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耻辱

发布: 2012-4-19 18:06 | 作者: 哈金



        在某种程度上我佩服他这么冷静,虽然他的圆眼睛光焰灼灼。我要是在他的处境,准会发疯。而他是过来的人,被苦难的生活磨炼得坚强,尤其是在乡下的养鸡场干了七年。他吃完饭就已经十点半了。我俩坐在摇晃的餐桌旁聊起来,喝着茉莉花茶,抽着新港香烟。我们侃得好痛快,直到两点才决定上床睡觉。我要他用我的床,那不过是一个放在地板上的垫子,可他非要睡在沙发上。
        我俩都认为他目前应当低调行事,以免领事馆跟踪上他。他白天不该出去,所以每天早晨我出门上班时就把他锁在家里。我总给他备足吃的喝的,晚上我回来之前,他一般为我俩把饭做好。他好像十分耐心,情绪还好。除了食品,我还带回来中文报纸和杂志。他每页必读,说从来没想到这里的新闻跟中国大陆的新闻差别这么大。有些文章披露了一些内幕,还对历史事件作不同的阐释;晚饭时孟先生常常兴奋地对我讲起刚读到的东西。有时候我太累了,听不进去,但我从不给他的兴头泼冷水。
        一天傍晚,在回家的路上我看见一个几乎没用过的床垫,扔在人行道上。孟先生和我一起去把它抬了回来。从那天起他就睡在我屋里的另一张床上。他夜里常常乱叫,做噩梦。有一回他把我吵醒了,不停地喊,“我要报仇!我在省委里有人,我的朋友们都是厅级以上的。我们将要铲除你和你的爪牙!”
        尽管有那种干扰,我还是高兴他住在这里—他的出现减轻了我的孤独。
        两周后我们开始谈论他该做什么。我已经不再把他锁在家里了,他经常出去走动。至今,领事馆对他的失踪闭口不提,也没有任何报纸报道过。这可不是好征兆,这种缄默让我们不安,所以我觉得他应该继续躲藏下去。但是他急着要挣出自己的吃住。我劝他再藏一周,可他不听,说,“咱们已经人在美国,不必老是生活在恐惧中。”
        我俩都认为他不该申请政治避难;那是最后一条路,一旦走上去就可能无法再踏上祖国的土地了。他最好先在这里作为非法居留者待下来,挣些钱。等潜逃这件事平息下来,他再设法改变自己的身份—有了足够的钱,他就可以雇律师来办这个案子。很快他开始在法拉盛找工作,那里在80年代末还不是繁华的城市;房子不很贵,各种生意刚开始进来。由于会说英语,他找工作并不难。皇后区植物园附近的一家餐馆要雇他做服务员,但他求那个名叫马克.钱的经理让他开始先洗盘子,说他没有在餐馆里的工作经验。马克也是这家生意的业主之一,就同意了孟先生的请求。孟真正的动机是洗盘子的通常待在厨房里,可以躲开众人的耳目。第二天他就开始在熊猫苑上班,每小时挣4.6美元。他很高兴,虽然夜里11点钟左右回来时,常常抱怨累得筋疲力尽。
        他有能力,老板和工友们都喜欢他。我偶尔去那家餐馆吃碗面或炒米饭,但从不在那里吃正餐。我常去那里主要是看看孟先生。令我不安的是那些员工都称他“教授”。他太大意,不该把自己过去的身份透露给工友,不过对这事我没说什么。他看上去挺放松,尽管一天到晚洗盘子。他告诉我他一直在观察别人怎样侍候顾客用餐,断定那活儿他轻易地就能做。一两个月后他会换工作,不是在这里当服务员就是跳到另一家餐馆去。
        一个星期天下午,我和工友阿敏一起去熊猫苑吃碗馄饨。我俩正吃着,两个十七八岁的白人女孩开进了停车场,然后朝前门走来。身腰如桶的、也是业主的梅玲疾步赶过去,劈脸就说,“你们不能在这里用餐,别没完没了的。”
        女孩们在门道那边停住,其中一位穿着天蓝色的沙笼裙和乳罩,戴着大圈耳环和镜面太阳镜,另一位也身着沙笼裙和乳罩,不过全是黄的。两人都嚼着口香糖。“为什么呢?我们有钱。”一身蓝装、个子挺高的那位说,笑眯眯的,露出一口完美的牙齿。
        另一位也咧开涂红的嘴唇笑了,翻动着画了黑圈的眼睛。她说,“我俩太喜欢你们的炸茄子条啦。唔,好吃极了!你们的饺子也很香。”
        “走开。我们不伺候你。”梅玲说。除非发起火来,她英语一般说得吞吞吐吐。
        “这是美国,你不能赶走顾客,明白吗?”那个矮些的女孩继续说。
        “你们不是我们的顾客。你俩上次不付钱。我跟着你们到院子里,你们看见我了,可还是开车跑了。”
        “你怎么敢肯定是我们?”
