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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无奈

发布: 2009-2-28 20:01 | 作者: 翟永明



       
       广阔天地的自由
      
       阎莉下乡后,我常常收到她的信,信中仍然充满了多愁善感的语言。除此之外,看来阎莉对她插队的地方还很满意,她在信中描述连山梨花沟是个花果之乡,盛产苹果和梨。的确,三十多年之后,从成都到广汉修了高速公路,连山就成了有名的度假之地。每年梨花盛开的时候,成都人大量地涌到那儿去看梨花。
      
       阎莉除了用洋溢着诗情画意的文笔描写梨花沟之外,每封信都在邀请我暑假时,去她那儿玩。到后来,这些信中,渐渐有了央求之意。我那时的兴趣,已从篮球转到了诗歌,准确的说,是诗歌写作。在刚进初中时,我就开始爱上了诗歌,最初的啓蒙就是《唐诗三百首》。到了阎莉下乡那段时间,我已经热火朝天地开始「原创」诗歌了。题材当然脱不了文革末期一片大好的革命形势,但是,我已经开始在里面注入一些不显山不露水的「小资产阶级情调」。比如,歌颂大自然之美,里面也掺杂了一些古代山水诗的意境。
      
       阎莉关于花果之乡的华丽词藻,终于也打动了我。于是,放假时,我以去花果之乡买水果的理由,打动了我妈。那时,城里的水果很少,且贵得惊人,而乡下,由于交通不便,水果根本就卖不出价来。我就像一个跑差价的小贩似的,拎着一个编织口袋,去了广汉。
      
       从广汉到连山,有四十里路。第一次去,是阎莉到车站来接的我,我们换乘了一辆破公共汽车,又搭了一段拖拉机,然后改为步行。这一段路,后来成了我经常走的地方。我坐过汽车、三轮车,也拦路搭乘过陌生人的大卡车(那时也不知害怕,也没听说有甚么坏人要暗算你),还跳上别人的自行车后座,行过一程。总之,就差农民赶场时推的鷄公车(一种四川独有的独轮车,据说就是诸葛亮发明的木牛流马)没有搭乘过了。
      
       梨花沟是一个丘陵地区。阎莉的生产队就在半山坡上,从山脚一路缓坡地上去,很有层次。路两边都是果树,有梨树,李树,苹果树,有杏林、桔林、汽柑林、我简直觉得到了孙悟空的花果山,缺的就是水帘洞了。进到村里,农民们正在吃晌午,他们许多人都站在院子中吃饭,房子都是矮墙隔断的。所以,他们边吃饭边与邻居隔着矮墙聊天,看见阎莉和我走来,他们都与她打招呼:「家里来人了」?阎莉说「我妹妹来了」。阎莉和我,早已不再作双胞胎打扮,但应阎莉的要求,我们姐妹相称。按照阎莉的主意,她是要我和她拜金兰换帖子,正式结拜。我没同意,觉得做作,为此与她呕了两天气。
      
       阎莉的房子在村子中央,整个房子都被桔子树给遮住了。与那时的知青一样,她和另一个女孩住在老乡家,在侧厢房。与阎莉同住的女孩姓陈,我们叫她小陈。
      
       天晚了,阎莉和小陈就在屋里的老灶做饭。两个人,仍然用的是二三十人都够用的大锅,一丁点可怜的白米和玉米,在锅底跳着,看起来连巴锅都不够。老灶的上方,是一根很粗的麻绳,吊着一个炊壶在灶口,烧火时吐出的火苗,一会儿就将它烧开了,真够环保。麻绳和炊壶,都被烟熏得黑漆漆的。但是,不知为甚么,我并没有觉得不干净。炊壶里烧出来的水,还有一股烟香味。
      
       晚上,我们吃完饭,靠在床头聊天。阎莉突然起身推开窗,隔壁院子里的一枝桔树,摇摇曳曳地伸进来,上面挂满了红桔。阎莉摘了几个下来,扔给我,我吃了一惊,说:「隔壁的老乡发现了不会骂你吗」?阎莉撇撇嘴:「谁稀罕呵,你以为多值钱呵。」小陈告诉我,这儿的水果太多了,也运不出去。小年还好,大年简直泛滥成灾,只能卖给附近的场镇,卖不了多少钱。
      
       第二天,一场懒觉,快中午了才起来吃饭。现在是果树结果的时候,生产队根本没事干。本来四川农村就是人多地少,哪来那么多的农活呀。知青下乡来,就是抢农民的饭碗。只是,看在每个知青都有五百块钱安置费的份上,老乡们也就算了,因为,五百块钱可不是个小数字呵。大多数知青都被安置在老乡家里,安置费就可以剩下来给生产队添置一些机器了。
      
       下午,阎莉陪着我到处去转,这儿风景宜人,民风淳朴。十里之外的人,都互相认识。
      
       阎莉说晚上有人要来,给我们「唱黄歌」。「黄歌」在那时是有特指的——所有与爱情有关的东西,差不多都被加了一个「黄」字。爱情与下流的一步之遥,就是这个「爱」字是否出口。所以,那时的「黄歌」,其实就是现在的爱情歌曲。文革后期,不像前期那样气氛紧张,虽不能公开,但在知青当中,已然开始流行唱黄歌。这几乎是寂寞的知青生活中唯一的娱乐——这又是一个让如今的小年轻们笑掉大牙的事。
      
