,不过李、苏相对洒脱。但诗歌在传统里又有人际交流功能,赠诗也是表示友情,有些诗人也会写成与人对话。陶渊明的五言诗,有着特别强烈的直诉读者之感。这一修辞特色,英语文学评论称之为 apostrophe (呼语)。这是希腊词根的术语,原意指演讲者的言辞从面对观众转为面对某一个体,比如,向上苍神祗呼吁。诗人自我标榜,读者需要换位思考,将自己代入诗人的角色,才能比较深刻地体会诗人情绪。直诉读者,诗人则似乎扛了一张床来,让读者斜躺着聆听,心理上就觉得很亲切。《赠卫八处士》正是这样一首诗。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参(念 shen1)商两星,一星升则一星沉,彼此不照面。古诗中运用,常有前密后疏对照之意。如蔡琰《胡笳十八拍》:“子母分离兮意难任,同天隔越兮如商参”;又曹植《种葛篇》:“昔为同池鱼,今若商与参”。老杜说,昔日的朋友,一旦因某种原因分离,动辄就有如参与商,再也见不着面了。今夜之后,不知何时方能再次“共此灯烛光”?何况我们都老了,说起旧日交游,一半已经去世,还剩多少时间留给再次相遇的机会?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这两句很逗,下句天真地颠覆了上句。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称“稚子候门”为载欣载奔回家时的一大乐。小孩子该来开门的。但父执是父亲之友,是长辈,《礼记·曲礼》曰:“见父之执,不谓之进,不敢进;不谓之退,不敢退;不问,不敢对。”旧规矩敬父亲之友如敬父(现在当然是孩子躲在自己房里玩手机,管他来的什么客人)。处士为隐逸者,大概平时很少有杜甫这样的朋友,小孩子就忍不住好奇心了,很不敬地张嘴先问。处士或许觉得孩子坏了礼貌,“问答乃未已,驱儿罗酒浆”——端盘子去,别打岔,大人有一大堆话要讲呢。仔细想来,visualize 一下,这场景里有很多童趣,很多慈爱。 
        有评家曾指出,孩子对话和接着的晚餐,很有陶渊明《桃花源记》的味道:桃花源里的人们不论老幼,“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邀还家,设酒杀鸡作食。”陶文中“黄发”指老者,“垂髫”指孩童。注意杜甫诗中也用了“怡然”两字。 
        处士家的日子很简单,“夜雨翦春韭,新炊间黄粱”。诗中未提处士之妻,杜甫还是第一次见到她,确实不熟,但饭菜自然是她做的。菜是春天头茬韭菜,带着雨中割来的新鲜,大概就吃在当今四月的时候。饭是大米混小米的二米饭。“间”为揉合之意。“黄粱”为黄色小米,那时指香味特浓的一个品种。食物虽然简单,在这战乱时期,却有着难得的安宁家庭的温馨自然。 
        朱光潜先生说的杜甫“扩大多变化”,通常理解为老杜善写各种题材并善用各种体裁。但宇文所安(Stephen Owen)指出,杜甫和那些习惯于一诗一情绪的同辈诗人不同,他能够“轻易”地在一诗之中转换情绪。《赠卫八处士》的头尾都很沉重,这中间几句却带着欢快,甚至有点幽默。 
        陶渊明《读〈山海经〉》(十三首之一)云:“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漫长冬日终于过去,春天就着头茬新菜喝酒,本是乡村隐逸之大乐。但杜甫和处士在当时大背景下,难免心事重重。“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虽说这酒,大概如陶渊明所言,“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和郭主簿》二首之一),仅是度数不高的米酒,“秫”在这里指酿酒的粘稻。但连喝十杯(当然,对古诗里的数学不能太认真)而不醉,可见情绪很亢奋,也不完全是容易喝醉的借酒浇愁。家国之忧,偶遇之喜,离别之痛,统统交织在一起了。 
        结尾回到开头的感慨,“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明天,诗人就要向西翻越华山。但将要隔着这对朋友的,又岂止一座华岳?该年秋天,杜甫就要南下入蜀,自此长别中原。诗人在处士家的温柔烛光里,还料不到今后茫茫行程,却已一语成谶,从此永为参商。 
        这首诗,至今读来,浅显而不需注解。即使不知“参商”、“黄梁”之意,网上一查,就能解决。这卫八处士,不知何人,想来也跟笔者差不多。要说没文化,倒不是,也算吟诗识字;要说有文化,更不是,中学程度而已。至多是英文碰巧有英国中学程度,可以去布罗茨基那里借点话语。所以杜甫不能跟处士说“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的奔走献诗。隐逸之人,对朝廷的事,也许不那么关心,所以杜甫不必讲“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哀江头》),那些贼军攻陷长安时的经历。去除了这些惯常内容,换个人,大概就要笔下枯槁。但杜甫毕竟是集大成的天才诗人,他居然能干脆退到质朴平易,写了一首直诉读者的陶式直白,写出了突破己规的“少陵别调”。 
        不能说这首诗里挑战读者理解典籍之处一点没有,但伧夫白丁应该也能被《赠卫八处士》所打动。毕竟,随着经济的发展和唐代市民社会的发达,文学观将发生相应变化。杜甫之后某一天,白居易将在《与元九书》中得意宣称:“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每有咏仆诗者。” 
        剥去旧时代读书人所关心的朝廷和政治,《赠卫八处士》只谈友情。这古老农业社会的友情,今日已经显得神秘。没有燕窝鱼翅的奢华,没有礼品红包的润滑,没有卡拉OK的喧哗,没有意识形态的粘结或分化,两个早已过了天真少壮之时的中年人,怎么可能? 
        这是一种逝去的人生——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卫八处士,千载相知。 
        此诗吟毕,真的很多书可以抛掉了。 
        (2012年4月8日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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