        “滚出去,小偷!”
        “别这么不讲理,华女,”高个的那位说,笑嘻嘻的,舌头舔舔下唇。“你怎么能证明我们没付钱?你咬错人了。”
        “你别骂我是狗!滚开!”女掌柜扬扬手,手腕上的玉镯哗啦作响。
        穿黄裙的女孩说,“你不能这样赖我们。瞧,我有钱。”她掏出一叠单元的和五元的钞票,在梅玲鼻子前晃了晃。
        女掌柜的脸都气紫了,警告说,“你们要是不赶紧走开,我就叫警察。”
        “噢,是吗?”个子高的女孩问,“我们倒是需要警察。你没有任何证据就污蔑我们。你知道在美国这意味着是什么吗?这叫诬陷,是犯罪。我们要告你。”
        “对,我们要把你告得一个子儿都不剩。”穿黄裙的那位加上一句。
        梅玲好像有点儿蒙了,但孟先生缓步上前,两手握在背后。他语气平稳地对两位说,“小姐,你们不能再欺负我们了。请离开。”
        “上帝啊,饿死我了!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吃一点点东西呢?”矮个穿黄裙的那位坚持说。
        梅玲高嚷,“滚出去,你们这些强盗!我们才不伺候你呢。”
        “你怎么敢这样称呼我们?”
        “你俩就是强盗。你们抢夺我们的东西。不是强盗是什么?你们要想在这里用餐,先把那37美元交出来。”
        “得了吧。我说过你认错人了。”高个的女孩装出一副笑脸。“你见过这副太阳镜吗?”
        “没有,可我记得你的耳环。”
        “算了吧。好多女人都戴这种耳环。你花18块就能在梅西女装店买一对。”
        孟先生又说,“我们做了记录—你的车牌号码是895 NTY,对吧?”
        “对,”梅玲接过话。“要是你不快走,我就给史蒂夫警官打电话,今晚你就见不到你妈了。”
        两个女孩都倒吸了口冷气。我坐在一边观看,差点笑出声来,但忍住了没出动静。穿黄裙的那位抓住同伴的胳膊肘,她说,“走,咱们离开这里。简直疯了。”
        她俩出去了,脚踏高跟鞋,跌跌撞撞地奔向那辆鲜红的跑车,她们的钱包呼扇着。她们的车开走时,阿敏和我都站起来观看车牌,上面的号码和孟先生说的一样。
        “太绝了!”我的工友喊道。
        “哇,了不起。”我对老师说。
        梅玲的丈夫马克.钱目睹了刚才的交锋,但从头到尾插不上一句话。此刻他不断地对孟先生说,“你记住了她们的车牌号码,啧啧啧。你打死我我也记不住。”
        后来孟先生私下告诉我,当梅玲跟女孩们争吵时他溜了出去看了看她们的车牌。一听这话我大笑起来。他是个聪明人,处世精明。
        他的心计让老板刮目相看。马克在曼哈顿上城新开了一家餐馆,就请孟先生做经理,但他不干,说自己太老了,干不动那个活儿。其实,那地方离哥伦比亚大学太近,他不愿在那一带露面。
        下一个星期的一天夜里,他带回来一份《大苹果日报》,这是当地的中文报纸。他把它往餐桌上一摔。“该死的马克,他跟一个记者瞎扯,吹我们怎样治住了那两个不要脸的女孩。”
        我看了一遍那篇小文章,它比较准确地描述了那件事,称孟先生为“刘教授”。他挺幸运,一直用假名。我放下报纸,安慰他说,“这没什么。没人会把你跟那个有大象般的记性的怪老头儿联系起来。”我明白他怕领事馆发现他的踪迹。
        他说,“你不知道那些官员的触须伸得多长。我听说这家报纸是大陆政府资助的。”
        “那他们也不太可能把‘刘教授’跟你连在一起。”
        “但愿你说得对。”他叹了口气。
        可是我说得不对。三天后我下班回来时,电话急促地响着。我赶紧过去拿起话筒,喘着粗气。打电话的人声音悦耳地说他是申副领事,主管教育和文化交流。他要我到领事馆去一趟。尽管吓得够呛,太阳穴直跳,我尽量保持冷静。我告诉他,“我上回去那儿时,连楼里都不让进,你们的一个工作人员说我‘耍贫嘴’。那让我好伤心,就决定再不去那里了。”
        “洪帆同志,这回我本人邀请你来。明天就过来见我。”
        “我得打工。”
        “后天怎么样?那是星期六。”
        “我拿不准能不能过去。我得先跟老板请假。到底是为什么,申领事?”