       晚饭前,有人来了。此人的到来让我吃了一惊:远远的,只见来人身穿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这倒没啥稀奇的,那时,人人都作此打扮;关键是他外面披了一件簇新的、括挺的毛呢军大衣。他并不把他穿在身上,而是披着,像电影里的首长一样。来人个子不高,但胸脯挺得比阎莉还高,这让他走起路来很有气度,还真有些像首长的样子。走近了一看,只见他高额,阔眼,特别是他的头发,不像当时的年轻人一样,乱七八糟的竪着,而是精心地拢在后面,像一个大背头,锃亮锃亮的。他手上还拎了一把二胡。二胡照说与这毛呢军大衣配着,有些不搭调,但此人拎着,倒有点理直气壮的和谐。总之,一眼看去,他与众不同。
      
       阎莉给我介绍,这是张跃进,是另外一个生产队的知青。及至张跃进开口,又吓了我一跳:一口纯正的普通话。张跃进自我介绍,他是徐州下来的知青,下来一年了。为甚么会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落户呢?我问他。他说,因为早听说四川是天府之国,父亲怕他下乡吃苦,所以托亲戚把他弄到这儿来了。
      
       一阵寒喧之后,我们开始作饭。张跃进自告奋勇炒菜,让我们没想到的是,张跃进的菜做得如此之好,如此之考究。在那样粗陋的就餐环境中,他还不忘把大葱切成一朵花,装饰在土碗边沿上。
      
       洗碗时,阎莉告诉我,张跃进与她,现在都被选为公社宣传队员,正在准备汇演的节目。今晚,她特意请张跃进过来唱歌,是为了用黄歌「招待我」。那时,全国人民的伙食都一样简朴,自然不能用于「招待」。「黄歌」,那可不是人人都会唱的。
      
       晚饭后,我们坐到了院子里,坐在了桔树下。所谓的「黄歌」,就是以俄罗斯民歌为主,解放前的靡靡之音为辅;也就是那些或情深意长,或低迷颓丧,唱起来让你浑身酥软、丧失革命斗志的歌。这些歌,在知青当中很流行。当时的知青普遍对未来迷茫、无望,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这些软绵绵的歌曲,一下就击中了他们。
      
       张跃进开嗓就让我吃了一惊,他的嗓音浑厚,低沉,他也故意把声线压得很低,模仿着那种很少听到的男低音。而且他唱得与别人不一样,多年后,我知道了他是用的美声唱法。
      
       张跃进一首接一首地唱下去,后来,我又多次听他唱过,知道了他唱的是《深深的海洋》、《三套车》、《黑眼睛的姑娘》和一些我忘了名字的俄罗斯民歌。阎莉中途也插了进去,与他一起合唱。显然,他们早就在一起练过。阎莉以前也爱唱歌,但唱得并不太好,只是嗓音还很亮色、高亢。
      
       歌声在桔子树下飘浮着,月亮这时已经升起,它在桔子树上穿来穿去。好像桔子树上挂的白灯笼,从枝叶间穿出来的清辉,把院子照得雪亮。我觉得好像是在另一个世界,甚么学校呵、老师呵、同学之间的不愉快甚至愉快呵,都退得好远好远。
      
       我想起那些古诗中描述的意境,大抵也就如此了。
      
       夜更深更静了,老乡们都已入睡了。他们肯定不知道这是些黄歌,在他们听来,与催眠曲差不多,绝不会吵着他们。
      
       这时,张跃进拿出随身带来的二胡,说:这个时候,才能听《空山鸟语》。我自然不知道《空山鸟语》是甚么,此前,我除了革命歌曲,不知道世上还有其他的音乐。后来,我才从张跃进那里知道了二胡大师刘天华,知道了《江河水》和其他的二胡独奏曲。也是从那时起,我才了解了中国民乐。
      
       张跃进试好弦,开弓一拉,周围就静了下来。我们到了一座空山(意识中是青城山),罕有人迹,唯闻鸟语,清风拂面,泉水洗心。然后,我们好像进入了一个鸟的世界。原来鸟们跟我们一样,有各种语言和表达。它们也要争论、也要愤怒,也有柔声细语和雷霆之声。
      
       张跃进的琴艺如何,我不知道。但皎洁的月亮、枝繁叶密的桔子树、高高矮矮的泥巴墙,这些舞美效果,让他的琴艺增色不少。我不认为中国民乐团的那些首席二胡,一定能奏出这个夜里梨花沟的《空山鸟语》。
      
       一曲终了,张跃进意犹未尽地说,我再拉一曲吧。这次,是一首欢快激昂的曲子,张跃进拉得恣意疯狂。头和发,随着琴弓上下摆动着,整个身子都好似要随时从板凳上飞起来似的。他的眼睛却不时地瞟向阎莉,而后者,此时眼波闪闪,里面不知是泪光还是月光。
      
       那天之后,我也问过阎莉她和张跃进的关系,阎莉总是回避,说他们之间是「革命友谊」。没办法,公社规定:知青绝对不许谈恋爱。违反规定者,要被集中到县里,办学习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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