        “我们想知道你是否有关于你的老师孟富华的消息。”
        “什么?你是说他失踪了?”
        “我们只想知道他人在哪里。”
        “这我可一点儿都不晓得。我最后见到他是在哥大,我俩一起去见娜塔莉.西蒙教授。”
        “那次我们知道。”
        “那我就没有什么可汇报了,对不起。”
        “洪帆同志,你必须对我—对你的祖国坦诚。”
        “我说的是实话。”
        “那好,尽快告诉我你什么时候能来。”
        我说跟老板请下假来我就给他打过去。挂上了电话,我心里七上八下。每回跟那些当官的打交道,我就觉得无能为力。我清楚他们也许把我当作孟先生的同伙,将来可能不断地找我的麻烦。说不定我没法延护照了。
        那天夜里我告诉孟老师那个电话的内容时,他没动声色。他仅仅说,“我知道他们一直在跟踪我。对不起,让你也惹上了麻烦,洪帆。从现在起你必须小心。”
        “我知道我一定上了他们的名单。不过,只要我在这里合法居留,他们就不能把我怎样。你打算怎么办?”
        “纽约是待不下去了。其实,我一直跟一位在密西西比的朋友有联系。他在那里开了一家餐馆,叫我过去帮忙。”
        “这是好主意。你应该在一个边远的地方住下来,不让那些官员发现你。至少在那里待一两年。”
        “对,我将会隐名埋姓,蒸发掉。明天我不去熊猫苑了。你能把我的工作服还回去吗?顺便告诉梅玲和马克我不在这里了。”
        “嗯,我不该那么做,因为他们很容易就会猜到我知道你在哪里,这样领事馆可能要逼我供出你的下落。”
        “是啊,那就不管工作服了。”
        他决定第二天就去南方,乘灰狗直达杰克逊市。我赞成他的决定。
        让我吃惊的是他从壁橱里拖出旅行箱,拉开拉锁,取出了一个塞得满满的牛皮纸信封。“洪帆,”他动感情地说,“你是个优秀的年轻人,是我最好的学生之一。这是一些我从国内带出来的关于海明威的文章。我本打算把它们翻译成英语,编成一本书出版,书名就叫《海明威在中国》;说实话,也是一个名利双收的法子。如今我不能再做这个项目了,所以就把这些文章留给你。你肯定能充分利用它们。”
        他泪汪汪的,把大信封放在我面前。我的手落在它上面,但没抽出里面的东西。我很熟悉那些数年来发表在专业期刊上的文章,知道它们大多都写得拙劣,信息不准,其中没有几篇可以称为学术论文。如果孟先生真把它们译成英文,它们会使那些所谓的学者们难堪;那些人跟本就没读过海明威的原著,除了那本双语版的《老人与海》之外。他们是按官方刊物的见解、并以其提供的内容简介来评论海明威的小说的。在没读英文版的《太阳照样升起》之前,我从来没想到海明威还诙谐,因为那些文字游戏和玩笑都在翻译中消失了。我敢保证在美国没有出版社要出版这些无聊的文章。孟先生真蠢,怀揣这样一个秘密计划,还以为它能给他带来财富和名誉。即使如此,我告诉他,“谢谢你信任我。”
        他接着递给我一摞现金,有1100多美元,求我寄给他太太。我答应给她寄去一张支票。
        他叹了口气,说我俩将来还会重逢。他站起来,去洗手间刷牙洗脸,准备上床睡觉。第二天对我俩都将是漫长的一天。
        我再没见到他,也不知道他如今在哪里。二十多年来我从一个州搬到另一个州,从没回过中国。那些关于海明威的文章后来也散失了。不过,我记得就是在孟先生离开纽约的那天,我夜里坐下来动笔写我的第一部英语小说。
        

22/2<12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